第2章 前世因,今生果
- 倉央嘉措:我和我的人生擦肩而過
- 李明境
- 10296字
- 2017-06-29 10:08:22
走進西藏,尋覓倉央嘉措
蓮花座上,千年輪回。請允許你我,在燈火闌珊處,在昏黃的酥油燈中,從潔凈無染的蓮花中,尋覓屬于倉央嘉措的前塵往事。
循著心的旨意,循著蓮花的氣息一路逡巡向前,我們仿佛望見了那雪域高原上虔誠的信徒,一步一叩首。他們心中默念的頌詞,純凈篤定的眼神,與迎風飄揚的經幡一起定格在無數朝拜的西藏人的心上。
西藏,究竟是什么讓蕓蕓眾生因你而風塵仆仆地踏上征程?這里看似貧瘠,卻又神秘至極;這里離天空最近,卻又好像離夢最遠。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在這里迷惘、追尋、期待、徘徊,想要在此處種植一簾幽夢,覓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時光流逝,歲月層層剝落,細雨屋檐下遍尋不著的喃喃私語,人海車站旁悲傷別離的淚眼婆娑,夕陽黃昏里相約一生的十指相扣,皆因緣分的牽絆在最深的紅塵里再次相逢。
清澈明朗的相遇,混沌模糊的回憶,總會在如此闃靜幽然的夜晚,穿越三百多年時空的距離,去守護那個塵緣未了的約定。倉央嘉措就如同那圣潔的澄湖,碧藍的湖水陪伴著他潛心修行。他也是那高聳的雪原,不染纖塵的雪花是他追隨一生的信念;他更是那朵清雅的蓮花,開在西藏的雪山之巔。
前世與今生,交相輝映。蓮花寶座上,千年輪回。在西藏那片湛藍的天空下,拜會倉央嘉措,請允許塵世的人們,把自己當作他前生放生的一尾紅魚,或是一株他曾垂憐的草木,甚至是他寫過的一首情詩,縱然此時好像一切都了無痕跡,但還是執著地要在暗夜明滅的燈火下,挑起寥落的蒼茫,從蓮花中尋覓從未流逝的時光。
佛門眷戀清蓮,彼此之間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慈悲溫情。《楞嚴經》中說:“爾時世尊,從內髻中,涌百寶光,光中涌出,千葉寶蓮,有花如來,坐寶蓮上。”《維·摩經·佛回品》也說:“不著世間如蓮花,常善入于空寂行。”《大正藏》經典亦言,蓮花有四德: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
確實,在有關佛教的經書中,有許多對蓮花稟賦及靜默參禪打坐的記載,甚至于一些得道高僧平日所用的貼身物件上也有蓮花的印跡。當眾人走進寺廟,便會看到佛祖釋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作說法印、結跏趺坐于蓮花臺上的坐像;指引眾生通往西方佛國凈土的彌勒佛也結跏趺坐于蓮臺上,雙手仰掌于足上,掌中托著一個蓮臺;一襲白衣的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更是一手持著凈瓶,一手執著一朵白蓮,且安然坐于白蓮花之上。他們時刻引導眾生一心向善,脫離塵世的苦海,到達蓮花盛開的佛國凈土。
蓮花也稱荷花,它不似牡丹那般雍容華貴,不如薔薇那般嬌艷繾綣,不像梅花那樣傲骨錚錚,更不如桂花那般十里飄香,但它卻有潔身自愛的品質,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格調,自有旁花難以企及的特性。蓮花生于夏日,迎驕陽盛開,讓人心曠神怡,忘卻燥熱與煩悶。世間花卉多先開花后結實,而蓮花則是在開花之時,已有結實的蓮蓬,因而具有“華實齊生”的特質,正是此種特質讓佛家認為它能同時展現過往、當下與未來。
更為特別的是,蓮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這與佛教所倡導的“遠塵離垢,得法眼凈”之理念,恰好相契合。
