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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從時代潮流的中心偏開去:沈從文的一九四九年

張新穎


選自《沈從文的后半生》

張新穎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五一節(jié)五點半外白渡橋所見——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橋上走著紅旗隊伍。艒艒船還在睡著,和小嬰孩睡在搖籃中,聽著母親唱搖籃曲一樣,聲音越高越安靜,因為知道媽媽在身邊。(沈從文繪)

艒艒船還在做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沈從文繪)

聲音太熱鬧,船上人居然醒了。一個人拿著個網(wǎng)兜撈魚蝦。網(wǎng)兜不過如草帽大小,除了蝦子誰也不會入網(wǎng)。奇怪的是他依舊撈著。(沈從文繪)

沈從文的后半生,做了什么樣的事情,他和這個時代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他會這樣做,為什么別人沒有做?我們過了半個世紀之后回過頭去看,為什么很多有才華的人他們的后半生浪費掉,很多比沈從文更有才華的人都浪費掉,而沈從文可以留下故事,這是我的書最想關心的東西——一個人和一個時代之間的關系。

這還不僅僅是說已經(jīng)過去的20世紀,在我們今天也是這樣。中國社會比較特殊,在中國,時代、社會、現(xiàn)實這一類的詞語,指涉的那個東西的力量特別強大,把這樣的力量和任何個人,包括沈從文這樣的人,放在一個天平的兩側(cè),這個天平是不平衡的。沈從文與20世紀的中國,二者之間的力量差別非常懸殊。時間長了之后,我們普通人慢慢地不考慮個人和時代之間會形成什么。但其實不是這樣,一個普通人也可以跟他的時代構(gòu)成非常有意義的關系。在我眼里,沈從文當然有他的才華,但是沈從文也是一個普通人。

1957年,沈從文到上海出差,住在黃浦江邊的上海大廈。從上海大廈的10樓往外看出去就是外灘路橋,外灘路橋旁邊就是黃浦江。他在1957年5月1日的早晨畫了三幅速寫。在當時,“五一”是非常意識形態(tài)化的節(jié)日,每逢這樣的節(jié)日,不僅是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中小城市也會有游行。早晨5點半,沈從文從窗口望出去,看到外灘白渡橋上正在通過游行的人群,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紅旗的海,歌聲、鑼鼓、紅旗……都是當年典型的景象。可是沈從文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從這樣一個時代潮流的中心望出去,他的眼睛能夠偏開去,看到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些船——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船,它在睡覺,它沒動靜。這邊很熱鬧,可是在那個角落里,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這個船在水里慢慢地流動……我們可以把它當成一個隱喻,這幅圖的構(gòu)成,這個潮流占據(jù)了這幅圖的最中心的位置。這就好像我們回想那個時代的潮流,在許多人的眼里就是處在構(gòu)圖的中心的位置。而沈從文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能夠從這個中心的位置,把眼睛偏開去,偏到誰也不會注意到的那么小的漁船上。等到6點鐘,漁船上睡覺的人醒了,拿起一個小小的網(wǎng)兜開始撈魚蝦。那么小的網(wǎng)兜能拉上什么樣的魚蝦?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那里固執(zhí)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我想要把沈從文的這三幅速寫解釋成沈從文和他那個時代之間的關系。沈從文不是一個英雄,我們每個時代都是有英雄的,比如說像林昭、張志新,但沈從文他不會跳到潮流的對面來阻擋這個潮流,他不是這樣的英雄,他不是激烈的人。他是離這個東西很遠的,在一個角落里撈魚蝦的人。這個所謂的“撈魚蝦”對他來說就是永遠也做不完的雜物文物研究。像這樣的關系,看起來仿佛不構(gòu)成關系,如果從平衡的角度來講,他可能微不足道,但其實不是這樣,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這個圖就平衡了。如果一個社會只有中間的“潮流”這樣的東西而沒有其他的東西,那這個社會其實是非常傾斜、非常瘋狂、非常失控的社會,要有這樣一點點的東西來作這個社會的平衡。

——張新穎


1949年來了。沈從文雖然對自己的命運有明確的預感,但他還是沒有料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一月上旬,北京大學貼出一批聲討他的大標語和壁報,同時用壁報轉(zhuǎn)抄郭沫若《斥反動文藝》全文;時隔不久又收到恐嚇信,他預感到即使停筆,也必將受到無法忍受的清算。在強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發(fā)展成精神失常。”

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是1948年3月在香港生活書店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上刊出的,這一輯同時刊出三篇文章,“火力”集中地抨擊沈從文,被點名的還有朱光潛、蕭乾等,以對沈從文的批判措辭最為嚴厲。署名本刊同人、邵荃麟執(zhí)筆的《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認定沈從文是“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的幫兇和幫閑”, “直接作為反動統(tǒng)治的代言人”;1948年1月《大公報》為紀念熊希齡出版“熊秉三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特刊”,沈從文發(fā)表《芷江縣的熊公館》,馮乃超的《略評沈從文的“熊公館”》就是針對此文,指斥這是“掩蓋地主剝削農(nóng)民的生活現(xiàn)實,粉飾地主階級惡貫滿盈的血腥統(tǒng)治”的“新第三方面運動”的代表作品,“地主階級的弄臣沈從文,為了慰娛他沒落的主子,也為了以緬懷過去來欺慰自己,才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然而這正是今天中國典型地主階級的文藝,也最反動的文藝”;當然,“戰(zhàn)斗性”最強、影響最大的是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對沈從文的文學活動作了更為“全面”、“徹底”的批判:文學上,沈從文是“桃紅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體畫,甚至寫文字上的春宮”;更為嚴重的是在政治上,“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在抗戰(zhàn)初期全民族對日寇爭生死存亡的時候,他高唱著‘與抗戰(zhàn)無關論’;在抗戰(zhàn)后期作家們加強團結(jié),爭取民主的時候,他又喊出‘反對作家從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戰(zhàn)爭反對反革命戰(zhàn)爭’,也正是鳳凰毀滅自己,從火中再生的時候,他又裝起一個悲天憫人的面孔,謚之為‘民族自殺的悲劇’,把我們的愛國青年學生斥之為‘比醉人酒徒還難招架的沖撞大群中小猴兒心性的十萬道童’,而企圖在‘報紙副刊’上進行其和革命游離的新第三方面,所謂‘第四組織’”。

