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空(2)
- 極花
- 賈平凹
- 4490字
- 2017-05-23 11:04:38
黑亮爹不是在鹼畔沿上鑿那些石頭,就是在左側他住的窯門口做針線。最硬的活計和最軟的活計,他干起來都是那么一絲不茍,可稍有風吹草動,就激靈一下扭過頭來,朝我的窯窗看一眼。他的窯再過去還有什么,斜出去的土崖拐角擋住了我的視線,黑亮每天提了我窯里的一桶屎尿去那里了,又提了空桶放回來,那里可能就是廁所,還有豬圈雞棚。在我窯的右側還有兩孔窯,靠近這邊的住著一頭毛驢,毛驢不像狗老臥在我的窯門外,但狗一聽我搖門窗就吠,狗一吠毛驢也長聲叫喚。靠外的一孔窯里住著黑亮叔,白天晚上的他總閑不下,一會兒給毛驢窯里墊土漚草,一會兒從什么地方抱了柴禾回來。我先在夜里以為見了鬼,后來才知道他是瞎子,瞎子分不出什么是白天黑夜的。從瞎子的窯再過去,便又是斜出來的土崖另一個拐角,那里有一篷葫蘆架,葫蘆吊了六七個,但都用圓的方的木盒子包著,看不見窯門窯窗,而似乎是窯門旁春節貼的對聯已經破了一角,在風里一起一落,像一只鳥,永遠在那里扇翅膀。那就是老老爺家。老老爺姓什么,我判斷他姓白,黑狗姓黑因為它是黑狗,而老老爺窯前葫蘆架上開的是白花,老老爺就應該姓白。至于白皮松上一到傍晚就落著烏鴉,是姓黑還是姓白,我無法結論。聽他們議論,上百年了這四棵白皮松一直長著,又只棲烏鴉,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風水樹,烏鴉也就是吉祥鳥。這些烏鴉黑得如燒出來的瓷壺,拉下的稀屎卻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往下拉,把鹼畔沿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層又一層的石灰漿。
鹼畔上能看到的還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右邊,水井在左邊。他們說這是白虎青龍。石磨很大,兩扇子石頭合著,就是個嘴咬噬糧食,可能是年代太久了,推動石磨只推動的是石磨的上扇,上扇被磨薄了僅是下扇的一半厚,再磨糧食就得在上扇上壓一塊石頭增加重量。水井的石井圈也已經很老,四周都是井繩勒出的溝渠兒,絞動時轱轆上那么一大捆繩放下去,放半小時,然后又是近一個小時往上搖,連聲咯吱,像是把鬼卡著脖子往上拉,拉出半桶帶泥的水。入夏以來黑亮爹幾次在嘟囔八個月不下一場雨了,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哦天還讓人活不活,吃食不寬裕,涼水也喝不夠啊?!
我琢磨過那些窯洞的門窗。如果人的腦袋上沒有耳朵眼睛嘴了那是個肉疙瘩,這窯洞沒有門和窗,也就是個土窟窿。除了距門三尺有一面大窗,門的上方也還有窗子,是半圓形,和下邊豎著的門組合起來,我總覺得像一個蘑菇。黑亮說:像石祖。我問什么是石祖,他就說是男人生殖器,象征著生命和力量。我呸地一口唾在他臉上:家家窯口立那個東西,活該你們這里光棍多!黑亮卻咬著牙說:啊,我日他娘!
我說:你罵我?!他說:我罵城市哩!我說:城市挨得上你罵?他說:現在國家發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個血盆大口,吸農村的錢,吸農村的物,把農村的姑娘全吸走了!
黑亮這樣罵著,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再說話,我也是被城市吸了去的,可農村里沒有了姑娘,農村的小伙子就不會去城市里有個作為了而吸引女性,卻要土匪強盜一樣地拐賣嗎?黑亮見我臉色不好,避開了話題,從箱子里取了一沓剪紙,說:門窗是有些硬,我給你貼上紙花花就顯得柔和了。他把那些剪紙貼在大窗格里,又在門上的半圓窗上也貼了。
這些剪紙是麻子嬸拿來的,她小小的個子,腳底下挽亂的生快,常常就出現在鹼畔上,你不知她是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什么時候就又走了。她來了,把一沓剪紙給黑亮,要黑亮在家里貼,黑亮不貼,說你上次給我的手扶拖拉機貼了,半路上還不是翻了?她說:要不貼,你連命都丟了。黑亮爹好像更不待見她,遇著在火盆上熬罐罐茶,也不說讓她喝的話。但麻子嬸不在乎這些,她問黑亮的雜貨店里還有沒有彩色的紙,就又訴苦她男人打她了,咒她男人幾時得個黃疸渴癥絞腸痧死了便不禍害她了。咒過了好像什么事都沒有,趴到我的窯窗上往里看,黑亮爹趕緊拉開她。她說:人還乖著吧?黑亮爹把她推到鹼畔口,已經走下漫道了還在說:懷上了沒?
