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藝,村里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門擋,砸糍粑的臼窩,喂豬喂驢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頭,在他爹手里就如同面團,想要它是個啥,它就是個啥。這些年來,村里的人口越來越少,而光棍卻越來越多,先是張耙子來讓他爹做一個石頭女人,說是放在他家門口了,出門進門就不覺得孤單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來,劉全喜和立春、臘八兄弟倆也讓做石頭女人,他爹全是免費做了。至后,他爹一有空就做石頭女人,做好一個放到這個村道口,再做好一個放到那個村道口,村里已經有了幾十個石頭女人了。有了石頭女人,立春和劉全喜還真的有了媳婦,王保宗也有了媳婦,雖然王保宗的媳婦是個癱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畢竟是有了媳婦,而且還生了個兒子。那些還沒有媳婦的光棍,就給村里的石頭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認定是誰誰誰的媳婦了,誰誰誰就常去用手撫摸,撫摸得石頭女人的臉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
黑亮說,你從窗子往遠處看,能看到那些大梁吧,東邊和西邊的四個梁都長,是豎著長的,南邊的那個梁卻是橫著,長成了長方狀,如果過了那個橫著的梁再往南,就是老有云生起來的地方,還有一個梁是圓形的,這六個梁像不像一個躺著的伸了胳膊腿露著胸的人形?世世代代的人都說,這里原本是個海子,他們的祖先就在海子里捕魚為生。但海子里出了個魔鬼叫拔,它把海子往上升,洪水泛濫,神就殺死了拔,海子卻也再沒有了,變成了現在的荒原。拔死后,骨骼還在,骨骼又往上長,這就是那六個大梁。離這兒十多里外是熊耳嶺,為了鎮壓這六個梁長成熊耳嶺那樣的雪山,才再在每個梁上建了寺廟。據老老爺說這個寺廟當年香火很旺,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禱告,誰和誰鬧了矛盾,爭執不下,也都去寺廟里跪下發咒,你說:神在上,我要是做虧心事,讓五雷把我轟了!他說:神在上,我要是做虧心事,讓五雷把我轟了!解放后,寺廟里的和尚都被強迫還俗,坍垮了兩座,“文革”又被燒毀了四座,別的梁上什么都沒有了,只有西邊一個豎梁上還遺留著殘垣斷壁,殘垣斷壁中有一棵槐樹,槐樹空著心,似乎是枯了,卻樹梢上每年還長些綠葉,就有人去拜樹,樹上掛了許多紅布條子。麻子嬸是夏夜里拿了席在窯前納涼,睡著了,覺得有個怪物壓在她身上,怎么喊都喊不出聲,后來她就懷孕了,生下個孩子是一個頭兩個身子。這孩子當然丟進尿桶溺死了,麻子嬸從此害怕了生育,每月一次去拜老槐樹。在拜老槐樹時認識了一個老婆婆,老婆婆有剪紙的能耐,她也就學會了剪紙。她剪紙上了癮,整日剪了花花給村里各戶送,自己家里的活再不上心。她男人是半語子,說話說得不完整,和她吵架吵不過了,手里拿著什么就拿什么打她。麻子嬸常鼻青臉腫地出來罵半語子白日嫌飯沒做好打她,黑來強迫著要她生孩子又打她。村里人取笑:強迫你不一定要生孩子么,半語子還是頭牛呀!她說:他是牛,我這地不行了嘛!村里人再勸:你就不要再剪花花了么。她說:你上頓吃了飯,下頓還吃,昨天吃了今日還吃,你吃厭煩過?!就從懷里掏出剪子,她遲早懷里都揣了剪子,又剪開了紙,說:一到晚上,我真想把他那老東西齊茬剪了!
村子里見天都有吵架的,吵得兇了就動手腳,村長處理不下,一發火就要給鎮上的公安派出所打電話,有人攔住村長,說派出所的人來得多了,對村子印象不好,不如讓結仇的人到西邊梁上寺廟遺址上發咒去,如果嫌遠,讓當著麻子嬸的面發咒,麻子嬸常去寺廟遺址的,她能代表神。村長說:我尊法還是尊神呀?!就是尊神,麻子嬸能代表了神?她最多也就是個樹精附了體!