沈從文不怕文學論爭,他怕的是文學批判和思想批判背后的政治力量。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后,在北平即將易手的歷史時刻,自己所在的學校抄出郭沫若的文章貼上壁報。重抄一遍的威力甚至大于當初發(fā)表之時,因為這表明,使沈從文心懷憂懼的政治力量的威脅,逼迫到眼前了。

1月初,沈從文在舊作《綠魘》文末寫了這么一段話:“我應當休息了,神經(jīng)已發(fā)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cè)ァ!薄白罡唿c”,也即是說,再下去,就要出問題,毀或者瘋。沈從文清醒如此。“我應當休息了”, “休息”,指的是死。

18日,沈從文無意中翻出《愛眉小札》,不免想起當年對自己有極大幫助的徐志摩,就在書上記了此時的感慨:“孤城中清理舊稿,忽得此書。約計時日,死者已成塵成土十八年。歷史正在用火與血重寫,生者不遑為死者哀,轉(zhuǎn)為得休息羨。人生可憫。”

沈從文精神上的狀況牽動了朋友們的關切和擔憂,梁思成、程應銓同在27日寫信,邀請沈從文到清華園休養(yǎng)。28日,這天是農(nóng)歷除夕,羅念生一早就陪伴沈從文從圍困的城里前往已經(jīng)解放了的城外的清華園。

大年初一,沈從文回復張兆和除夕夜的信,說:“我用什么感謝你?我很累,實在想休息了,只是為了你,在掙扎下去。我能掙扎到多久,自己也難知道!”初二,1月30日,在張兆和當日致他的信上,沈從文寫了許多批語,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瘋。大家都支吾開去,都怕參預。這算什么,人總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學哲學的王遜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當了瘋子。我看許多人都在參預謀害,有熱鬧看。


同信批語中另有一段相類的文字:


金隄、曾祺、王遜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設法也不肯。一點不明白我是分分明明檢討一切的結(jié)論。我沒有前提,只是希望有個不太難堪的結(jié)尾。沒有人肯明白,都支吾過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絕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應當那么休息了!


這兩段文字相當觸目,觸目的原因還不在于不承認自己的“瘋”,而在于尖利地指出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肯明白敢明白”, “都支吾開去”。在此,沈從文把自己跟幾乎所有的朋友區(qū)別、隔絕開來,區(qū)別、隔絕的根據(jù),說白了就是:在社會和歷史的大變局中,周圍的人都能順時應變,或者得過且過,而他自己卻不能如此、不肯如此。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的命運得由他一個人來承擔,而并不是他原來預感的一代人來共同承擔共同的命運。他沒有同代人的陪伴。這種“完全在孤立中”的強烈感受,打擊太大了。在這樣的時局和情勢下,他再也無法保持克制和平靜,此時的話就顯得特別刺耳,十足的狂言:


小媽媽,我有什么悲觀?做完了事,能休息,自己就休息了,很自然!若勉強附和,奴顏茍安,這么樂觀有什么用?讓人樂觀去,我也不悲觀。


也許是因為那些聲色俱厲、氣勢洶洶的批判,他才會有如此反應:


我十分累,十分累。聞狗吠聲不已。你還叫什么?吃了我會沉默吧。我無所謂施舍了一身,飼的是狗或虎,原本一樣的。社會在發(fā)展進步中,一年半載后這些聲音會結(jié)束了嗎?


可是在表面上,內(nèi)心激烈的活動并沒有特別表現(xiàn)出來。1月30日梁思成寫信告訴張兆和:“這里的氣氛與城里完全兩樣,生活極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樣的打發(fā)日子,老鄧、應銓等就天天看字畫,而且人人都是樂觀的,懷著希望的照樣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減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壓迫。”日常起居,“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時半就同老金一起過我家吃早飯;飯后聊天半小時,他們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中午又來,飯后又照例聊半小時,各回去睡午覺。下午四時則到熟朋友家閑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點點心。六時又到我家,飯后聊到九時左右才散。這是我們這里三年來的時程,二哥來此加入,極為順利”。

同信林徽因續(xù)寫:“二哥第一天來時精神的確緊張,當晚顯然疲倦但心緒卻愈來愈開朗。第二天人更顯愉快,但據(jù)說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換了一種安眠藥,交老金三粒(每晚代發(fā)一粒給二哥),且主張臨睡喝熱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別早,今早他來時精神極好,據(jù)說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會兒’,說是昨夜的藥比前夜的好。大約他是說實話,不是哄我。看三天來的進步,請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給藥了。我們熟友中的談話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過慮的,尤以熙公的為最有力,所以在這方面他也同初來時不同了。近來因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們這邊吃飯,所以我這里沒有什么客人,他那邊更少人去,清靜之極。今午二哥大約到念生家午飯。”

