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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來想象一個作者(4)

這個作者,他仍可以是左丘明,但得是個年輕很多的左丘明,比較適當的年紀差不多是孔子的第二代學生,那一批他回魯國不走了才收的、比較安穩可慢慢教授談話的學生。第一代如子路子貢顏回這群跟他水里火里一道、也像他一樣累累如喪家之犬的學生,孔子曾想著非常非常心痛,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他一個人的華麗大夢拉著他們一起,過一種朝不保夕的生命方式,也許大家心甘情愿甚至感到光榮,但孔子依然內疚。不及門,較正確的解釋是失去了,或再回不到原有的生命位置,曾經滄海的成為某種異心的、格格不入的、飄落到現實邊緣的人,也如同卡爾維諾棋盤上的那個節瘤,踏錯了某個生長季節,開不成花。事實證明,這第一代學生盡管素質較好(是天資還是因為這一場奇異生命經歷使然?),但都不是日后傳經、沉靜坐下來背誦學習的學生。孔子自己靜得下來,當時還來得及改換一種工作方式,而他們連再跟上這個都有困難、都感覺來不及了。

已失去周公的魯國

我們更實際些來看當時魯國自身的變化,具體地來逼近《左傳》作者的空間位置和時間位置,一種人的當下處境。

《左傳》末尾,彼時孔子仍活著也看到了,齊國入侵魯國轉而熾烈頻繁,所謂周公太公(兩國六百年前的并肩建國者)兄弟之邦這一套再講也沒意思了。魯哀公十一年一場兩國大戰,魯國幾幾乎是傾盡所有,感覺到這回滅國的真實性及逼近是空前的,一敗而亡是真的可能。這一戰,三桓同心一力,我們看到了孔子學生冉有、樊遲(可能是孔門最好的司機,駕車高手但人有點呆)皆上第一線肉搏,稍前和吳的一戰有若還加入一個三百人的敢死隊,那一夜都已整裝完畢、呼完誓師口號要出發去死了,還好敵軍臨時退走;未成年的小僮汪锜也破例上陣并戰死,就像我們今天電視上看中東、看非洲慘烈戰亂那樣,這是什么世界啊。所謂歷史的災難時刻,也可以這么定義,或說是一種通則,那就是人被廉價地、不恰當不合理地胡亂使用掉,最好的詩人小說家拿槍被派去戰壕一去不回(我們讀歐陸的詩集和小說,屢屢心驚地發現作者早死在一戰或二戰,要不然就是死于打游擊的抵抗運動),世界級的人類學者或音樂家把他最成熟、好不容易才抵達的那二十年三十年時間用于農場養豬云云,人無法做他最擅長、最有成果的那件事情,人被浪費掉了,當然是無以彌補的一個又一個損失。災難是個歷史前行遇到的大坑,得用一堆人的身體填滿它才過得了。

這一戰,最終還是借助吳國援軍開到才堪堪打贏,一場慘勝。魯國的執政者季康子毫無喜色,他說的是憂心忡忡的話:“小勝大,禍也,齊至無日矣。”是的,齊軍馬上又會攻來,還多了急于討回顏面的雪恥決心。這樣的國家處境禁不起敗,但更糟糕的是,它還禁不起勝,這何去何從?季康子的話,幾乎和之前宋國大難時子魚的說法一模一樣,也讓我們又想起之前鄭國的另一場戰役,想起來子產——魯襄公二十六年楚軍入侵,子產依然準確無匹地判斷出楚王真正意圖和當時國際形勢,他選擇了不防御,放由親身帶兵的楚王有限度地劫掠一番,取得可交代的戰果,面子里子都有地開心離去,這更進一步了,勝與敗同樣禁不起,但有時候打贏比打敗更危險。

也就是說,至此,六百年時間的周公魯國,已經和殷商遺民的宋國、兩百年時間的鄭國,大致上沒兩樣了。一直守護魯國的某個特別東西,已隨著人們的遺忘,人們在迫促現實里再無暇也無心想起、講究,留在了遠處的時間另一頭。

