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真實的時間。一個女人走進一個七彩繽紛的花園。她什么都不記得,胸中只有剛冒出來的好奇心。她走近那個男人。他一點也不好奇。他站在一棵樹前。樹上有一個字,然后變成一個名字。他接收每一種活物的名字。在此時此刻,他既沒有野心也沒有夢。女人朝他而來,被感官的神秘攫住。
我把筆記本合起來,坐在咖啡店里,思考著真實時間。那是完全沒被打斷的時間嗎?只是當下被理解的時間嗎?我們的思緒只不過是轟隆通過的火車嗎,完全不停,也沒有縱深,颼颼掠過圖案重復的巨幅海報?從窗邊的位置上看到一幅景象,然后從下一個同樣的窗格看到另一幅景象?如果我用現在時寫作但卻離題,那還是真實時間嗎?真實時間,我尋思著,沒辦法像鐘面上一樣把時間分成用數字標示的等分。如果我寫著關于過去的文字,而同時又存在于現在的時間里,那我還是在真實時間里嗎?也許根本沒有過去或未來,只有持續發生的現在包含著這屬于記憶的三位一體。我向外看看街上,注意到光色正在改變。也許是太陽一閃躲到浮云的后面。也許是時間一閃而逝。
弗雷德跟我沒有明確的時間框架。1979年我們住在底特律鬧市區的布克凱迪拉克旅館。我們就圍繞著時鐘生活,卻無視于時間的存在,徑自走過流逝的日日夜夜。我們整晚熬夜聊天直到黎明,然后又睡到夜幕低垂。等我們醒過來,就出去找24小時營業的小餐館或者停下腳步在Art Van's家具店里閑逛,這家工廠直銷店半夜也開著,而且還賣咖啡和糖霜甜甜圈。有時候我們還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兜風,天亮前才停到某家汽車旅館,在休倫港或者薩吉諾之類的地方,然后睡上一整天。
弗雷德很喜歡我們旅館附近的拱廊酒吧。這家店一早就會開門,三零年代風味的吧臺和幾組卡座,店里還有一個烤架,和一座沒有指針的大號鐵路時鐘。在拱廊酒吧里,沒有真實時間也沒有不真實時間,我們可以和一些看起來有點落魄的客人在那里一坐好幾個小時,在滿懷同情的靜默中編織一些語句和構思。弗雷德會在那里喝點啤酒,我則喝黑咖啡。有一個這樣的早上,在拱廊酒吧的吧臺前,當他看著墻上的大鐘,弗雷德忽然有了個電視節目的點子。那時候還是有線電視發展的早期,他想搞一個在WGPR上的節目,WGPR是底特律最早的黑人獨立電視臺。弗雷德的時段,《下午先醉》,就落在這沒有指針的鐘面上,從時間壓力和社會期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每集將會請一個嘉賓跟他坐在鐘下面的桌前,光是喝酒聊天。他們可以盡情地喝,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弗雷德什么題目都可以聊,從湯姆·沃森的高爾夫球揮桿,到芝加哥種族暴動,到鐵路運輸的式微,都可以說得有聲有色。弗雷德擬了一個各行各業有可能邀請的嘉賓名單。上面的第一個名字是克里夫·羅伯遜,是一位有點心理問題的二線演員,和弗雷德一樣都對飛行很熱衷,跟他算是很投緣的。
看節目進行的情況,在不特定的中場時間,我有一個十五分鐘的時段,叫做《咖啡時間》。原先的想法是要找雀巢咖啡拉贊助廣告。我不請嘉賓,而是邀請觀眾跟我一起喝杯雀巢咖啡。而另一方面,弗雷德和他的嘉賓不需要一定跟觀眾有什么溝通互動,只跟彼此對話就好。我當時甚至都已經為了這個時段找好并買下了主持人服裝——是一件灰白條紋相間的亞麻洋裝,前面一排扣子,包肩袖,有兩個口袋。法國監獄風格。弗雷德決定就穿他的卡其襯衫,打上一條深棕色領帶。在《咖啡時間》里我打算要來討論監獄文學,主打像讓·熱內和阿爾貝蒂娜·薩拉森這樣的作家。在《下午先醉》這個節目里,弗雷德會請他的嘉賓喝從一個棕色紙袋里拿出來的極品干邑白蘭地。
不需要所有的夢想都實現。弗雷德常常這么說。我們完成了很多根本沒有人知道的事情。事先沒有想到,我們從法屬圭亞那回來之后,他決定要去學開飛機。1981年,我們驅車去北卡羅來納外灘群島,向萊特兄弟紀念碑旁的美國第一座飛機場致敬,走158號美國國道到殺魔山。我們沿著南方的海岸線一路開著,從一家飛行學校到另一家飛行學校。途經南北卡羅來納,到杰克遜維爾,佛羅里達,再到費南迪納比奇、美國海灘、代托納比奇,然后繞回到圣奧古斯丁。在那里我們投宿在一家海邊的汽車旅館,客房里帶個小廚房的那種。弗雷德飛行之余喝點可口可樂,我呢就寫寫東西酗酗咖啡。我們用迷你瓶帶了一些龐塞·德萊昂[8]發現的水——那是從地底下所噴涌出來的,被世人認為是青春之泉。我們不要把這些水喝掉,他說,于是這些小瓶子就變成我們的無價珍藏。有一度我們還考慮買下一座廢棄的燈塔或者一艘捕蝦拖網船呢。不過后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們只得回到底特律的家,這一堆夢做不成了,改做另外一堆。
弗雷德最終如愿領到了他的飛行駕駛執照,但是他錢不夠買飛機來開。我一直都在寫個不停,但是沒出半本書。那一段時間里我們緊緊擁抱著“沒有指針的時鐘”這個概念。世界上各種工作都有人做著,抽水機有人操作著,沙袋都排好了,樹也都種了,襯衫也熨了,折邊都縫好了,但是我們還是保留著忽略那些轉個不停的指針的權利。回頭想起來,在他已經逝世了那么多年之后,我們當年的生活方式仿佛是一個奇跡,唯有靠著融而為一的心靈當中,寶石與齒輪寂然無聲地合拍同步,才有實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