梁、林信中提到的清華園的朋友們,老金是金岳霖,老鄧是鄧以蟄,熙公是張奚若,以及其他的朋友,都在關心著沈從文。2月1日,張兆和給沈從文信里說:


二哥:

王遜來,帶來你的信和梁氏賢伉儷的信,我讀了信,心里軟弱得很。難得人間還有這樣友情,我一直很強健,覺得無論如何要堅強地扶持你度過這個困難(過年時不惜勉強打起笑容去到處拜年),我想我什么困難,什么恥辱,都能夠忍受。可是人家對我們好,無所取償?shù)膶ξ覀兒茫袆拥梦倚睦锖秒y過!后來王遜提起另一個人,你一向認為是朋友而不把你當朋友的,想到這正是叫你心傷的地方,說到你人太老實,我忍不住就淌下眼淚來了。我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落了淚,過后想想很難為情。王遜走后我哭了一陣,但心里很舒暢。

聽說徽因自己也犯氣喘,很希望你能夠振作起精神,別把自己的憂慮增加朋友的憂慮,你的身體同神經(jīng)能在他們家里恢復健康,歡喜的當不止她一人。想想有許多朋友為你的病擔一份心,多么希望你忽然心胸開朗,如同經(jīng)過一個夢魘,修正自己,調(diào)整自己,又復愉快地來好好使用你這副好頭腦子的!真正有許多朋友,擔心你會萎悴在自己幻想的困境中。如像老金,奚若先生,老楊,王遜,小朋友如金隄、曾祺、李瑛,怎么才叫大家如釋重負啊,你信上給我說的話,你要兌現(xiàn)的。


2月2日沈從文復張兆和信:


“我們要在最困難中去過日子,也不求人幫助。即做點小買賣也無妨。”你說得是,可以活下去,為了你們,我終得掙扎!但是外面風雨必來,我們實無遮蔽。我能掙扎到什么時候,神經(jīng)不崩毀,只有天知道!我能和命運掙扎?

小媽媽,你的愛,你的對我一切善意,都無從挽救我不受損害。這是夙命。我終得犧牲。我不向南行,留下在這里,本來即是為孩子在新環(huán)境中受教育,自己決心作犧牲的!應當放棄了對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將愛給予下一代。


沈從文在清華園住了一個多星期,返回到城里時,北平已經(jīng)和平解放。但他的病仍在發(fā)展過程中。

張兆和有個和他感情很深的堂兄張鼎和,1936年被國民黨殺害,沈從文一直想以他為原型寫一部傳記式作品。多年過去,張鼎和的女兒張以瑛已經(jīng)成長為革命干部,在《天津日報》工作,2月上旬來看望三姑和三姑夫。大出意外的是這個家里沉重的氣氛。“晚上,三姑和我睡在一長床上,她悄悄的哭了,向我敘述了這個家的變化……我很清楚,三姑這樣敞開心扉,是對我的信任,是希望我這個已經(jīng)投入革命的青年干部給她一些理解,指出一點希望。遺憾的是,我沒有作到,我的水平還低,口齒也太笨拙,也想不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著什么?三天后我?guī)е钌罾⒕位亓颂旖颉!?/p>

3月13日,沈從文給張以瑛寫信說,“你這次來平,給了我極大信心……如工作恰巧和時代需要相配合,當然還可為國家下一代作些事。(因縱不能用筆寫文章,即作美術史小說史研究,也必然還有些新的發(fā)現(xiàn),條理出一個新路,足為后來者方便。)但如果工作和時代游離,并且于文字間還多抵牾,我這種‘工作至死不殆’強執(zhí)處,自然即容易成為‘頑固’,為作繭自縛困難。即有些些長處,也不免游離于人群的進步理想以外,孤寂而荒涼。這長處如果又大多是‘抽象’的,再加上一些情緒糾纏,久而久之,自然即是在家庭方面,也不免如同孤立了。平時這孤立,神經(jīng)支持下去已極勉強,時代一變,必然完全摧毀。這也就是目下情形”。“目前在這里,除神經(jīng)崩毀發(fā)瘋,什么都隔著。共產(chǎn)黨如要的只是一個人由瘋到死亡,當然容易作到。如還以為我尚可爭取改造,應當讓我見一見丁玲,我亟想見她一面,不知陳沂先生能為力沒有?”約一周后,時任東北野戰(zhàn)軍后勤部政委的陳沂來訪,送了一些政治學習用書報,并勸在中國公學讀書時即已認識的張兆和盡快走出家門,接受新的革命教育。

就是在精神幾近崩潰的2月至3月間,沈從文寫了兩篇長長的自傳,即《一個人的自白》和《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在后一篇的末頁,加了一個注:“解放前最后一個文件”。“解放”,在這里指的是“解脫”。

3月28日上午,沈從文在家里自殺,“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張兆和的堂弟張中和來沈家,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頂著,情急之下破窗而入。家人馬上把沈從文送往醫(yī)院急救,然后轉(zhuǎn)入精神病防治院。


* * *


自殺遇救后,沈從文的反應似乎不像此前那么激烈了,表面上張力好像松弛下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悲劇轉(zhuǎn)入謐靜”。他在“謐靜”中分析自己,檢討自己。“瘋狂”,似乎也是“謐靜”中的“瘋狂”。

