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習(xí)慣為一首詩之完稿即附筆紙末將日期記下，覺得是為時間作見證，感謝它終于允許我從容收束一件工作；為了感謝，或許還有慚愧和悔罪的心情，為這工作之未能更趨完美。完美是不可能的，雖然我們心神向往的境界大致可以指認，而且屢次參差浮現(xiàn)，在那尋覓，反復(fù)來回的過程里。然而，為什么就只牽涉時間年份而獨對空間付之闕如？現(xiàn)在我設(shè)想自問，承認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事。但好像不知道從哪一天就開始了，設(shè)定我工作環(huán)境的空間忽然失去了重要性，不但所謂史跡勝地從此不再必然突出為思維之開展起興，即不凡的山嵐海氣也都定向自持，不必非為我們創(chuàng)作的心象神思張懸抒情或敘事的大幕背景不可。

有一年春天或也許是冬天將盡的時候，我獨自驅(qū)車過北美洲一大島中央山地。出發(fā)后隨林相改變，很快就感覺山路寒氣漸濃，轉(zhuǎn)折升高，則路邊早已滿積昨宵殘余，未融的白雪，不久看到迎面又有新雰飄至，能見度愈差，乃將車暫停路邊一巨松下，前臨斷崖，瞬息只見白茫茫一片，谷底森林盡陷雪中。我自忖此刻獨自一人，果然誰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誰也找不到我了，在雪花六出飄舞的異域荒山：完全自由，完全獨立。良久打開車門踱出，則天地遠近澒洞寂寞了無聲息。山嶺逐漸現(xiàn)形，早雪俄然停止，浮云詭譎，紛紜舒卷。許多古典詩賦的形象和節(jié)奏不斷涌向心頭，須臾又仿佛天籟賁起，化為長歌，綿亙納入無垠時空之外，提醒我須趕快準確誠實地索引，使用，贊頌。然而我還是決定，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沉默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擾，在這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

我確定當(dāng)我獨自隱身山中躲避那風(fēng)雪的時候，感受大自然之威勢固然不免，也體會到它的溫柔和教人畏懼的美。我心并不平靜，可能為那近乎抽象的美所以不安，但似乎更為一種紛至沓來的文字所干擾，原來當(dāng)時簇擁過我懦弱的心坎的正是一些完好，自古保存至今，難忘的經(jīng)典辭藻，“雨雪漉漉，見晛曰消”、“憑云升降，從風(fēng)飄零，值物賦象，任地列形”之類競以恍惚的形狀快速穿過針葉林木往復(fù)回旋若有意攜我朝谷壑深處隱藏，使我目不暇給，才覺悟這一刻我必須奮起拒斥書上來回交擊的文字，必須選擇直指那清虛純潔的本體，向大自然乞援。

我曾私自以為那空山雪霽對我是一種譬若宗教儀式的體驗，以為我曾經(jīng)感覺因此接近了或類神似大化的啟示。但我也始終覺得好奇，若非當(dāng)時我下決心拒斥外力侵凌，不知道還有多少文字即將以詩賦的姿態(tài)蜂擁來襲，而那些文字是不是因此就更能自古存活長久到現(xiàn)在，比當(dāng)時為我就地拒絕，排斥的形跡更讓我永遠記憶，甚至更能規(guī)范我的工作而不至于遺忘？

楊牧

二〇一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