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為鏡(2)
- 醉流年
- 云葭
- 4989字
- 2017-05-26 10:43:15
碧槿是寂寞的。千年前瑤姬曾這樣說過。即使經過了那么長時間,清杳還是清楚地記得碧槿仙姝那孤獨的側影,她就像這獨自生長在懸崖邊的風吟草,無花時顧影自憐,綻放時孤芳自賞,年年歲歲,形單影只,仿佛沒有什么事是與她有關的。
瑤姬說,清杳和碧槿不愧是母女,雖然長得不是很像,但兩人身上那種清冷的感覺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清杳從不寂寞,因為她根本感受不到寂寞。
碧槿從不允許清杳喚她娘親,六界之中知道她們是母女的也是少之又少,除了棲芳勝境的幾位仙子,只有瑤姬和西海龍母。就連跟她關系十分要好的西海太子敖宸,還有七公主凌波,她都沒告訴。
清杳心里很清楚,碧槿對她感情淡薄,甚至比不上凡間的普通母女,只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女兒。那個人是碧槿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一道傷疤,碧槿恨他,所以絕不會讓他知道清杳的存在。她讓清杳喚她姑姑,不過是想抹去她和他有一個女兒的事實。
千年不見,清杳想,碧槿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她甚至懷疑,當年自己臨死的時候,那個抱著她哭泣的碧槿只是她的幻覺。
正當清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陣風吹過,碧槿飛快出手向清杳探去,她的指尖有藍色的光芒閃爍,直通向清杳的眉心。雙城和雪橋看著驚奇,都不知道碧槿這么做意欲何為。
半晌之后,碧槿驚訝不已,兩眼一動不動盯著清杳:“天心蓮鎖魂的時候發生過什么事?為何才七百年你就醒來,為何你會無緣無故多出一魄?”
“七百年?”詫異了一會兒,清杳馬上明白了碧槿的意思,問道,“姑姑是指我體內有二魂七魄?”
照理說鎖魂期間她不會有任何意識,和死亡沒什么兩樣,可是她做了那么奇怪的一個夢。難道這個夢和她忽然多出來的一魄有關,因為找回了這一魄,所以她醒來的時間比預計的早了三百年?
清杳如實回答,把夢中的情形詳細描述了一遍,唯獨省略了遇見明紹的那一段。三千年來她從未向碧槿仙姝隱瞞過什么,只有這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那一段給隱去了,仿佛心中有另一個人在控制她的思想。
“你夢見自己在巫山,難道是瑤姬幫了你?”雙城說出了大家心中的疑問。
清杳想了想,眼瞼往下垂:“或許是吧。”
她每次想事情的時候都會往地上看,長而濃密的睫毛如羽扇般,像是貼上去的。
“姑姑你看,它開花了。”清杳指著風吟草,“敖宸快回來了是嗎?”
碧槿搖頭:“敖宸的魂魄碎了,盡管風吟草因你而開花,他還是要再等上三百年的。不過你醒了就好,現在你還是戴罪之身,這三百年內你就不要離開蓬萊了,好好待在棲芳勝境思過吧。”
“是,清兒明白。”清杳欠了欠身,正要退下,卻被雪橋拉住了衣袖。
雪橋替她說情:“姑姑,清兒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醒來,你不要怪她了。西海和蓬萊素來交好,凌波公主和我們又是摯友,于情于理我們都該幫忙的。清兒當年那么做也沒錯。”
“雪橋你不用多說了,姑姑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雙城打斷她,“清兒是姑姑唯一的女兒,姑姑這么做自是為她好。”
雪橋不明白雙城這話的意思,回頭看碧槿,企圖從碧槿臉上找出答案。碧槿卻面色如常,好似雙城所說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同樣不動聲色的還有一旁的清杳,她們母女永遠是一個樣,遇到任何事都云淡風輕的。
過了一會兒,碧槿發話:“雪橋、雙城,玉清真王的壽宴就要開始了,你們速去昆侖山,不要耽擱了。”
“可是……”
雙城拉住雪橋的衣袖,點點頭:“是,姑姑。”
懸崖邊只剩下碧槿仙姝和清杳靜靜相對。
清杳知道這三千年來她的母親從未離開蓬萊一步,天界大小盛會她從不出席,也不允許棲芳勝境任何人去湊這個熱鬧。唯獨碰上昆侖山玉清真王的壽宴,她才會破例讓雙城和雪橋前去祝壽。玉清真王和蓬萊仙島的福祿壽三星是萬年摯友,也曾有恩于碧槿。
不過清杳覺得這一切都和她無關。她朝碧槿仙姝欠了欠身:“姑姑,清兒告退。”
碧槿仙姝說:“我知道你心里記掛著敖宸,這三百年你就在這里守著風吟草吧。敖宸他也一定想時刻見著你。”
“多謝姑姑成全。”清杳想了想,終于還是決定將憋了好久的那句話說出,“姑姑,剛才我對明紹將軍說的話是真的。那個人若是動風吟草半分,我想我會不顧一切。”