4月6日,他在精神病院寫了整整一上午日記。“在晨光中,世界或社會,必然從一個‘常’而有繼續(xù)性中動著,發(fā)展著。我卻依然如游離于這個以外,而游離的延續(xù),也就必然會帶來更多的纏縛。可是我始終不明白我應擱在什么位置上為合宜。……迫害感且將終生不易去掉。”“昨楊剛來帶了幾份報紙,可稍知國家近一星期以來的種種發(fā)展。讀4月2日《人民日報》的副刊,寫幾個女英雄的事跡,使我感動而且慚愧。寫錢正英尤動人。李秀真也極可欽佩。這才是新時代的新人,和都市中知識分子比起來,真如毛澤東說的,城里人實在無用!鄉(xiāng)下人遠比單純和健康。同時也看出文學必然和宣傳而為一,方能具教育多數(shù)意義和效果。比起個人自由主義的用筆方式說來,白羽實有貢獻。對人民教育意義上,實有貢獻。把我過去對于文學觀點完全摧毀了。無保留的摧毀了。擱筆是必然的,必須的。”他嘆息道,“唉,可惜這么一個新的國家,新的時代,我竟無從參預。多少比我壞過十分的人,還可從種種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卻出于環(huán)境上性格上的客觀的限制,終必犧牲于時代過程中。二十年寫文章得罪人多矣。”

他計劃停止頭腦思索,去從事手足勞動,甚至勞役終生。“我生命似乎已回復正常,再不想自己必怎么怎么選擇業(yè)務或其他。只在希望中能用余生作點什么與人民有益的事。我的教育到此為止,已達到一個最高點。悲劇轉(zhuǎn)入謐靜,在謐靜中仿佛見到了神,理會了神。看一切,再不會用一種強持負氣去防御,只和和平平來接受了。”這時的心境,沈從文用“慈柔”兩個字來形容:


我心中這時候極慈柔。我懂得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會相互關系極深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為這才是一個人。一個革命志士殉難時,一個無辜善良為人毀害時,一個重囚最后時,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大悲”二字或即指此。


能夠接受命運,不是想通了,而是夢醒了。沈從文用了《紅樓夢》的比喻。“這才真是一個傳奇,即頑石明白自己曾經(jīng)由頑石成為寶玉,而又由寶玉變成頑石,過程竟極其清楚。石和玉還是同一個人!”

在“慈柔”和“大悲”的心境中,他又嘆息了:


陽光依然那么美好,溫暖而多情,對一切有生無不同樣給以溫暖和欣欣向榮的煥發(fā)情感。我卻行將被拒絕于外,陽光不再屬于我有了。唉,多美好的陽光!為什么一個人那么熱愛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個與世諧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將生命重作合理安排?為什么就恰好到這時節(jié)在限制中毀滅?

……

……我心中很平靜慈柔。記起《你往何處去》一書中待殉難于斗獸場的一些人在地下室等待情形,我心中很柔和。

聽到隔院笑語和哭泣,哭泣聲似從一留聲機片上放出,所以反復相同,而在旁放送者笑語即由之而起。人生如此不相通,使人悲憫。


自我分析到后來,他找到“瘋狂”的一種內(nèi)在脈絡:從昆明時期,思想上已出現(xiàn)巨大迷茫,陷入苦苦思考的泥淖而難以自拔,久而久之,乃發(fā)展到自毀。“五年前在呈貢鄉(xiāng)居寫的《綠魘》真有道理……因用筆構(gòu)思過久,已形成一種病態(tài)。從病的發(fā)展看,也必然有瘋狂的一天,惟不應當如此和時代相關連,和不相干人事相關連。從《綠魘》應當即可看出這種隱性的瘋狂,是神經(jīng)過分疲勞的必然結(jié)果。綜合聯(lián)想處理于文字上,已不大為他人所能理解,到作人事說明時,那能條理分明?”

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我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自殺或被殺的需要或必要。”


我要新生,在一切毀謗和侮辱打擊與斗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


4月出院后,北京大學國文系已經(jīng)沒有沈從文的課程。北大博物館由校內(nèi)向東廠胡同新址遷移,他抱病自愿參加工作,為籌備和布置瓷器、漆器、織造、苗民刺繡等專題展覽盡了最大的努力。

5月,張兆和進入華北大學,接受初步的革命教育。

5月30日,沈從文在靜夜中隨手寫下一篇文字,題為《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記錄和描述他當時的精神情形。

他從靜中第一回聽見窗下灶馬振翅聲,又在全城奇怪的靜中似聞遠處鼓聲連續(xù)。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起始瘋狂”。緊接著他非常清晰地表述了自己一個人“游離”于“一個群”之外的“完全在孤立中”的狀態(tài),這是他自“生病”以來最耿耿于懷、反復申說的感受:“有種空洞游離感起于心中深處,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間,我似乎和一個群的哀樂全隔絕了。”后來又寫道:“世界在動,一切在動,我卻靜止而悲憫的望見一切,自己卻無分,凡事無分。我沒有瘋!可是,為什么家庭還照舊,我卻如此孤立無援無助的存在。為什么?究竟為什么?你回答我。”這種對比實在太懸殊了:一個群的狀態(tài)、世界的狀態(tài)和個我的狀態(tài)截然相反。一個并沒有巨大神力的普通人,身處歷史和時代的狂濤洪流中,一方面是他自己不愿意順勢應變,想保持不動,不與泥沙俱下,從“識時務”者的“明智”觀點來看,這當然是一種“瘋狂”;另一方面,其實不僅僅是他愿意不愿意的問題,新的時代確確實實把他排斥在外,他因被排斥而困惑,而委屈,而恐懼,而悲憫。

他在極靜中想到一些人事,其中主要由三個女性——丁玲、張兆和、翠翠——來展開,分別對應于三種不同的時間向度:對歷史的回憶、對現(xiàn)實的敘述和對未來的幻想/幻覺。