世間萬物,因緣際會,自有定數。蓮花與佛教,自有關聯以來便被賦予了一種生生不息、輪回不止的蓬勃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沿著歲月的長河順流而下,朝著巍聳的高原跋涉前行,與圣潔之地的西藏彼此相擁,形成一場不期而遇的相會。
西藏佛教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文成公主從中土大唐帶入佛經與教義,而后經歷了西藏本土宗教(即苯教)的斗爭、融合與再分支,蓮花生大士所帶來的外土佛教教義的傳承與頌揚,便形成了如今西藏佛教的幾大分支:寧瑪派(紅教)、噶舉派(白教)、薩迦派(花教)和格魯派(黃教)。正是黃教創立了達賴、班禪兩個最大的活佛轉世系統。自然,世人執迷追尋的倉央嘉措就是隸屬于格魯派——黃教。
在眾多的藏傳佛教分支中,盡管教義彼此各有不同,但那種自歷史的沿襲中延續下來的熱忱與癡迷,早已深深地烙印在藏民的心里,信仰在如水般的時光中代代相傳。無論你愛的是小橋流水、河墻煙柳,還是大漠孤煙、雪域荒原,前世的誓約,今生的許諾,都長存于一朵圣潔的蓮花中,燃放在一盞油燈的光明里。在娑婆世界中,萬物皆是微塵,而微塵亦可成佛。草木、山水、牛羊、微風、細雨,無一不沾染佛的慈悲,無一不感受佛的教化。皈依的信徒在輪回中隨著它們一起匍匐在青山腳下,匍匐在布達拉宮殿下,在心中種植一棵無樹的菩提。
有些人越過千山萬水,在夢與醒的邊緣追尋著傳奇般的倉央嘉措。這追尋或許一瞬,或許一生。當這些來自遙遠地方的人們,站在西藏這片夢一般的土地上時,一時間竟然不知道來此處是為了尋找那位眷戀紅塵的情僧,在拉薩街頭飲一杯青稞酒,還是為了讀一首深情繾綣的詩歌,或者自己什么也不為,只是遵循了冥冥之中的指引。
轉世的活佛如此之多,而人們卻偏偏記住了并未立下多少功績,但一生顛沛流離的倉央嘉措。這一切皆源于他在紅塵與蓮花的罅隙中輾轉反側,在得與不得的兩難中苦苦掙扎,在情詩與佛經的選擇中搖擺不定。他也曾想安然坐于蓮花之上,做一個拈花微笑的圣僧,傾盡一生只為普度眾生,可他終究太過迷戀塵世的市井煙火,這或許就是他生命中越不過的藩籬,逃脫不了的劫難。
蓮花寶座之上,多少前緣成了過往;佛法之外,幾多紅塵掩埋俗世。六世達賴喇嘛帶著蓮花澄凈的純潔氣息,披著迎風起舞的衣袂,從三百多年前的塵事里款款走來,只為履行那前世今生、從青海湖畔墜落凡間的約定。
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落紅滿徑處,忽然記起,前生我是你窗前的一朵梅花,只為你盛開,只為你守候。
爭奪仿佛是世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欲望不息,戰亂就不會停止。于是,這世界從未有片刻的安寧與平靜。本以為潔凈的佛門,可以用微笑與寬容避免塵世的傷害與殺戮,卻總是事與愿違。
自蓮花生大士進駐西藏弘揚佛法起,佛教的發展便充滿了詭譎和血雨腥風式的明爭暗斗。各分支教派之間的分歧,教派內部的矛盾,甚至佛教與政權之間的相互傾軋,都早已是屢見不鮮。
十七世紀初,格魯派在青海與內蒙古一帶確立了主導地位,但是在西藏,噶舉派依然掌控著政權大局,其背后支持者是藏巴汗,對正在蓬勃發展的格魯派采取處處打壓的政策。格魯派與地方政治勢力之間的斗爭日趨激烈,矛盾也越來越嚴重。