吳國軍援,相傳是子貢的功勛(《左傳》里,仍看得出來子貢在彼時外交有吃重的角色,救火任務),他臨危受命跑了四個國家,救下了他老師而不是他自己的母國;子貢自己是衛人,來自另一個小國。相傳要他去的人正是孔子——《孔子家語》這部不嚴謹的流傳之書也許不可盡信,至少是夸大的、孔門代代自己看了開心的,但極其可能核心之處仍包藏著、留存著一些基本事實。子貢此行,說動老盟主晉國出面干預是援引慣例,比較容易、單純;但要吳王夫差發兵北上,那就得幫他解除背后蠢蠢欲動的越國才成立;所以子貢再往更南走,向越王勾踐獻策,警告他吳國已起疑,多年的忍辱準備將付諸流水(相傳勾踐當場嚇出一身冷汗),要他主動派出軍隊交吳王調度,假意和吳行動一致;更精彩的是他還直接深入敵營齊國,挑明了執政陳家已很明顯、已難回頭的篡國企圖,如此,最明智的做法是保住實力的佯敗撤軍,留著絲毫不具威脅可能的魯國為某種標的、某個積聚擴大兵力的理由,好繼續掌握生死攸關的齊國軍權云云。這場子貢人生最華麗的演出,一人出門,五個國家為之震動,尊晉,霸吳,強越,弱齊,以及存魯。但我們看,子貢的言詞完全是當下現實利害,沒援引任一絲道德力量,也不尋求顯然已沒人耐煩的歷史力量,是日后戰國縱橫者蘇秦張儀的提前預告、第一人。春秋無義戰,子貢就連個義的外殼都干脆拿掉,如此坦率無隱,當然是新的現實使然。

孔門第一代學生,日后,便只有子貢一人算是順利穿越過些此一時間裂縫,只身進入到一個全新的世界。相傳,他自身是發光體般依然活得很精彩(司馬遷曾指出孔門弟子其實是月亮般反射著孔子的太陽光芒),成了富甲天下的跨國商業巨子,同樣是日后貨殖者的先行一人,一人身兼兩個歷史第一,太厲害了,但那很顯然是另一種人生了。子貢,我相信他是個深情款款到令人動容的人,據說孔子死后他獨自在墓旁守了足足六年才離開。子貢是一個渾身現實敏銳感覺和力氣的人,他適合放在夠大的舞臺上面(孔子也這么講),可不是老實到接近愚笨、本來就適合留在熟悉家鄉背書抄書的曾參。六年時間因此對子貢何其漫長也何其慷慨,這是他對老師,以及這段歲月的依依惜別方式是吧。他想些什么呢?會多看到老師不在之后的魯國和這個世界什么?以及,后來這一批更用功讀書的師弟們什么?孔門弟子中我自己對子貢最好奇,他最復雜,是站在孔子心中應然世界和外頭不舒服真相世界接壤交錯處的人,這會不斷地相互駁斥嘲諷,人心于是成了激烈沖突辯證的戰場。子貢的真正想法太可惜了并沒留下來,我們于是只能盡可能合理地、蛛絲馬跡地猜想他,最好的猜想方式是用可重建消失世界、消失之物的小說來寫,但愿有合適的、做同一種夢的、生命質料相似的好書寫者(另一個較提心吊膽的但愿是,但愿沒有那種糟糕的、張藝謀式的書寫者胡亂糟蹋他)。戰國新時代里想必依然四處受歡迎、受尊敬包圍的子貢,我絕對不信他會忘記自己年少,以及其實已不年少不再天真的這一場,所謂生命最好的時光,他曾經堅信自己距離某一個巨大美好的東西、某一個他熱愛的世界這么接近。他也必定常常想起他的老師,老師講過以及并沒講出來、做過的以及應該會做出的歷史判斷,還有諸多戛然而止來不及做完的事;想起他那些可以講話的不在朋友。斯蒂芬·金改編為電影《伴我同行》的原小說《尸體》,那一段徒勞的冒險旅程結束,多年之后的“我”成了寫小說的人,他那三個朋友,一個老實留小鎮繼承家業營生,一個向往軍旅卻成為進出監牢的罪犯,最像大哥的那個,苦學成了律師,卻在酒館里好心排解糾紛被一刀刺死,盡管凌亂狼狽而且都不怎樣,故事結尾處,這個“我”在打字機仍這么寫下,“我這一生再沒交過更好的朋友了——”

魯國失去了什么?如果最簡單來講,魯國失去了周公,以一種所有人宛如一起遺忘的最常見方式。孔子晚年慨嘆自己再不夢見周公了,一般我們體認為他說的是自己的蒼老和某種絕望不回的隱喻,但是不是也說的是一種現實呢?

像一個學校、一座圖書館

失去周公,魯國變得完全平凡了,真的就是另一個鄭和宋而已,都只是在歷史“死亡的長廊”里、時候到了就靜靜滅亡的小國家——魯、鄭、宋的確實亡國時間幾乎沒人記得,連史書都不太交代。