寫字桌上放著一張舊照片,那是1931年,丁玲丈夫胡也頻犧牲后,沈從文冒險護送丁玲和烈士遺孤回湖南常德,在武昌城頭和凌叔華一家人合影。1933年,丁玲被國民黨特務秘密逮捕后,沈從文發(fā)表《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公開抗議,又作長篇傳記《記丁玲女士》在《國聞周報》從7月連載至12月,喚起公眾對失蹤者的關注。時代變了,丁玲成了新政權(quán)文藝界的風云人物,當年的遺孤也長成青年——“我卻被一種不可解的情形,被自己的瘋狂,游離于群外,而面對這個相片發(fā)呆。”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家表面上還是如過去一樣,完全一樣,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們極知自重自愛,我依然守在書桌邊”;但是,這樣一個溫馨的家庭將會因為他的緣故而失去意義,“世界變了,一切失去了本來意義”。“我”就要毀滅了,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他說到自己的孩子,在回想丁玲的時候也講到丁玲的兒子韋護和凌叔華的女兒小瑩都已長大成人,他的這篇文字,就是在孩子的鼾聲中寫的,他寫道:“兩邊房中孩子鼾聲清清楚楚。”他也早說過,自己“不向南行”,是為了下一代在新的環(huán)境里接受教育和成長。

可是他自己呢?“什么是我?我在何處?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著了什么事?想不清楚。”“什么都極分明,只不明白我自己站在什么據(jù)點上,在等待些什么,在希望些什么。”

在最想不清楚自己,最孤立無告的時候,他想到了翠翠。翠翠是他小說中的人物,是生活在他家鄉(xiāng)的山水和風俗人情中的美好形象;在這樣的時刻想到翠翠,可見他的文學和他這個人的緊密關系,他的家鄉(xiāng)和他這個人的緊密關系,其血肉相連、生死牽記的緊密程度,遠遠超出一般性的想象。而且,他想到翠翠的時候,用的是將來時態(tài),用的是第二人稱,就像在和翠翠說話,在喊著翠翠:


夜靜得離奇。端午快來了,家鄉(xiāng)中一定是還有龍船下河。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間中酣睡,還是在杜鵑聲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還想起我?翠翠,三三,我難道又瘋狂了?我覺得嚇怕,因為一切十分沉默,這不是平常情形。難道我應當休息了?難道我……

我在搜尋喪失了的我。

很奇怪,為什么夜中那么靜。我想喊一聲,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誰,原來那個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筆,為什么一下子會光彩全失,每個字都若凍結(jié)到紙上,完全失去相互間聯(lián)系,失去意義?


* * *


在“瘋狂”中,沈從文可以說始終存在著自毀的沖動,但同時也一直掙扎著恢復過來。這兩種力量交織、交替,換句話來說,就是病情時好時壞。慢慢地,試圖恢復的意志漸漸占了上風。6月底,他甚至抱病寫完了《中國陶瓷史》教學參考書稿。

6月份,丁玲約何其芳一起到中老胡同看沈從文,勸他“拋掉自己過去越快越多越好”。在次子沈虎雛的記憶里,沈從文此前曾領著他去文管會見從沈陽來到北平的丁玲,冷淡的氣氛令這個少年深感意外。沈虎雛的《團聚》一文寫及此事。此文最初發(fā)表時,所記會見時間可能有誤,后作修正,修訂稿收入《老北大宿舍紀事(1946—1952):中老胡同三十二號》,江丕棟等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348—375頁。鳳凰舊友、時任中央軍委辦公廳副主任的苗族將領朱早觀,也來家中看望他,鼓勵他振作精神為新社會工作。7月2日至19日,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召開,作家們會聚北京,沈從文連代表都不是;可是他的老朋友們,巴金、李健吾、章靳以等,在會議期間來訪,還是讓他感受到友情的安慰。9月巴金來京出席政協(xié)會議,又到家里見他,勸他,鼓勵他。

在7月份給舊友劉子衡的信中,沈從文較為平靜和“理性”地談到了自己的“瘋狂”:“一個于群游離二十年的人,于這個時代中毀廢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適因種種關系薈萃,迫害感與失敗感,愧與懼,糾紛成一團,思索復思索,便自以為必成一悲劇結(jié)論,方合事實,因之糊涂到自毀。”他把自己的“瘋狂”過程分成兩個階段,“自毀走了第一步,從治療中被斗爭,即進入第二步神經(jīng)崩潰,迫害狂益嚴重。回來后表面張力已去,事實則思索套思索,如亂發(fā)一團,而一個外在社會多余的精力,一集中到我過程上時,即生存亦若吾喪我。有工作在手時,猶能用工作穩(wěn)住自己,一擱下工作,或思索到一種聯(lián)想上,即刻就轉(zhuǎn)入半癡狀態(tài),對面前種種漠然如不相及,只覺得人生可憫。因為人和人關系如此隔離,竟無可溝通。相熟三十年朋友,不僅將如陌生,甚至于且從疏隔成忌誤,即家中孩子,也對于我如路人,只奇怪又發(fā)了瘋。難道我真瘋了?我不能瘋的!可是事實上,我可能已近于半瘋”。(19;45)

7月16日,沈從文給在香港的表侄黃永玉寫信,勸他北上。此舉似乎難以理解,細讀卻能明白,他一面是說給黃永玉聽,一面未嘗不是在說服自己;而談到自己要投身雜文物研究,則早就是心里念念不已的愿望:


我很想念你,可不知如何說下去。如果在香港無什么必要,照我看北來學習為合理。這要下決心,從遠處看,不以個人得失在意,將工作配合時代,用一個謙虛誠實且得耐勞苦合群眾的工作態(tài)度,來后一定可以工作得極愉快的。(曾祺即那么上了前!)這里二表嬸也上了學校,睡土地,吃高粱米飯,早上四點起床,讀文件、唱歌,生活過得興奮而愉快。……

經(jīng)過幾個月檢討反省,把自己工作全否定了,二十年用筆離群,實多錯誤處。我已深深覺得人不宜離群,須合伴,且得隨事合作,莫超越。因為社會需要是一個平。我現(xiàn)在,改用二十年所蓄積的一點雜史部知識,和對于應用藝術的愛好與理解,來研究工藝美術史。這是費力難見好,且得極大熱忱和廣泛興趣方做得了的。擱下來從無人肯作,(千年來都無人認真做過)即明知是人民美術史,可無人肯來研究。我想生命如還可以用到為人民服務意義上,給后來一代學習便利,節(jié)省后來人精力,我當然來用它作為學習靠攏人民的第一課。預備要陸續(xù)把陶瓷史、漆工藝史、絲織物、家具等等一樣樣做下去。……

你要明白的事,說簡略些就是這樣。(今天我頭腦清楚,說得也比較清楚。)……


信的后面談起工藝美術史研究,又是急迫的心情,方方面面,忍不住一說就是很多。

黃永玉收到信后,在幾個朋友間傳閱,后交《大公報》“大公園”副刊,于8月11日刊出,編者草擬標題:《我們這里的人只想做事》,并加說明:“這是沈從文先生自北平寄給留港的一位木刻家的信。從這里可以看出,一個二十年用筆離群的作家,如何覺今是而昨非,在根本上重造自己。”這是沈從文不知道的情況下一九四九年公開發(fā)表的作品,較長時間里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里的人只想做事》是李輝2007年發(fā)現(xiàn)的,重刊于《書城》2008年第1期,雜志同期刊出李輝《轉(zhuǎn)折之際——關于新發(fā)現(xiàn)的沈從文致黃永玉的信》。此處據(jù)《書城》重刊文引。

1949年他發(fā)表的另一篇文章,是討論相傳為展子虔名畫《游春圖》的長文,題為《讀〈春游圖〉有感》, 1947年所寫,刊于4月出版的上海《子曰》叢刊的《藝舟》副刊第一期,是他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物質(zhì)文化史論文。

8月,沈從文的人事關系轉(zhuǎn)到歷史博物館,安排在陳列組,主要工作是在庫房清點登記館藏文物,比如曾數(shù)過上萬錢幣,另外也參加布置陳列室,編寫文物說明,抄寫陳列卡片,還不時會有一些臨時性的雜活。

9月8日,致信丁玲,此舉可以看作把自己從瘋毀中救出的主動性行為。

沈從文在信中說自己“是一個犧牲于時代中的悲劇標本”, “為補救改正,或放棄文學,來用史部雜知識和對于工藝美術的熱忱與理解,使之好好結(jié)合,來研究古代工藝美術史”。他說放棄寫作并不惋惜,“有的是少壯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又說工藝美術史的研究,“這些事目下你們還來不及注意,過三五年就會承認的”。他表示將把余生精力“轉(zhuǎn)成研究報告”, “留給韋護一代作個禮物吧”。這些話都很“硬”,特別是說到自己即將開始的新的事業(yè),充滿了自信。

他寫這封信,主要是因為有一個大的擔心:擔心“革命”會拆散這個家庭。當時張兆和在華北大學受革命教育,住校,兩個孩子讀中學,經(jīng)常有政治活動,晚上往往回家很晚,所以沈從文回到住處時,“家中空空的”。他對丁玲說:“目下既然還只在破碎中粘合自己,唯一能幫助我站得住,不至于忽然圮坍的,即工作歸來還能看到三姐。這就臨到一回考驗,在外也在內(nèi),在我自己振作,也在中共對我看法!丁玲,照我自己所知說來,我目下還能活下去,從挫折中新生,即因為她和孩子。這個家到不必須受革命拆散時,我要一個家……我且相信這么工作,對社會用處,比三姐去到別處工作大得多。只要她在北平作事,我工作回來可見見她,什么辛苦會不在意,受挫折的痛苦也忘掉了。”“改造我,唯有三姐還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瘋狂到毀滅,方法簡單,鼓勵她離開我。”(19;48,49,51,52)就他向丁玲坦言自己的恐懼,并提出具體要求這一點而言,已經(jīng)表明,他在主動想方設法保護自己不致崩潰到無可補救的地步,主動尋求恢復,并且試圖創(chuàng)造新的事業(yè)了。

9月20日午夜,他給妻子寫信,表明自己“大體上已看出是正常的理性恢復”,信中說,“我溫習到十六年來我們的過去,以及這半年中的自毀,與由瘋狂失常得來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樣,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預許的一樣,在把一只大而且舊的船作調(diào)頭努力,扭過來了”。“你可不用擔心,我已通過了一種大困難,變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為此,他“寫了個分行小感想,紀念這個生命回復的種種”。(15;54,55)

“分行小感想”指的是長詩《從悲多汶樂曲所得》,把自己的精神狀況的變化和“樂曲的發(fā)展梳理”結(jié)合起來描述;在此之前的五月份,他已經(jīng)寫過一首長詩,題為《第二樂章——第三樂章》,其中說道,自己的生命,“正切如一個樂章在進行中,忽然全部聲音解體,/散亂的堆積在身邊”, “這一堆零散聲音,/任何努力都無從貫串回復本來。”(15;213,214) 而現(xiàn)在,當他感到生命的回復時,他感念地說起音樂的作用,仿佛從一個長長的樂曲中獲得了新生:“它分解了我又重鑄我,/ 已得到一個完全新生!”(15;222)兩天后又開始寫另一首長詩《黃昏和午夜》,到10月1日完成。