這時候,來自蒙古的四世達賴喇嘛云丹嘉措便成了政治和軍事斗爭的犧牲品,離世時年僅二十七歲。關于云丹嘉措之死,有人說是藏巴汗派人刺死的。藏巴汗年老體衰,在病榻臥床不起,于是認定是云丹嘉措施法詛咒,便毫不猶豫地派人殺死了云丹嘉措,并下令禁止尋找轉世靈童。或許這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沒有人能真正解開其中的謎題,但這確實是政局扭轉的開始。
此事引起了格魯派上層高僧的不滿,亦引起了四世班禪羅桑確吉的關注。羅桑確吉因慈悲仁厚在西藏政治領域具有很高的威望,最重要的是羅桑確吉醫術高明。或許是格魯派命中自有運數,藏巴汗在羅桑確吉的調理下竟然痊愈,藏巴汗自然萬分欣喜,由著羅桑確吉提了一個要求,而后者所提的便是尋找四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藏巴汗總歸是權傾西藏的王者,盡管心中有千萬個不愿意,也不得不恪守自己的許諾。
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就是在這種政治環境下登上了歷史舞臺。這是一位在西藏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正是他促成了西藏政教合一體系的形成。亦可說,正是他的舉措與努力,才最終確定了格魯派在西藏的統治地位。
這時的時勢真可謂波詭云譎,讓人眼花繚亂。中原之上,明朝搖搖欲墜,奄奄一息。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先后起義,而清軍也在吳三桂的放行下入關,并最終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而在西藏這片土地上,噶舉派為了鏟除格魯派,消除異己,外聯蒙古的卻圖汗;而格魯派為了反擊自衛,也與蒙古和碩特部的固始汗達成了戰時聯盟。其間,經過了戰火紛飛和不斷廝殺,最終固始汗幫助黃教鏟除了對手,使得格魯派在西藏站穩了腳跟。然而,固始汗也像進了山海關的清軍一般,堅決地留了下來。
與此同時,六歲的羅桑嘉措被三大寺僧眾迎請回哲蚌寺,開始研習佛法,打坐修行。他拜羅桑確吉為師,并且在各大派高僧的教導下學習藏文文法,研習佛教典籍和釋論,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羅桑嘉措天資聰穎,有著遠遠超于他年齡的智慧和見地,這讓格魯派的高僧們欣慰不已。
寺內高僧皆明曉,長期仰賴他人的鼻息生存終非長久之計。現在固始汗屬于格魯派,對他們自然禮數有加,招待周到。如若他日易主,格魯派眾生又去哪里尋求靠山。所以,雖然在教派地位上,黃教已經坐穩頭把交椅,卻從未掌握真正的實權,日子過得惴惴不安。
而關于此,天資聰穎、才識出眾的羅桑嘉措自然是心知肚明,沒有什么比自己掌權更容易實現讓格魯派真正一統西藏的目標了。為了盡快擺脫蒙古的勢力,使格魯派在西藏真正地站穩腳跟,雄圖大略的羅桑嘉措將目光轉向了內地。
清朝因為剛剛入主中原,也需要尋求各方的支持。于是,應順治皇帝的邀請,羅桑嘉措及隨從三千人于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二月從拉薩動身進京謁見,并于該年十二月抵京,受到了順治皇帝及各大臣的隆重接待。
次年,羅桑嘉措請辭回藏后,清帝正式賜予他“達賴喇嘛”的封號。自此,達賴喇嘛的封號及其在西藏的宗教地位,得到了清朝的正式認可,由此進一步鞏固了格魯派對西藏的統治。
返回西藏后,羅桑嘉措用從內地帶來的金銀廣修寺院,前后共建造了十三座格魯派寺院,即被后世稱頌的黃教十三林。我們不得不承認,羅桑嘉措是一位與佛法緣分極深的人,他從當時紛亂的藏傳佛教中脫穎而出,乘風破浪,讓風沙彌漫的西藏天空,從此漸趨無塵之境。
