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
- 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增訂版)
- 李劼
- 4337字
- 2017-06-13 15:37:24
如果解開了這個寓言的這一秘密,那么解讀它的其余意味也就順理成章了。絳珠仙草的還淚在小說中構成了實在的林黛玉的悲戚,同樣,神瑛侍者的澆溉,則以虛空的筆法點出一個恢宏的象征歷史的創造。這叫虛情實寫,實史虛點。在此,澆溉意象的象征性與做愛和授精相連,授精又意味著繁殖,繁殖則暗示著創造。按照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結構分析方式,人們可以發現,整個歷史創造,在這個寓言里是以澆溉的勞作象征性地暗示出來的。這種暗示表明,澆溉下去的是創造的辛勞,而收獲起來的卻是一汪悲傷的眼淚。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說的就是這樣的心境和意境。
由此可見,假如說寶黛愛情是一場悲劇的話,那么其悲劇性卻不在于他們有無婚姻的結果,而在于其中那個與生俱來的還淚故事。不是悲劇的命運,而是命運的悲劇,主導了整個寶黛愛情的基調和展開。就其愛情本身而言,則與其說是空幻的,不如說是實在的;與其說是悲戚的,不如說是浪漫的、豐富的、得以實現的,并且是各得其所的。林黛玉得到了愛情,薛寶釵得到了婚姻,而賈寶玉則實現了靈魂;他在林妹妹的愛情跟前傾心相愛,他在寶姐姐的婚姻面前懸崖撒手。他的靈魂本性不容他與任何女子有肉體的接觸。在這種本性面前,誘惑者如秦可卿,落得送命的下場;茍合者花襲人,得到吃“窩心腳”的懲罰;而至于后四十回中有關薛寶釵懷孕之說,則全然出于續作者的惡俗心理。因為賈寶玉形象的一個基本內涵在于:拒絕生產。
解讀了那個澆溉和還淚的寓言,人們便可明白,一部《紅樓夢》落實在情上,其意在靈中,其境在夢里。在情的層面上,小說顛覆了以往的全部歷史。以往的歷史只有強權沒有公理,只有奴隸道德,無視人類情感;為了爭奪生存空間,人人都顯得無情無義,要么訴諸暴力手段,要么遵從道德秩序,根本不知人情為何物。是以小說才開宗明義地標明: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與這種以情責史相應,小說以石為靈。而靈魂,又是為一部二十四史所不予關注的空白。周秦以降,中國人從韓非子那里學會了玩弄權術,從莊子那里學得了養身之道,正如他們從孔子那里生發出綿羊道德一樣;然而唯獨靈魂,從來無人問津。海德格爾所闡說的Being(存在)在這種生存歷史上與其說是失落的,不如說是根本就闕如的。正是痛感這種闕如,《紅樓夢》才試遣愚衷,以石為靈,以靈為綱,在一部沒有靈魂的歷史上頑強地確立出靈魂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然而,作者一方面做著這種開天辟地般的努力,一方面又對努力本身懷著虛無的惆悵,所以他又在大觀園這一情感王國和賈寶玉這顆史無前例的靈魂之上設置了太虛幻境那樣的夢境。情感是美好的,靈魂是高貴的,但這一切只有在夢境中才是可能的。至于在那個現實世界里,情感的結局是橫遭摧折撲滅,靈魂則遁入空門,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而已。這里值得指出的是,在所有的大觀園少女中,最為優秀者如林黛玉、晴雯、鴛鴦、金釧、司棋者,或如王熙鳳、尤三姐者,大都以死作結;次者如妙玉、惜春、芳官等女子,大都剃度為尼,而其中妙玉還遭到了更悲慘的作踐;再次者元春、探春、迎春者,或遠嫁,或“虎兔相逢大夢歸”或“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即便如愿以償如薛寶釵者,最終也落得獨守空房的下場,實踐其道德榜樣的歸宿,即李紈式的死水枯木;此中唯一幸存者,當推花襲人,嫁與一個優伶,得以傳宗接代。竊以為,這種幸存的結局實乃一個不祥的預告,它預告著在整個歷史情感枯竭、靈魂寂滅之后,只有綿羊存活下來,并且迅速繁殖蔓延,如鼠疫一般遍及整個世界。這是真正的末世,如同月球一樣冷寂的生存景觀。