冬季,張兆和在華北大學學習結(jié)束,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一部做語文老師;第二年又轉(zhuǎn)到附中二部,即后來改稱的一〇一中學,在離家很遠的西郊,平時住校,周末才能回家。


* * *


在1949年間,沈從文自己留下了相當多散亂的文字材料,1996年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的《從文家書》曾選編了其中的一部分,題為《囈語狂言》。《沈從文全集》的出版,使我們能夠看到的這部分內(nèi)容大為豐富,主要有:一、書信和零星日記,編入第十九卷;二、自白性文字《一個人的自白》、《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政治無所不在》等,編入第二十七卷;三、三首長詩,編入第十五卷;四、寫在自己著作上的零星雜感,編入第十四卷的《藝文題識錄》中。

不妨沿用《從文家書》的命名,把沈從文生病期間的文字稱為“囈語狂言”;分析他的“囈語狂言”,特別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復雜性:

一、沈從文的“精神失常”,既是外界強大壓力刺激的結(jié)果,也是他個人精神發(fā)展所致。絕不能輕估外界的壓力及其罪責,但也不能因此忽視沈從文自身精神發(fā)展的狀況,特別是四十年代以來精神上的求索、迷失和痛苦;然而,如果把沈從文的“精神失常”完全視為他個人精神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輕視甚至無視時代轉(zhuǎn)折的重壓,則更為蒙蔽不明。

二、“精神失常”的“囈語狂言”,到底能夠揭示出什么樣的自身狀況和時代狀況?它有什么特殊的價值?“精神失常”其實是個極其模糊的說法,他的“精神”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失常”的“常”是指什么?從哪一種角度看是“精神失常”?如果換一種角度呢?從“囈語狂言”中,是否能夠找到對這些問題的解答?

沈從文的“囈語狂言”,事隔多年后讀來,仍然驚心動魄。當時的見證人之一汪曾祺在1988年的文章里就認為:“沈先生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腦子卻又異常清楚,所說的一些話常有很大的預見性。四十年前說的話,今天看起來還很準確。”汪曾祺:《沈從文轉(zhuǎn)業(yè)之謎》, 《晚翠文談新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234頁。

三、不但要注意沈從文精神崩潰的過程,而且還要注意他從崩潰中“恢復”過來的過程;不但要看重“瘋狂”,而且還要看重“恢復”。

“恢復”不僅僅是恢復了現(xiàn)實生活的一般“理性”,變得“正常”;而且更是從毀滅中重新凝聚起一個自我,這個重新凝聚的自我能夠在新的復雜現(xiàn)實中找到自己的獨特位置,進而重新確立安身立命的事業(yè)。從表面上看,這個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關系不像“瘋狂”時期那么決絕和激烈了,其實卻是更深地切入到了現(xiàn)實中,不像“瘋狂”時期,處在雖然對立然而卻是脫離的狀態(tài)。

“恢復”也并不是屈從,甚至干脆變成一個“識時務者”,隨波逐流。

12月25日,沈從文寫成一篇長文《政治無所不在》,記述和總結(jié)近一年來的各種感受,其中描述了一段情景,說的兩個初中生兒子與爸爸交流思想:


有天晚上,孩子們從東單勞動服務歸來,雖極累還興奮。上床后,我就坐在旁邊,和他們討論問題。

“爸爸,我看你老不進步,思想搞不通。國家那么好,還不快快樂樂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懶惰。也熱愛這個國家,明白個人工作和社會能夠發(fā)生什么關系。也長遠在學習,學的已不少。至于進步不進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學的不同,用處不同。”

說進步不同,顯然和孩子們所受教育不合。兩人都說:“凡是進步一看就明白。你說愛國,過去是什么社會,現(xiàn)在又是什么社會?你得多看看新書,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寫文章,怎么不多寫些對國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得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館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歷史,是文化!你們不是成天說打倒封建?封建不僅僅是兩個字。還有好些東東西西,可讓我們明白封建的發(fā)展。……勞動人民在被壓迫剝削中又還創(chuàng)造了多少文化文明的事實,都值得知道多一些。我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學習,正是為人民服務!”

“既然為人民服務,就應該快快樂樂去做!”

“照我個人說來,快樂也要學習的。我在努力學習。這正是不大容易進步處。毛主席文件上不是說起過,學習并不簡單,知識分子改造、轉(zhuǎn)變,要有痛苦嗎?痛苦能增加人認識……”

于是我們共同演了一幕《父與子》,孩子們凡事由“信”出發(fā),所理解的國家,自然和我由“思”出發(fā)明白的國家大不相同。談下去,兩人都落了淚……


這個凝聚起來的自我有他的選擇,他的堅持。這個自我是從精神的崩毀中痛苦地誕生的,惟其經(jīng)歷了崩毀,他的誕生才越發(fā)痛苦;而一旦誕生和確立起來,就將是難以動搖的。“它分解了我又重鑄我,/ 已得到一個完全新生!”這樣的詩句,不是空話。沈從文的后半生,可為“新生”證實。如果沒有這個“恢復”和“新生”,不但沈從文后半生的事業(yè)無從談起,而且也將使得沈從文的那種極端的精神痛苦和思想堅持,失去可以證實的意義。