信徒們匍匐在布達拉宮的腳下一遍遍默念著神的功德,嘹亮的歌聲贊頌著羅桑嘉措的傳奇人生,蜿蜒路途上是人們五彩的贊歌。人們都說,他是西藏的救世主,是拉薩最偉大的神。
至晚年時,羅桑嘉措已不再過問政事,將全部的政務都交給桑結嘉措管理,而自己則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創作經典上。桑結嘉措從不辜負羅桑嘉措對他的期望與栽培,在出任政務官之初,就憑借羅桑嘉措的指點與自身出類拔萃的才能,將政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年輕的生命,就是這般為西藏燃燒著,無論日后是辱是榮,他都無怨無悔。這是寬廣仁慈的佛,賦予他的神圣使命。
前方的景致是柳暗花明,還是一堵圍墻,世人總是無法預知,唯有撥開層層迷霧,一步步向前。桑結嘉措并不知道,他從羅桑嘉措手中接過西藏的全部政務后,行進的腳步會越來越艱難;也從未預料到,在他步入而立之年、獨攬大權時,偏僻的門隅,會有一個生命與之永遠牽系在了一起。
桑結嘉措的難題
幾度春去秋來,幾度花開花落,歲月在塵世轉了數次輪回。山河一如往昔,不換容顏,唯有市井煙火中的人們,一次次踏上前往西藏的征途,叩問前世之夢。
布達拉宮的神殿里,桑結嘉措端坐著,緘默無語。
誦經聲如同往日縈繞于布達拉宮,在每一處殿角如粉末般漂浮著。他剛毅的臉上,隱隱掠過一絲不安與厭煩。好似有一個無底的黑洞,緊緊裹挾著他的心,讓他覺得自己始終在下墜。風在耳邊呼呼作響,他欲伸手抓住些什么,攤開掌心,卻只看見一片虛無。
每一個信徒都執著地相信,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永遠不老。桑結嘉措也曾這樣固執地相信著,只是眼前的情景,分明不是噩夢,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佛教中有記載,欲界、色界、無色界之天人壽命將盡時,會有種種異象在人間出現:天樂不再妙曼地揚起,身體之上散發的光芒逐漸褪散,洗浴之水沾在天人滑膩的凝脂上不再滑落。同時,無欲之心會對妙欲之境生出深深眷戀,原本無礙的天眼也會受到影響,無法如往昔那般普照大千世界。這是每個天人必經的涅槃,只是桑結嘉措從未想過,他最崇敬的人,亦會歷經這般劫難。
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六十六歲的羅桑嘉措病逝于布達拉宮。他這一生身處政治斗爭的漩渦中,不曾有過片刻消停,如今終于可以享受平靜了。然而,留下來的桑結嘉措卻被一股悲慟襲擊了全身,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知曉,此刻他不能悲傷,羅桑嘉措的遺言還在耳邊錚錚作響:為了西藏政局的穩定,秘不發喪,利用他的名聲威望震懾周邊的覬覦勢力,繼續完成未竟的大業。
這個驚天的秘密,需要他用智慧與勇氣去藏匿、去埋葬。作為一個年輕的政務官,他未嘗不害怕,他有過恐懼,也有過驚慌。他深知這個秘密一旦被揭發出來,他需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殉葬。思緒如同天邊的云霧盤旋繚繞,倏然間,法號在耳畔長鳴,讓他在冥思中醒轉過來。
他深深地明白,身后已是萬丈懸崖,退后就是死亡。布達拉宮的千千萬萬個信徒還等著他去圓這個偌大的謊言。
布達拉宮的長梯,一階又一階。每踏上一步,桑結嘉措都覺得有千斤重。站在長梯的盡頭,可以俯瞰白宮的全景。這座富麗堂皇的圣殿,在紅山之巔,成為西藏的圖騰。然而,桑結嘉措的心情,卻如同海上洶涌的浪濤,一刻也不能平靜。