**
黑亮說,他家的窯是曾祖父手里修的,如果木頭房子的風水好是木梁上會生一棵靈芝,窯的風水好則是窯頂有蜘蛛結出的媧網。你看到了嗎,那個小小的網,落上了灰塵就有指頭粗,盤繞得像只蛙吧,蛙和媧同音,蛙也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媧。自有了這媧網,那一年他考上了鎮中學,他娘去挖極花,竟然一次挖到過十二棵,還有,黃鼠狼子在村里叼過十三戶人家的雞,他家沒損失過一只,所有的母雞都天天下蛋。人常說狗的壽命是十年,他家的狗已經十四年了,還猛得像只豹子。他家最讓村人羨慕的是他家的毛驢聰明,比人都聰明。當毛驢還小的時候,他正上中學,是住校的,星期六傍晚回來,星期天傍晚再去,每次都是毛驢把他和他帶的吃貨馱到校門口了,毛驢就獨自回來,從來沒迷過路或耽誤了時間。后來毛驢長大了,拉它去十里外的青陽村配種站配種,生下小騾子賣錢,每到趕上配種的日子,他爹牽了它去青陽村,它竟然一路小跑能尋到配種站,比他爹還去得早,村里的馬猴子就罵過:讓你去配種呀你以為去賣淫?!它先后生過五個小騾子,賣的錢給家里添了輛手扶拖拉機。毛驢和馬配,生下的騾子不姓馬更不姓驢,樣子不像了,也不認它,但它無怨無悔,從沒發過脾氣,真是好毛驢。他家的經濟收入現在就靠它和雜貨店。
**
黑亮說,你肯定聽說了東溝岔那兒有個暖泉,你要是乖乖的了,我帶你去洗澡,或者以后你就和訾米一塊去經管暖泉。那暖泉真是神奇,就在一處紅石崖下冒出一股水,水溫常年都在五六十度,溝灘上就挖了兩個沙坑聚成潭供人洗澡。據旅游局的人來考察說,暖泉里的水中有豐富的硫黃礦物質,所以定期去那里洗泡,能治風濕,能治疥癢,能治白癜風,還能把黑人變白人。東溝岔是咱村子的地盤,來洗澡的都是附近十里八鄉的人。先還是單日男人去洗,雙日婦女去洗,后來張老撐住在那兒了,張老撐開始收費,洗一次收一元錢,就在兩個水坑中間隔了一堵墻,男女可以同時分開洗。張老撐是個孤人,去住的時候已經七十三歲,他除了收些洗澡費外,還養了雞,種了一片血蔥。血蔥是這村里的特產,就像有配種的青陽村有一水塘中的藕生著十一個孔眼一樣。血蔥長得比別的蔥個頭小,但顏色發紅,所以叫血蔥。血蔥的味道特別嗆,切蔥花時會刺激得流眼淚,如果燉羊肉,放一點蔥花就祛膻味,燉出的肉又嫩又香。冬天里吃血蔥人耐冷,感冒了熬些血蔥根喝下一發汗就好了。還有,血蔥能增強男人性功能,村里早有一句老話:一根蔥,硬一冬。外人都知道這里產的血蔥好,但讓血蔥真正出了大名還是張老撐。張老撐見血蔥在那兒長得非常好,就多種了一些,又沒別的菜,就每日一頓血蔥炒雞蛋,身子骨倒越來越硬朗。他在那兒待過六年,從青海那邊來了個三十出頭的婦女,那婦女原本來挖極花的,極花已難挖到,就在東溝岔幫張老撐經管暖泉,圖著有口飯吃,有個落腳地。這事誰也沒在意,都說有個人照料著張老撐生活也好,但過了二年,張老撐竟被人砍死了。鎮派出所來破案,兇手是那個婦女的丈夫,他是從青海過來尋找失散的媳婦,在暖泉那兒尋到了,發現媳婦已有身孕,毆打著媳婦問懷的是誰的孩子,媳婦供出是張老撐的,就把張老撐砍死了。這事傳出來誰都不信,張老撐八十二歲了還能把女的肚子弄大?但確確實實是張老撐干的,分析張老撐這么厲害就是天天吃血蔥,于是血蔥的奇特功能就越傳越玄乎。