領略了《紅樓夢》其情其靈其夢之意境,那么賈寶玉形象所標志的貴族精神就更加清晰地得以呈示了。這個形象集小說之情之靈之夢于一身,既是情種,多情公子,又是寶玉,通靈寶玉,并且還以夢游者的身份游歷太虛幻境等等。經由這情意、靈性和夢境的層層提煉,豹子被洗盡了身上的全部兇猛和全部攻擊性,只剩下雕塑般的審美。這一形象的核心在于其童稚性,但這種童稚性不是混沌未開的無知顢頇,而是洞明世事的虛無空幻。其特征在于精誠,其風貌在于崇高。所謂貴族精神,由此達到其為最為純粹最為本原的境界,其意味一如海德格爾援引荷爾德林詩句所云“人類詩意地居住在這地球上”。這個形象在其審美意味上不僅比浮士德形象純粹,比唐·吉訶德形象高遠,而且其蒼茫恢宏,足以與女媧神話中的那位女神形象比肩;此外,就其參照性而言,又與希特勒形象構成人類貴族精神的兩個極端,其意趣一如屠格涅夫將唐·吉訶德和哈姆雷特比作為人類天性的兩極一樣。
走出書齋的浮士德是豹的象征,他是強勁的、進取的、生氣勃勃的,又是殘酷的、無情的、橫掃一切的;他帶給歷史的是創造和進步,但帶給婦女的卻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罪惡和死亡。相形之下,唐·吉訶德卻寧愿將一個村婦當作心中的太陽。唐·吉訶德不具備浮士德那樣的創造的偉大,但卻展示了一種沒落的崇高。唐·吉訶德所體現的那種騎士精神實質上就是我所說的貴族精神,這種精神就其現實性而言是喜劇的,但就其隱喻性而言是悲劇的;或者說當讀者一面觀賞他那孩子氣十足的一次次出戰一面捧腹大笑時,與其說在笑這個人物不如說在笑讀者自己。因為在孩子的天真面前,可笑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丑陋的成人世界。同樣,在唐·吉訶德的稚氣面前,出了毛病的不是他的真誠而是那個不真誠的世界,那個虛偽狡詐的時代,那種從文化的春天走向衰落的歷史趨勢。而且,歷史越是趨于末日,這種作為文化靈魂象征的孩子就越稚氣,越純粹。比如賈寶玉,這是一個沒落到了把全部的歷史都看作一場混鬧一個玩笑的地步的貴族。他不僅漠視浮士德式的進取,連唐·吉訶德兒戲般的征戰也加以拒絕。昔日的全部榮耀,在他全都成為喜劇性的回憶。他的虛無主義姿態不僅顛覆了二十四史所記載的歷史,而且還重寫了女媧補天的神話。他面對那個創世紀般的故事,不是誠惶誠恐的,而是不無調侃的。他也許無意于揶揄那位女神的偉大創造,但他內心深處卻并不予以認同。相比于以后20世紀80年代的青年詩人所吟唱的“祖國呵我是你河邊破舊的老水車”那樣的疲憊和自責,賈寶玉是輕松的,瀟灑的,他不過是告訴女媧,女神呵我是你補天剩下的頑石,是你創作之余的累贅。如此的絕望如此的孤苦無告,人們只有在卡夫卡的作品和荒誕派戲劇中才能讀到相同或相近的敘述。
或許正是這樣的孤獨和這樣的深遠,才使這個形象連同那部小說被后世的人們所誤讀成為必然。因為在一個大家都忙于生計的世界里不會有人關心靈魂的有無、精神的去向或者存在的闕如之類,或者說,在一個走狗和綿羊的世界里,豹的高貴精神必須被扭曲成走狗的邏輯和綿羊的道德才能進入閱讀,就好比在一個象形文字體系中的民族必須將拼音文字系統中的語符信息翻譯成方塊字后才能明白個大概。在一個以生存為原則的奴隸社會里想要求得平民社會中的那種競爭和創造已經很不容易,更何況面對凌越于歷史進取之上的審美境界。在浮士德精神的入侵面前,人們尚且有個盲目排斥抵制到全盤認同服從乃至傾心朝拜俯首帖耳的過程;面對毫無攻擊性的賈寶玉形象連同《紅樓夢》,人們不用說自然是當作可口的食物或可意的女人一般,按其食色文化的本性撕嚼一陣,奸淫一番。