羅桑嘉措的苦心安排,他不是不明白。蒙古各部對其虎視眈眈,他們都想插手西藏的政務。在過去的年歲中,羅桑嘉措傾盡一生換來了逐漸穩定的局勢,如若此時宣布他已圓寂的消息,西藏的局勢勢必會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于是,他只得遵從羅桑嘉措的遺愿,秘不發喪,同時在暗地里悄悄查訪、尋找轉世靈童的下落。盡管前路崎嶇不平,荊棘叢生,但除了前行,別無他法。這是桑結嘉措的使命,也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宿命。
命運總會在冥冥之中做出安排,不管世人情愿與否,都只得遵循它的旨意,走過每一個岔路口。此后,倉央嘉措的一生與桑結嘉措,也與整個西藏愈發混亂的局勢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前生叱咤風云已然走遠,今生因緣相遇還未綢繆。倉央嘉措就這樣,帶著有些繾綣的胎印,向世人慢慢走來。
世間的生死輪回,總是帶著些許神秘的色彩。人們不知曉前世的遺憾,是否可以在今生得到成全;也不明白今生的殘缺,是否可以在來世變得圓滿。只是身處阡陌紅塵之中,總覺得有未了的塵緣驅趕著我們,讓我們在蒼茫人海中去尋覓冥冥之中的際會。于是,偌大世間總是上演著一幕幕久別重逢的戲碼。
倉央嘉措與這個世界重逢之時,天地都為之動容。
據桑結嘉措在《金穗》中的記載,倉央嘉措出生時,“有許多穿戴華麗寶石的神男神女展現在天幕之上,并顯現出身著披風和頭戴通人冠的眾多喇嘛。孩童剛出生落地,大地便震撼三次,一時間雷聲隆隆,風散花雨,枝綻花蕾,樹葉生芽,七輪朝日同時升起,彩虹罩屋。”
活佛轉世,風雨沉浮,雷電膜拜。在春天未到之時,花蕾便因欣喜而叢生,嫩芽緊隨歡樂而生發,高僧前來道賀,眾神亦來捧場,就連七個太陽也一同從天邊升起,一時間霞光滿屋,明亮異常。倉央嘉措生來便通體閃現靈光,“七日同升,多瑞兆,萬般奇妙”。從黝黑的發梢到細膩的眉眼,從溫暖的足心到光滑的指尖,從目中流淌的清凈到心中蘊藏的廣遠,一切都好似遵循著佛的旨意,展現著佛的慈悲。
一般來說,在各民族的記述中,杰出人物的誕生皆有天呈異象之傳說,藏人更是如此。他們深信天地有靈,生死輪回,從心底敬畏每一棵草木、每一塊頑石、每一面經幡。是故,這七日同升、彩虹照耀的奇聞天象自然讓倉央嘉措的父母驚訝不已,而鄉親鄰里也對此瞠目結舌,紛紛以為是佛光呈現,而倉央嘉措是佛祖對他們勤勞的恩賜、厚道的嘉獎。
此時,倉央嘉措那善良的父母,怎會想到這剛剛降生的襁褓中的孩子會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他們也不會預見,不久之后他會住進布達拉宮,接受萬民的朝拜;更不會知曉,他本該輝煌的一生,卻因紛爭的時局而充滿悲劇色彩。
一代轉世靈童就這樣降臨人間,只是這番前生與今世的輪回,在當時還不被世人所知。桑結嘉措的秘密,不到迫不得已時,仍要緊緊密封在心底。
白晝,日光傾城,撒滿西藏這片厚土;夜晚,皓月當空,光亮照耀門隅福地。站在星空下,抬眼的剎那,仿若望見了他。在目光所及處,他站在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上,涼風習習,衣袂飄飄。他身體里散發出的光芒穿越千山萬水,穿透人世變遷,以一記溫暖的柔和光亮,照耀著你前方的路。從此,他住進了人們的心里。
轉世靈童降臨人世
世間的因果宿命,自有安排,不容人們刪改。菩提樹下,沉睡的白蓮漸漸盛開;門隅圣地,懵懂的少年日益硬朗。清風徐來之時,有扇心門悄然打開。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謊言來圓。而這個謊言,一埋就是十五年。在謊言背后,門隅之地,有一朵纖塵不染的白蓮,在光陰的臂彎中,悄然綻放。