* * *


上面提到,沈從文在精神危機期間寫了兩篇自傳,《一個人的自白》和《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從理解沈從文的角度而言,這兩篇自傳的重要性,絕不亞于沈從文其他任何的自傳性文字,他近乎以寫“絕筆”的心情,來分析和敘述自我生命的核心構(gòu)成。“將來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見出一個‘人’的本來。”

沈從文最初的想法是留下一本完整的自傳,但精神狀況的持續(xù)極端緊張使他無法按部就班去完成,寫完第一章之后,他越過中間的大部分,徑直來寫《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手稿首頁旁注:“介于這個與自白中應還有八章”。《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編者注釋,《沈從文全集》第27卷,37頁。西南漆器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沈從文寓居昆明八年時間里特別注意和大量搜集的,他當然情有所鐘,心之所系,但不顧時間順序急著來寫這一部分,想要說的就不僅僅是西南漆器及其關聯(lián)的西南文化的種種,更是要敘說由此而牽連出的他生命中的一條脈絡,“一章自傳:一點幻想的發(fā)展”——手稿的標題下,加了這么一行文字。

沈從文要說的是,美術,特別是工藝美術,與自己有著深切關系,而這種關系,有一不斷綿延的發(fā)展歷史。

“我有一點習慣,從小時養(yǎng)成,即對于音樂和美術的愛好”, “認識我自己生命,是從音樂而來;認識其他生命,實由美術而起”。“看到小銀匠捶制銀鎖銀魚,一面因事流淚,一面用小鋼模敲擊花紋。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婦作手藝,我發(fā)現(xiàn)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緒或緊貼,或游離。并明白一件藝術品的制作,除勞動外還有個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系。而尤其重要的,是這些小市民層生產(chǎn)并供給一個較大市民層的工藝美術,色澤與形體,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樂一樣,是一種逐漸浸入寂寞生命中,娛樂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發(fā)展嚴密契合分不開的。”

他無從受到嚴格的美術訓練,卻發(fā)展了愛好和理解,這種愛好和理解“有一點還想特別提出,即愛好的不僅僅是美術,還更愛那個產(chǎn)生動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種真正‘人’的素樸的心”。正因為這種愛好,“到都市上來,工藝美術卻擴大了我的眼界,而且愛好與認識,均奠基于綜合比較。不僅對制作過程充滿興味,對制作者一顆心,如何融會于作品中,他的勤勞,愿望,熱情,以及一點切于實際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術品都包含了那個作者生活掙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細而深”。

從湘西來到北平之后,還不清楚自己未來事業(yè)的路在哪里的時期,摸索讀書,其中大多與歷史、文物、美術有關:“為擴大知識范圍,到北平來讀書用筆,書還不容易斷句,筆又呆住于許多不成形觀念里無從處分時,北平圖書館(從宣內(nèi)京師圖書館起始)的美術考古圖錄,和故宮三殿所有陳列品,于是都成為我真正的教科書。讀誦的方法也與人不同,還完全是讀那本大書方式,看形態(tài),看發(fā)展,并比較看它的常和變,從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識。”

抗戰(zhàn)后寓居云南,早已確立了文學地位的沈從文,特別留心于西南文物中一些為歷史和現(xiàn)代學人所忽略的東西,其中主要是漆器。汪曾祺回憶說:“我在昆明當他的學生的時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談文學的時候,遠不如談陶瓷,談漆器,談刺繡的時候多。他不知從哪里買了那么多少數(shù)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幾杯茶,大家就跟著他對著這些挑花圖案一起贊嘆了一個晚上。有一陣,一上街,就到處搜羅緬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沒有人家里沒有沈從文送的這種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對一個直徑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撫摸著,說:‘這可以做一個《紅黑》雜志的封面!'”汪曾祺:《與友人談沈從文》, 《晚翠文談新編》,160—161頁。

由自然的愛好和興趣,發(fā)展到對世界、生命、自我的認識和體會,并且逐漸內(nèi)化為自我生命的滋養(yǎng)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興發(fā)變化,文物對于沈從文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將來要選擇的研究“對象”了。

時代轉(zhuǎn)折之際,放棄文學以后做什么呢?歷史文物研究,這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進土里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這顆種子在土里的漫長歷程。

由這篇自傳的提醒,更由于沈從文后半生事業(yè)的提醒,回過頭去看《從文自傳》——他三十歲寫的,寫二十一歲以前的生活,或許能夠辨析出他在無意間畫下的一條線索。這本書里有動人的段落和章節(jié),很自然地寫出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對于中國古代文化和文物的熱切的興趣。有誰能夠想象,在這個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的小兵的包袱里,有一份厚重的“產(chǎn)業(yè)”: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要講沈從文的書法歷程,必得從這份早年的“產(chǎn)業(yè)”講起。《從文自傳》倒數(shù)第二章題為《學歷史的地方》,寫他在筸軍統(tǒng)領官陳渠珍身邊作書記約半年,日常的事務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文物,“這分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zhuǎn)機,使我對于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


無事可作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xiàn)象為生的鄉(xiāng)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在沈從文的整個生命完成多年之后,細讀他早年這樣的文字,后知后覺,不能不感嘆生命遠因的延續(xù),感嘆那個二十一歲的軍中書記和三十歲的自傳作者,為未來的歷史埋下了一個驚人的大伏筆。

而在1949年的自傳篇章里,沈從文把這一條生命的脈絡,清晰、明確地描述了出來。此后的歲月里,他將艱難而用力地把這一條脈絡延伸下去,直至生命的最終完成。

君特·格拉斯(1927—2015),德國作家。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CFP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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