春秋,其諸地諸國的消長和變化,服膺著另一個歷史通則,那就是中心不斷的耗損、疲憊、蒼老。新的活力及想象力持續發生在邊緣地方,像源源注入的水流。我們看,春秋之末到百年戰國如單行道,一直強大起來的國家都在四角之地,秦、齊、楚,以及春秋時根本等于不存在的燕;三晉中趙國最精彩也最具長時間抵抗力,一定和它銜接胡地有關,事實上,趙的嫡系血脈便是華夷混血,源于最早的趙衰;真要再計較,曾快速稱霸一時的先吳后越,也是來自最東南一角。姓氏不斷分割變異、由大而小、由氏族整體而一家一人,也許不那么要緊,但何妨我們也看一下——周天子直裔的姬姓國家,死的死逃的逃,吳亡于越,晉被三家裂解消失(韓趙魏早早就是異姓而非公族),其余本來就無足輕重;就連同為“西周集團”、百年千年緊密相處、婚姻交換并聯手東進取得天下的姜姓齊國,也換成陳姓(田姓)的新齊國借殼上市,陳姓,當時人堅信是舜帝之后。

地理上,魯國遠在東邊,但概念上,魯國卻一直是另一個中心,可能正因為這樣,魯國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成為一種如旭日東升的國家——《左傳》有這段回憶記載,比較了齊魯兩國第一代國君姜尚(子牙)和伯禽(周公之子),以及這兩個相鄰、風土人情本來差距不遠國家的不同建國治國理念,并由此分歧二路如弗羅斯特名詩所說的,分別走向人群的匯聚之地和人稀的密林之中。大致這樣,相傳封國新建百事待舉,但齊國五個月時間就回報成果,周公(代理天子,從未就魯執政)奇怪效率如此驚人,得到的答案是,因為采行遷就、順應當地原來民情風俗的方式工作,上下配合容易,治政很快上軌云云;魯國則遲至三年后才來,這又未免太緩慢了,回答是,因為得一點一點改變人心、想法、習慣和生活方式,這快不起來,三年時間才算有個樣子云云。至此,周公長嘆一聲,預言百年后齊強魯弱,魯國將長期地被壓在齊國之下。周公的理由比歷代讀書人想象的要現實犀利,后代常忘了政治才是他的專業,他追隨哥哥周武王打過那場決定性的大戰(想必也殺過人),還幫早逝的哥哥處理比戰爭更復雜、更事關人心詭詐幽暗、還牽涉到自家兄弟(管叔蔡叔)叛亂奪權的定國大事,忙得沒時間吃飯洗頭。他的制禮作樂是在這個基礎、這樣政治要求之上的一個工作,是政治工作的一種提升而不是一種對抗。周公以為,治國是眾人之事,事關集體,簡易明晰是集體性工作的基本通則,不宜用這么難、這么勉強、這么人們聽不懂的方式來;也就是說,魯國打開始就不像是建構一個現實新國家,倒像是打造(或甚至搬遷)一個中心的東方分部,也像建一所學校、一座大圖書館。日后,這極可能不僅僅是偶然,我們看春秋這兩百四十二年共十二名魯君,性格、資質、際遇和機會各異,但沒有一個雄主,甚至連想一下、做個夢一下的短暫念頭都看不到。鄭還有個鄭莊公,在齊桓晉文未出之前,他是當時最有霸主樣子和人格、資質潛力的人,曾打敗彼時尚有余威也有殘存實力的周天子部隊(周王的影響力極其可能正是終結于這一敗),還射王中肩;宋也有如夢游一場的宋襄公,他在他一個人的夢中清晰地看到了誰都看不見的爭霸稱雄機會。

周公有沒有真的說這預言,我們并不知道,我猜想,這是魯國人日后的回憶,或者只是一個假借,因為最原初明明封建規格相同(皆為公侯之國、最大的一種),論親疏和特殊待遇,魯還遠勝齊,后代魯國人必須極不舒服地跟自己解釋,為什么齊國能而魯國不能不是嗎?

用《圣經·舊約》、也就是摩西掌權一統并分別(分封)猶太各部族的這段歷史來比對,魯國最像是利未人這一支。利未人基本上不作戰,甚至連日常經濟活動都不參與,由各部族分攤供養,他們的工作就是祭祀、全心敬拜侍候壞脾氣的耶和華,并負責保管保護約柜這一最大圣物或說猶大人的生存象征(已不知所終,或說堆放在美國某大倉庫之中,依印第安納·瓊斯博士的《奪寶奇兵》)。魯國負責泰山祭祀的經常性照料(天子巡狩親臨是不容易發生的大事,整個春秋沒見過周王來過一次),行禮奏樂的規格高出所有國家一頭接近天子,這樣獨一的、尊榮的工作幾百年進行下來,會逐漸形成一種魯國的獨特基本現實,甚至普遍進入人心,成為魯國人的一種基本心理狀態,決定著人的一部分現實作為,以及看世界、想世界的方法。這讓人單獨地朝向某個更高處更深處,但另一面也會是一種忽視不顧,一個限制,一個人生現實里的沉重負擔,像古希臘只看星空沉思的泰利斯,一個失足摔入井里,被一旁色雷斯的女傭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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