門隅,本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落。溫暖的陽光下,微塵沉浮其中,輕舞飛揚,悠然而自得。有位老者休憩于石壘的院墻根旁,執一木杖,談著子丑寅卯里瑣碎的過往。歲月澄澈而清明,他的眼神慈祥而安然。孩童在草地中打鬧嬉戲,空中氤氳著快樂的氣息。不遠處那座古老的寺廟里,梵音終日繚繞,偶有三三兩兩的僧人,著齊身袍服,手執念珠,進進出出。
若無心關注,又豈能發現這古樸偏僻之鄉積淀著佛法的深徹與厚重;若不是追尋世人眼中的情郎一路前行,又怎會有幸邂逅如此讓人流連忘返的特殊之地。前世今生,就在這悄無聲息的歲月更迭中,讓人憶起了三百多年前七日同升的時光。
那一日,是公元1683年3月1日,即康熙二十二年農歷正月十六日,在藏歷上則是第十一繞迥水豬年三月一日。
這個村落,看似貧瘠,但撩開它的面紗后,便會恍然覺察它竟是如此富饒。此地,天藍水美,鄉情淳樸,世世代代居住著與世無爭的門巴族。這里的人們信奉寧瑪派,篤信萬物皆有靈性,人間自有因果輪回。歲月在古老的樹木上留下一圈圈年輪,斑駁的墻壁亦滿是時光留下的痕跡,但這里的人們依舊守著心中的信仰,過著單純寧靜的生活。
許是前世積下了累累福祉,在那草綠羊肥之地,在那藍天白云之間,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的轉世靈童在這個古老村落誕生了。他是格魯派史上最多情的活佛,是流年中最受后世藏人尊敬的達賴,他帶著前緣未了的尊貴使命與情結,降生在如此美麗迷人的高山深谷間。無盡的佛光,就這樣不偏不倚地照在那一座門楣上。
他的降生,好似天地之間盛開了一朵纖塵不染的白蓮。那一聲啼哭,猶如寺廟里佛經教義的唱誦,細微的喧鬧中凸顯著莊嚴與肅靜。一切都是如此讓人動容,甚至連天地日月也紛紛前來道賀。
世間的事情,總是公平至極,得到之物必要以失去之物來換取。你擁有了絕色姿容,便要以短暫的生命作為代價;你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便要交還世間最瑣碎也最細膩的幸福。如若倉央嘉措降生之時,沒有七日同升的神奇景象,他自會隨著祖輩的足跡,在門隅那個民風淳樸的村落,過一種隨心的生活。然而,命運之神卻賦予他神圣的使命,讓他日后坐上蓮花寶座,做一個普度眾生的活佛。于是,他只得告別平淡的生活。
夏日的高原被碧色層層包裹,宛如流淌的翠色之河,遠樹濃蔭蓊郁,馥郁的香氣,沖破八廓街的煙火氣息,隨風蕩進了紅山上的布達拉宮,模糊了酥油香與藏香的氣味。清幽的香草,在桑結嘉措的鼻尖游蕩,即便是一瞬,卻有著精妙神微的顫動。聰慧明智如他自然知曉,必定是羅桑嘉措的轉世靈童出現了。
活佛轉世制度中,尋訪靈童極為重要,除卻天降神兆、神諭啟示之外,觀尋圣湖、辨別遺物也是靈童尋訪者需遵循的重要法則。
山南浪卡子縣境內的羊卓雍措湖就是指引人們尋找靈童的圣湖,“羊卓雍措”藏語意為“碧玉湖”“天鵝池”,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天上的仙境,人間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此是藏民對它親切的贊美。
這片湖被黑色的山峰包裹著,好似一面銀色的寶鏡。湖水碧綠而青翠,水草招搖其中,宛如風姿綽約的仙女的柔順發絲。相傳,此地是西藏護法女神班丹拉姆居住之地,因而也被稱為“圣母湖”。藏傳佛教認為,通過虔誠的祈禱、施行相應的儀式,羊卓雍措湖可以幫助世人找到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