張老撐一死,東溝岔就沒人去了,暖泉也廢了,夜里老有一種鳥叫:翠兒——翠兒——!據說那鳥是張老撐的陰魂變的,翠兒是那個婦女的名字。
也就是那一年,立春從縣城打工回來,回來還帶了個媳婦訾米。訾米從衣著上、說話上,氣質完全和村里的婦女不一樣,立春又黑又粗,臉上還有條疤,和訾米不搭配,但訾米來村里,立春并沒有關閉她,她和立春一塊外出,還手拉手。王保宗說他有天夜里去立春家喝酒,發現訾米白天出來臉紅紅的,那是涂了粉抹了胭脂,晚上回去洗了臉,就難看得像個鬼。張耙子說:我倒夜夜都想鬼哩,鬼不來么。
這訾米真的是腦子活泛,她聽說了張老撐的事,就鼓動立春、臘八兄弟倆到東溝岔去種血蔥:為什么不再種血蔥呢,張老撐做了個大廣告,得抓住商機啊!立春、臘八兄弟倆去東溝岔放了鞭炮,真的就種起血蔥了?,F在,暖泉那兒洗澡的事訾米在經管著,雖然去洗澡的人還是少,可有暖泉的水,那溝灘都是下濕地,血蔥就長得好,種植面積不斷擴大,號稱是血蔥生產基地了。
**
黑亮說,雜貨店是他三年前辦的,村里也就這一個雜貨店。貨都是從鎮上縣上進,凡是村里人需要的東西他都進,比如針頭線腦,鍋盆碗盞,煤油,煙酒,掃帚,水桶,燒水的壺,羅面的羅兒,鐵锨,連枷,繩索,耙釘,斧頭,雨傘,暗眼,笊籬,油鹽醬醋,茶葉白糖。還專賣農藥,化肥,種子。也收購了當地的土特產再拿到鎮上縣上去賣,比如土豆,大蒜和南瓜。
高原上到處是不缺土豆的,但這村里產的土豆是紫皮土豆,紫皮土豆蒸著吃特別干面,有栗子味,還有一個功能,如果皮膚瘙癢,無論是癬還是濕疹,即便起了瘡化了膿,把土豆切片兒敷,十分鐘止癢,連敷八天痊愈。大蒜是獨瓣蒜,能辣到心。這里的南瓜都不大,全是扁圓的,能存放兩年都不會壞。雜貨店先還收購極花,三棵五棵地收,收到一定數量了他再加價賣給縣上的二道販子,現在基本上不做這營生了,卻也收購起血蔥。立春臘八兄弟倆生產的血蔥在鎮上縣上有他們的代銷點,他只是替他們用手扶拖拉機運送,而村里別的人家在自家地里種有少量血蔥,原本自己吃的,見立春臘八兄弟倆的血蔥賣得好,也自己不吃了要賣,他就收購了,也拿到鎮上縣上賣,其實他還是賣給了立春臘八他們的代銷點,賣得便宜,僅每斤三元錢。
雜貨店就在村前路口西邊的土坡子上,你來村子的時候,就是在土坡子上停的車,你沒有看到那三間瓦房的山墻上用白灰寫的雜貨店三個字嗎?雜貨店正對著村前的大路,路上來往的人經過了,買不買貨他都招呼,讓來店里歇歇腳,他還備有涼茶。有了這個雜貨店想發大財是難,畢竟比起村里別的人家要手頭寬展,雖然想買啥是不敢就能買啥,但急需要買啥了也還難不倒的。
**
黑亮說,別的我不給你說了,你以后就全知道。
沒有以后!我大聲地喊,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待在哪兒還不都是中國?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黑亮不吭聲了,窯外鑿石頭的黑亮爹停下錘子,錘子也不吭聲,瞎子在拿掃帚打雞,打狗,打毛驢,一陣騷亂后雞狗毛驢全不吭聲。
幾只烏鴉離開了白皮松,從鹼畔上空飛過,飛過了沒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