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酒精
- 外婆的道歉信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2828字
- 2017-05-25 11:35:40
樓道里充斥著木頭碎裂的聲音,警察正將鐵鍬塞進門框。
愛莎站在怪物房間的玄關中,從貓眼里瞄著警察。準確地說,她的腳沒有“站”在地上,因為嗚嘶坐在門墊上,而她就嵌在這只巨大動物的背部和門之間。嗚嘶看上去非常不爽。不帶威脅性,只是不爽,仿佛它的檸檬汽水里有只黃蜂。
愛莎意識到,讓自己更加驚慌的是門外的警察,而不是跟她一起待在這個玄關里的生物。也許這不太理智,但她決定信任外婆的朋友,而不是布里特-瑪麗的朋友。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靠著門,面對嗚嘶,然后用秘密語言小聲說:“你現在不能叫,拜托老實一點兒。不然他們會殺死你。”
嗚嘶并沒有被徹底說服,它似乎覺得如果愛莎打開門,它就能成功沖進警察中,然后不屑一顧地離開。它保持安靜,看起來是為了愛莎,而不是為了它自己。
在外面的樓道里,警察幾乎已經強行打開了門。愛莎聽見他們沖著彼此喊了什么命令的話,比如“準備”之類的。
她四下看了看玄關,走進客廳。這是一間非常小的公寓,但是她待過的最整潔的公寓。幾乎沒有家具,僅有的幾件相對擺放,如果有一?;覊m掉在它們身上,這些家具好像就會立即切腹。(愛莎之所以知道“切腹”,是因為她一年前有過一段“武士迷戀期”。)
怪物走進了衛生間。水龍頭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出來。他考究地在一條白色毛巾上擦干手,然后將它整齊地疊起來,放進了臟衣籃。他走出門時,必須低頭。愛莎感覺自己就像是和巨人波呂斐摩斯在一起的奧德修斯,她最近剛讀了奧德修斯的故事。不過波呂斐摩斯大概不會像怪物那么認真洗手。還有,愛莎也不覺得自己像書里的奧德修斯那么高大和自以為是。這是當然的。除了這兩點,其他跟奧德修斯很像。
怪物看著她,表情不是生氣,更像是感到迷茫,甚至有點兒被嚇到。也許正是這點給了愛莎開口的勇氣:“為什么外婆寫信給你?”
她用正常語言說出了這句話。出于一些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她不想和他用秘密語言說話。怪物的眉毛藏在他黑色的頭發后,所以很難辨認他的表情,還有胡子和傷疤。他光著腳,穿著醫院里才會用到的那種藍色塑料鞋套。他的靴子整整齊齊地放在門邊,跟門墊的邊緣完美對齊。他遞給愛莎另外兩只藍色塑料鞋套,但她一碰到鞋套,他就急忙收回了手,好像害怕愛莎碰到他。愛莎彎腰在自己粘著泥巴的鞋子外套上鞋套。她注意到自己的鞋略微超出了門墊的邊緣,在木地板上留下了半對帶著融雪的腳印。
怪物非??斓貜澫律?,用一條嶄新的白毛巾擦地。擦完后,他拿出一小瓶清潔劑,噴在了那個區域,這讓愛莎的眼睛刺痛。隨后,他又用另一條白毛巾擦了地。他站起身,將兩塊毛巾都整齊地放進臟衣籃,將噴霧瓶精準地放回架子上的原位。
做完這一切,他繼續站了很久,不自在地盯著嗚嘶。它伸著腿,躺在玄關,整個身體都攤在地板上。怪物看上去焦慮到要犯過度呼吸癥了。他去了衛生間,拿出一堆毛巾回來,開始在嗚嘶的周圍圍出一個整齊的毛巾圈,同時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它的任何部位。隨后,他又回到衛生間,拼命在水下搓手,搓得洗手池都一震一震的。
他拿著一小瓶免洗洗手液回來。愛莎認得出來,因為她去醫院看過外婆之后,也必須弄點兒那個來搓搓手。怪物伸手時,她從他手臂下偷瞄了一眼衛生間。那里排列著一瓶瓶免洗洗手液,感覺上比她想象中媽媽整家醫院里的還多。
怪物臉上露出無盡的惆悵。他放下瓶子,用洗手液涂抹手指,就好像他的手指外蒙上了一層額外的皮膚,他必須努力擦掉。然后他示范性地伸出他那兩只像平板車那么大的手掌,沖愛莎堅決地點點頭。
愛莎伸出自己網球大小的手掌。他把洗手液倒在上面,努力收斂起臉上的嫌棄。她很快將洗手液涂滿自己的皮膚,并將多余的蹭在了褲腿上。怪物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想把自己裹進毯子里大聲尖叫和哭泣。為了補救,他倒了更多的洗手液在自己手上,然后揉、揉、揉。他注意到愛莎把他的一只靴子碰離了原位,立即彎腰調整靴子的位置,然后又倒出更多的洗手液。
愛莎歪著頭看他。
“你有強迫癥嗎?”愛莎問。
怪物沒有回答,只是搓著雙手,像是想搓出一團火球。
“我在維基百科上讀到過?!?