夏天清涼的風吹遍西藏每一處角落,天空藏藍如洗,好似一簾幽夢。想必每個懷著虔誠夢想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會從心底生出不明所以卻無法割舍的深情。明艷的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層,直射入仰望之人的瞳孔,好像要找出前世與今生的關聯。
尋覓靈童的儀式在湖邊莊嚴地舉行,經文如絲線般與微風糾纏,有些被吹向遙遠的他鄉,再無蹤影;有些則不經意間落入水中,化作水的鱗片,掀起細微波瀾。深宮中的智者,就這般將轉世靈童的方位,指向了遙遠的山南門隅。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宗教與愛情并不矛盾。此地民風開化,對自由與愛情有著虔誠的尊重與崇尚,被后人稱為情歌之鄉與酒歌之鄉。在門巴族古老的傳說中,門隅的神山圣湖中住著一位俊逸男子,他作為愛情的化身對一位美麗的姑娘一見鐘情,他以月亮為弓,以流星為箭,射下一條定情絲帶,俘獲了姑娘的芳心,孕育了門隅之地的兒女。如此看來,當年倉央嘉措對于愛情與自由的向往,該是一件多么自然和順理成章的事情。
倉央嘉措的父親是日增·扎西丹增,他出身于寧瑪派咒師世家,是乜氏掘藏師白瑪林巴的后裔。倉央嘉措的母親是杰日·次旺拉姆,她聰慧、謙恭、無畏、博聞、賢能。幼時的倉央嘉措在父母的悉心關懷與愛護下,傾聽著山澗潺潺的流水與悅耳的鳥鳴,無拘無束地與鄰里小孩嬉戲玩耍,如同天空中歡喜歌唱的云雀般自由自在。
轉經筒被風掀起來,呼啦啦地旋轉,像是空中飛揚的漩渦。門巴族的智者說,這個孩子有著不一般的命運。
三百年前,西藏那個遙遠的小村落中,一如往昔地迎送晨昏暮曉、春夏秋冬,卻不知那個在湖邊時而憂傷、時而歡愉的少年,會被人們擁著走進布達拉宮,坐上華麗高貴的佛床,而后又流浪在拉薩街頭,與心愛的姑娘攜手戲紅塵。他這一生注定要用波折的命運,換來一場令后人感嘆的傳奇。
難以擺脫的宿命
紅塵阡陌,以深情落款。朝花夕拾,或許還能撿到情詩般柔軟甜蜜的過往。年少時那段澄澈明凈的時光,總是這樣讓人念念不忘。
撿起一縷月光,讓流年在冷清的光亮中瘋長。遠古的和風,來了又去;無名的繁花,謝了又開。草長鶯飛的二月天,誰的風箏斷了線;登高懷遠的九月里,又是誰的身影被拉長。門前的流水,蜿蜒著淌向遠方,遙映著那遠方的雪山。本以為,世間定會一如既往地安詳,如祖祖輩輩那樣,在這片寧靜而又神圣的土地上,隨心徜徉一生。
誰都無法預測未來,也無法定義完滿而無憾的人生。倉央嘉措昔日降生時七日同升的奇異天象也不過被解讀為,此是佛祖的恩賜,是慈悲的上蒼給予門巴族人的嘉賞。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不知道,這其中隱藏著驚天的秘密。
日子如流水般從手掌間悄然滑過。在這偌大的草原上,他的心靈猶如雛鷹般恣意飛翔,縱然風雨偶然來襲,也有父母細膩的呵護為之遮擋。明朗的春日,和鄰家好友或是在草原上牧馬放羊,或是在狂野中奔跑撒歡。獨自一人時,他便躺在地上仰望著廣袤的天空,看著流云時而舒展時而蜷縮,恍然間好似這一切都是前世的夢境一樣,這種莫名的感受,他琢磨不透,也解釋不通,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條隧道可通向前生。