這里少見到花,鹼畔沿上也就是那架葫蘆藤蔓,開一種小白花,卻又瘦得可憐兮兮,但麻子嬸剪出的花卻是啥形態的都有。月亮好的夜里,窗格上的各類花影就投在炕上,像是種在炕上的。但黑亮說:你是炕上最美的花!我一下子撲起來,把所有窗格上的剪紙全撕掉了。
窗子上再沒有重新糊上紙,平日里,我趴在窗臺往外看,看得無聊就敲打窗子,可一敲打,窗子和門一起響鈴鐺。那曾是掛在毛驢脖子上的鈴鐺,被黑亮解下來用繩子拴了,一頭系在窗上,一頭系在門上,只要鈴鐺一響,就雞鳴狗咬,毛驢叫喚,黑亮爹便從他的窯里跑出來。
鈴鐺響著而黑亮爹不出來雞狗毛驢都安寧,那就是黑亮從雜貨店回來了開的窯門。窯門的鑰匙是掛在黑亮的褲帶上,他說他開鎖時聽到鈴鐺響就感覺很幸福,我坐在土炕上不理他,掏枕頭里的棉花,把棉絮扔得滿炕都是。黑亮不生氣,他回窯來第一件事是把尿桶提出去在廁所里倒了,然后去廚房幫他爹做飯,或者他爹已經把飯做好了,他就端來給我。我吃或不吃,他最后都是笑笑的,說:那你在,我去店里呀。
我說: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他說:我畢竟是有媳婦了。
他又笑一下,嘴角顯出一個小酒窩,但我偏要認為小酒窩并不可愛:誰是你媳婦?誰是你媳婦?!
他重新鎖上了窯門,窯就成了《西游記》里的牛魔王,關閉起來的我便是牛魔王肚子里的孫悟空。我開始在窯里狂躁,咆哮,搗亂,肆意破壞,把被褥扔到地上,嗅到黑亮在炕腳地上的那雙鞋臭,提了砸向窯后角,那里一個瓦罐被砸破了,里邊的豆子流出來。用腳狠踢凳子,踢疼了我的腳,索性抓了凳子往炕沿板上砸,凳子的四條腿斷了三條。灰暗里,窯墻上的兩個鏡框都泛著光,一個鏡框里是裝著壓扁風干的極花,一個鏡框里是黑亮的娘,我不知道鏡框里裝著風干的極花是啥意思,我卻開始罵他娘:是你生了個強盜來害我!罵累了趴在炕上哭鼻子流眼淚,感覺這土窯已經不是牛魔王了,是一只蚌,吞進了我這粒沙子,沙子在磨礪著蚌肉,蚌肉又把沙子磨成了珍珠,掛在黑亮的脖項上給他著得意和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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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爺!
我討厭起了這老頭,他的嘲弄讓我的臉和耳發燒了好一陣,恨不得把所有摳下來的墻皮碎屑都擲過去砸他,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為這想法的聰明而搓了個響指,便極力調整情緒,柔柔地叫了他一聲。
你叫我老老爺了?
老老爺!
你是該叫我老老爺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胡蝶。
啊胡蝶,胡蝶可是前世的花變的。
老老爺,你說天上地下是對應的?
你不覺得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紋路一樣嗎?
難道鳥在天上是穿了羽毛的魚,魚在水里是脫了羽毛的鳥?
咯,咯。
他是在笑還是在咳嗽我無法分辨,應該是在夸獎我吧,可鳥和魚都是自由的,我卻關閉在土窯里,我有些想哭了,我強忍了沒哭。
也對應人嗎?
地下一個人,天上一顆星。
那我是哪顆星?
從窗口斜著往空中看,那里倒扣的一個鍋,鍋里有著無數釘,銀光閃動,我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數目都不相同。
你肯定不是那閃動的星,我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是,我們的星只有在死后滑脫時才能看到。
我偏要看哩!
咯,咯。
我偏要看!
那你就在沒有明星的夜空處看,盯住一處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星。
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開始在那里看,默默叫道:我會是一顆什么星呀,為什么就這樣悲慘?我的眼睛已經疼起來,脖子里的骨節在嘎巴巴地響,那一處仍是黑漆漆的,沒有星。
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
在哪還不都在星下啊,胡蝶。
那,那咱這兒分星是東井,分野又是哪兒呢,村子叫什么名,是哪個鎮哪個縣哪個省呢?
噢,噢。
他又噢噢了,我頓時緊張了,知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像一臺電視機,打不開頻道時電視是黑的,一打開了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楚。汗忽地出了一層,身子也不自覺地往窗后閃了閃,忙叫著他老老爺,老老爺。
啊欠!