按照《紅樓夢》有關“意淫”一說,我把這種對《紅樓夢》的踐踏蹂躪稱之為“意奸”,而且這種意奸不是始于紅學,而是始于后四十回的續作者。他們不是遵循小說前面暗示和人物性格的邏輯,而是按照他們西門慶式的下意識和肉欲心理,千折百回地把賈寶玉送入薛寶釵的閨房,再讓薛寶釵幸福地懷上賈寶玉的所謂孩子,從而實現了他們的道德理想,又滿足了他們對豐滿的薛寶釵的性攻擊的代償和對心氣高遠的《紅樓夢》的意奸。這種意奸到了80年代更是泛濫到了惡俗不堪的地步,以至于借拍攝名著機會四處選美者有之,海外闊佬包占演員以滿足與林妹妹睡一覺的薛蟠式欲望者有之,長篇累牘的庸俗無聊的連續劇使編劇、導演、演員和千百萬觀眾一起獲得了一個長達數夜的集體意奸的機會。
這是一個拒絕任何進取因而喪失了任何攻擊性和自我保護能力的貴族或曰豹子,在一個走狗和綿羊世界里的必然結局。它被人們一塊塊撕碎,聽憑他們將一片片豹皮夾進各自的日記或者塞進各自的口袋。然而,如果假設這頭豹子不甘心于如此下場,而是重新恢復早先的兇猛,那么這個形象就既不是賈寶玉也不是浮士德,而就是為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們所深惡痛絕的希特勒。
作為叔本華尼采哲學的人格化身,希特勒不是從靈魂而是從意志上體現了其貴族精神。這種意志不是以無為和拒絕為美,而以侵略和搏擊為榮。在其貴族精神層面上,希特勒與其說是一個兇殘暴虐的帝王,不如說是一個孩子氣十足的行為藝術大師。他雖然在其文化淵源上來自浮士德靈魂,但那個靈魂演化為超人意志體現在他身上后,高遠恢宏的審美便被推向了瘋狂的進攻和不可思議的創作,而一旦從審美進入進取,那么即便沒有敵人也要假設一個,就像人們從生存轉向宗教時沒有上帝也要創立一個一樣,于是有了對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的仇恨。這種仇恨是豹子對走狗和綿羊世界與生俱來的憎惡和水火不相容。盡管希特勒把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混為一談并且假設為共同的敵人、是否合乎歷史的邏輯值得存疑,但當他一旦面對他的敵人,那么絕不會等到對方把他撕碎就會發動無情的攻擊。戰爭就這樣爆發了。可以暫且排除所有其他歷史因素的話,這的確是一場由意志左右的戰爭,而戰爭的結果則是雙方同歸于盡。人類由此遭受了浩大的洗禮,只是文明照樣發展,文化照樣沒落,那位瘋狂的行為藝術家帶給整個文化藝術的直接產物便是整個西方20世紀后現代主義。作為意志的貴族并沒有比作為靈魂的貴族帶給歷史以更多的進步,因為他們的結局同樣是屬于審美的。與身前的君臨一切相比,希特勒的下場在于身后所承擔的永恒的惡名。
如果明白了我所說的這種貴族精神,那么與之相應的貴族社會就不是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而只是一個相當個人化的靈魂或者意志,從而意指一般在平民社會才會出現的文化生存圈,或者藝術氛圍,抑或貴族沙龍或知識分子群體,如此等等。這種社會的基礎是歷史在進取層面上的充分化,其指向則是在存在意義上的審美觀照。而當這種社會作為一則寓言和與寓言相當的象征性人物出現時,人們所讀到的則是有關人類命運的訊息。所謂《紅樓夢》的審美定位,指的也即是這部巨著在這種十分貴族化的層面上的創作位置。而與這樣的創作基點相應的,則是具有貴族性的閱讀前提。正如一部《紅樓夢》以石為靈、以靈為綱一樣,有關這部小說的閱讀前提是由靈至心,以心為本。盡管考證辨析也是需要的,但閱讀這樣一顆靈魂卻應以心的體認為原則,而不能像讀《三國演義》或《資治通鑒》那樣以智的認同為圭臬,從而流于精巧偽彰。竊以為,這樣的閱讀似與面壁相近,并不時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