他熱愛這一片有靈性的土地,將每一天都當作良辰吉日,做著自己喜愛的事情,過著舒心的生活。然而,他也知曉,自己自幼便與旁人不同,這一切還得從他大概兩周歲時的清晨說起。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倉央嘉措家中突然來了兩位來訪者。這本是彼此初次相識,卻好似已然熟識許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親切。這兩個陌生的出家人身著紅色僧衣,滄桑而內斂,卻有一種讓人安定的慈善,這是年紀尚小的倉央嘉措對他們最初的印象。而當他看到僧人身旁的轉經筒時,便極為自然地拿起來,如同自己隨身而帶的信物一般。僧人見狀,忙匍匐在地。
轉經筒鄭重地放在藏桌上,帶著虔誠與恭敬,難懂的經文在來訪者口中輕輕吐納,在狹小的房間里蔓延縈繞。幼時的倉央嘉措并不知曉其中的寓意,雙眼只是緊緊盯著放置在桌面上的轉經筒,只覺得這東西似曾相識,好像在夢境中出現過一樣,便脫口而出,那是屬于他的。
只此一句,經文一瞬間就在屋頂灰飛煙滅,空蕩的房間寂靜無聲,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這個轉經筒是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的。生命的回轉總是讓人禁不住驚訝與欣喜,少不更事的倉央嘉措站在屋子中央,看著眾人驚愕的眼神,慌亂中卻自有一種淡定的氣質。此時,來訪者心中早已認定,倉央嘉措就是轉世靈童。只是為了確保真實性,他們又取出五支鎮邪橛放到藏桌上。這些鎮邪橛華貴精美,如若旁人看到自會挑選那支鑲嵌著多彩寶石的,但倉央嘉措卻徑直拿起了一支較為樸素黯淡的鎮邪橛,并對周圍的人說,這也是他的物品。
縱然不知曉自己前世來自何處,也不清楚來生自己將歸何方,但多半人都相信世間必然存在輪回。前生未了的塵緣,今生可以再續;今世未完成的夢想,來生可以再做。當倉央嘉措認出五世達賴喇嘛的物品時,像是邂逅了一場歸宿,與前生小心翼翼地相認。
這樣的結局,是歲月給予桑結嘉措最好的回饋,但對倉央嘉措而言,不知是福是禍。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神的啟示,得以尋覓自己的前生。然而,世事變幻莫測,他終究要拋卻小我,走上通往布達拉宮的路途,而后登上王座的階梯,為眾生指點迷津。此后悲傷也好,歡愉也罷,他都得坦然承受。
世間總是有太多身不由己,有誰知曉倉央嘉措是愿意在門隅之地,做一個無憂的牧羊少年,與草原做伴,看云卷云舒,而后和一個有著烏黑長發的心愛姑娘結婚生子,如此度過平淡而不失幸福的一生;還是情愿坐上高高的佛床,以佛的慈悲與寬宏,拈花微笑,普度眾生呢?我們不是倉央嘉措,所以不知道他更傾心哪一種生活。
然而,又何必為之勞心,世間從來都不是人們想象的模樣,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介蒼生又怎能選擇隨心的生活,即便是至尊至貴的活佛也得遵循這個規則。
當倉央嘉措的父母被告知他便是轉世靈童時,剎那之間固然感到了從天而降的榮光,但更多的則是不安與悲傷。他們深知,平日的倉央嘉措最是敏感多思,他可為一朵凋零的花流淚,可為一株枯萎的草傷懷,可與天上的流云對話,也可對拂面而過的和風微笑,他該是屬于偏僻的門隅,過著祖輩延續下來的生活。更何況,西藏上層始終彌漫著硝煙,他們不愿自己多愁善感的孩子卷入其中,在興衰榮辱的浪潮中起起伏伏。
但這是不容更改的命運,愿與不愿,唯有承擔。倉央嘉措的父母,也只得在心中默默為他祈禱,愿他一生都安然靜好。
生命中自有一種緣,汲汲追求的或許永遠無法獲得,而不曾期待的光華,總是在不經意間便涌至身側。縱然此時倉央嘉措年紀尚小,但他仍能隱約感知,他的命運在此處已然有了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