猛地一聲啊欠,像是爆破了一枚雷管,驚天動地,但這啊欠并不是老老爺發出的,鹼畔的入口,黑亮爹站在那里了。
黑亮爹是從順子家剛回來,他已經聽到了我和老老爺的對話,他以夸張的噴嚏在打斷著。我再沒有說話,老老爺也沒有說話,夜一下子死了,而黑亮爹再是一連串地擤著鼻子,他是故意的不讓老老爺難堪,說:看星呀,還是沒雨嗎?老老爺說:東井沒有水氣么。黑亮爹說:再不下雨人就熱死了,以前還有個廟能祈雨……老老爺卻從磨盤子上下來,有些立身不穩,彎了腰揉膝蓋,說睡吧睡吧,就要回他窯里去。
我憤怒地拍打了一下窗子,狗立即嗷地跳起來咬,黑亮爹朝我的窗子看了一下,踢著狗說胡咬啥哩,卻叫住了老老爺。
他在說:我問你個事哩。順子他爹停在靈床上了,我給他嘴里放銅板,這是給他去陰間的買路錢,他卻嚇我,竟然就坐起來,我以為返陽了,再看時又倒下去,渾身死得硬硬的。這是啥怪事?他橫死的有冤氣,現在沒廟了,也沒和尚來超度……老老爺說:詐尸么,是貓到靈床上去了?他說:沒有進去貓呀。老老爺說:靈床邊站沒站屬虎的人?他說:天吶,那我就屬虎!
他啪啪地打自己腦門,而老老爺卻極快地把手里的紙揉了一團扔了過來,紙團準確地穿過窗格,落在我的窯里,沒有丁點聲音。
黑亮爹還要問老老爺:那我就不能再去順子家了?回轉身來,老老爺已經消失了。
鹼畔下這時有了一片紅光,那是在給順子爹焚燒陰紙吧,紅光很大,黑亮爹朝紅光張望,嘴里嘰嘰咕咕的念叨著什么,又呸呸地唾了幾口唾沫,回到他的窯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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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的芯吧吧地響,還濺了一下火花。
這村子至今仍沒有電燈。聽到過村長在鹼畔上亂罵,罵過了村巷里的路爛成泥坑,要修呀就是湊不齊勞力,然后又罵立春、臘八和栓子不肯交納電線桿的集資款,影響得一村人都成二甕了。二甕是黑亮叔的名,黑亮不愿意村長拿他叔做例子:我叔是瞎子,瞎子又咋啦,他吃飯吃到鼻子了,走錯門上到誰家炕上了?村長就和黑亮吵了一架。事后,我才知道,村長之所以燥了,是黑亮揭了村長的短,村長在村里長期霸占著幾個寡婦,而且栓子不在家時,也常去栓子家尋栓子媳婦,兩人結過仇,電線桿集資,又正是立春和臘八才開始經營血蔥,手頭緊張,他們三人不交集資款,別人家也看樣不交,拉電的事就擱下來,這就仍舊還在點煤油燈。
油價又漲后,黑家都是吃晚飯時點一會兒燈,吃完飯洗了鍋就把燈吹了說話,話說夠了睡覺。我不行,我一定要白日黑夜都點燈。一百七十八天我一直在這窯里,除了哭,罵,破壞東西,謀劃著怎么能逃出去,我能做的就是把燈點著吹滅,吹滅了又點著。黑亮回來后給燈添煤油,疑惑著怎么油又干了,說白天里你也點燈?窯里黑我不點?我瞪著他,他嘴唇像瓦片子一樣上下動著說不出話,遞過手巾,讓我擦擦鼻孔。我的鼻孔里肯定全是燈熏的黑灰,我偏不擦,又去點燈,還撥大燈芯:就要浪費你家的油!
但是,每當燈一點著,燈就暴露了我的恐懼和膽怯,豆大的一粒焰,發出的是紅的光,白的光,其實是黃光,瑟瑟索索,顫栗不已。
我在燈下展開了紙團。
老老爺能把紙團扔給我,而且是背著黑亮爹偷偷扔給我的,我以為老老爺是在同情我了,在紙上給我寫了這里是什么村什么鎮什么縣什么省,他要我知道這一切了,可以尋找機會把我被拐賣的信息傳遞出去讓娘來救,或者,在紙上給我列出一條逃跑的路線。但是,紙上畫著的竟是一幅星圖。
紙上的星圖,我無法看懂。這或許是老老爺拿著這張圖在對看著天上的星吧。我隔著窗格再往夜空去看,繁星點點,我不能把圖紙上的星和那些星對上位。失望,怨恨,使我對著黑亮爹的窯門唾了一口。
沒想黑亮爹就在這時又開了窯門出來,走向井臺,手里提著那雙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