怪物的胸部上下起伏,沮喪地大口喘著氣。他消失在衛生間里,她聽到水再次涌出的聲音。
“我爸爸也有點兒強迫癥!”愛莎在他身后喊了一聲,快速補充道,“但是,天啊,不像你。你好瘋狂?。 ?
說出口后,她才意識到這聽起來像是一種侮辱。這根本不是她的意思。她只是不想把爸爸業余的強迫表現與怪物顯然是專家級的強迫行為做對比。
怪物回過頭,看到嗚嘶正啃她的背包,顯然它猜里面有幾塊代姆巧克力。怪物好像已經靈魂出竅了。他們都在原地站著不動,三個人:一只嗚嘶、一個孩子,以及一位需要清潔和秩序、顯然不適合與嗚嘶和孩子待在一塊兒的怪物。
在門的另一邊,警方和動物管控中心的人已經闖進了據說有致命獵犬的公寓,卻沒有發現傳說中的獵犬。
愛莎看看嗚嘶,又看看怪物。
“為什么你有……那間公寓……的鑰匙?”她問怪物。
怪物的呼吸更加沉重了。
“你把它放在信里了。外祖母的。在信封里。”他長嘆了一口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愛莎的腦袋歪向另一邊。
“外婆在信里叫你照顧它嗎?”
怪物不情愿地點頭。
“寫的是‘保護城堡’?!?
愛莎點點頭。他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怪物一臉祈求所有人能回家去污染他們自己家玄關的表情。愛莎看著嗚嘶。
“為什么它晚上會叫得這么厲害?”
嗚嘶看上去不太喜歡被別人用第三人稱說起。如果它算是第三個人的話,嗚嘶似乎也不太懂這其中的語法規則。怪物已經厭倦了任何新問題。
“在悲傷?!彼麤_著嗚嘶用低沉的聲音說,揉著手,即使手上已經沒有什么能揉進皮膚的東西。
“悲傷什么?”愛莎問。
怪物緊緊盯著自己的手掌。
“為你的外祖母悲傷?!?
愛莎看著嗚嘶。嗚嘶用它那雙黑色、傷心的眼睛回望著她。日后再回憶起來時,愛莎覺得正是從這個時刻起,她開始非常、非常喜歡它。她又看向怪物。
“為什么外婆給你寫了封信?”
他更用力地揉著手。
“老朋友?!彼高^密密的黑發喃喃地說。
“信上說了什么?”
“只說了‘對不起’。只是‘對不起’……”他更深地躲進頭發和胡子之后,不看愛莎。
“為什么我外婆要跟你說對不起?”
她開始強烈感到自己被排斥在這個故事之外,愛莎討厭被排除在故事之外。
“不關你的事?!惫治镄÷暤卣f。
“她是我的外婆!”愛莎堅持說。
“是給我的‘對不起’。”
愛莎握緊拳頭。
“好吧?!彼K于妥協。
怪物沒有抬頭,只是轉身,回到衛生間。更多水流。更多洗手液。更多的揉搓。嗚嘶已經用牙咬起了愛莎的背包,整個鼻子都伸了進去。它失望地咆哮起來,因為發現里面并沒有巧克力。
愛莎斜眼看了看怪物,語氣更為嚴厲和質疑:“我把信給你時,你說了我們的秘密語言!你說‘愚蠢的女孩’!是外婆教你秘密語言的嗎?”
怪物第一次擺正了視線。他驚訝地睜大雙眼。愛莎則目瞪口呆地盯著他。
“不是她教我的。我……教的她?!惫治镉妹孛苷Z言低聲說。
現在輪到愛莎喘不上氣了?!澳闶恰闶恰?
當警察關上嗚嘶的房門準備離開,而布里特-瑪麗強烈抗議的聲音傳來的時候,愛莎直勾勾地盯著怪物的眼睛。
“你是……狼孩。”
然后,她吸了口氣,用秘密語言低聲說:“你是狼心。”
怪物悲傷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