碧槿仙姝剛轉身,聽到清杳這么說她停了一下,終究沒有接話。她想起瑤姬曾經對她說過,“清兒始終是你的女兒,你對她這般冷淡,她雖然不說什么,心里肯定是極不好受的”。她往前走了幾步,望著山下被風拂動的竹林,竟是出奇安靜。飛天峰是蓬萊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寂寞的地方。清杳立在懸崖邊,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渾然未覺。她靜靜看著那只白蝴蝶在風中艱難地拍著翅膀,伸出右手,白蝴蝶落在她的手心,立刻化作了一片雪白的花瓣。
“是梨花。”驚訝風一般從清杳眼中掠過。
若非棲芳勝境遍植花木,唯獨沒有梨花,她一定以為剛才是自己的幻覺。明明是白蝴蝶,轉眼間卻變成了梨花的花瓣,毫無預兆。而之后更奇怪的事發生了,潔白的花瓣上面漸漸顯現出紋路,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清杳凝視手中的花瓣,念出了花瓣上的字:“宣離。”
【昆侖】
那兩個字剛從清杳口中說出,她驀地渾身僵硬,一幅絕美的畫面在她面前從模糊到清晰。
幽藍色的湖水蕩漾著波光,白衣女子隨意倚靠在湖邊那塊大石頭上,懷抱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貍。風吹過,她身后那一樹梨花紛紛飄落。黃羽鳥兒銜著羽毛飛過她的頭頂,嘴一松,羽毛穩穩落在女子手心。女子輕輕一揮,隔空在水面上寫下兩個字,然后又輕輕一揮,細密的水珠濺起。風中飄舞的梨花一沾到水珠,紛紛化作白色蝴蝶,圍繞著白衣女子飛舞。
“去吧,去找他吧。”白衣女子展顏一笑,天地為之失色。
清杳還想再看清楚一點,幻象卻消失了。她怔怔然,白衣女子在湖面上寫的正是“宣離”二字。
這片梨花化成的蝴蝶是從那里飛來的吧?那里是什么地方?白衣女子又是何人?一連串的疑問將清杳腦子里塞得滿滿的。
“宣離,宣離……”清杳反復咀嚼這兩個字。
然后她想起了千年前曾聽過的一段傳說。宣離正是一萬五千年前犯下逆天之罪,受五雷轟頂之刑而灰飛煙滅的前任戰神。
關于萬年前那場驚變,記載天界歷史的星官在典籍中如是道:神水下界,希夷池干,戰神宣離私盜無憂之泉,逆天改命,殞于天魔淵,唯遺其佩劍鎮天于世;希夷仙姝為其所累,貶至凡塵。
只不過典籍中未曾提到,希夷池的無憂之泉其實并未完全干涸。天帝曾賜給西海龍神的唯一一瓶泉水被鮫人織成了天綃綾,流傳于世,也就是如今清杳所擁有的這一條。
清杳明白了,她在幻象中看見的白衣女子應該就是在南冥看守無憂之泉的希夷仙子,而那泓泛著幽藍色光芒的湖水就是無憂之泉。原來,這片花瓣竟然是穿過萬年歲月而來,而她無意中從上面看到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希夷仙子竟然愛著戰神宣離。
盡管清杳性子清冷,不懂世間情愛,但她能看出來,希夷仙子在湖面上寫下宣離名字的時候,眼中所含的神情分明就是愛!
風停了,清杳卻依舊立在崖邊沒有動。她從袖子里拿出一塊繡花絲帕,把花瓣放在絲帕中包好,重新放進衣袖。過了很久很久,她嘆了一口氣,眼神悲戚。
“敖宸,七百年過去了,你可好?”清杳跪在風吟草前面,喃喃道,“若你能聽到我的話,你就應一聲吧。至少讓我知道,你還在這里。”
話音剛落,一陣風吹來,風吟草左右搖擺,似在回應清杳的話。
笑意就像滴落在紙上的小墨點,在清杳臉上慢慢化開了。她仿佛聽見敖宸正笑著喚她的名字:“清兒。”
這聲音那么真實,清杳不禁懷疑,到底是她的幻覺還是敖宸真的活過來了。
“清兒——”
聲音近在咫尺,可是,這不是敖宸的聲音,是雙城的。
“雙城,你沒有去昆侖山?”
雙城看上去很著急,眉眼中早已不見了往日那寧靜如水的神態:“快跟我去一趟昆侖山吧,雪橋她……她……”
“你別急,雪橋她怎么了?”
“我們在昆侖山腳下碰見了青要山的霜靈仙子,她們打起來了。”
聽到霜靈的名字,清杳頓時猜到了事情大概:“別說了,我這就隨你去。”
話畢,一藍一白兩道身影先后離開懸崖。
碧槿仙姝清冷孤僻,千年未曾笑過。雪橋曾戲言,凡間有一帝王為了博妃子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那妃子見了之后果然開懷大笑。但是碧槿仙姝非凡人,就算把天門點燃了她也不會笑,除非哪天有誰一把火燒了青要山。
在棲芳勝境,青要山一直是被禁止的話題。而這位霜靈仙子便是青要山主人青女和北方天神陽泉帝君所生的女兒,也是天孫謹逸未來的妃子。
雪橋的性子比較沖,七百年來一直如此,她特別討厭青要山的人。以往玉清真王的每一次壽宴青女和陽泉帝君都會親自前去,雪橋見到他們最多只能在心里嘀咕幾句。今日偏偏換成了霜靈,依著雪橋的性子肯定會生出事端來。
出了這等岔子,雙城是萬萬不敢告訴碧槿仙姝的,弄不好還會把碧槿、陽泉帝君還有青女全牽扯進來。思來想去,雙城無計可施,萬不得已之下只得來求助清杳。雪橋性子叛逆,又認死理,整個棲芳勝境也只有碧槿仙姝和清杳說的話她才會聽。
“我們快走吧。”清杳不再多問,先雙城一步離開了飛天峰。
被禁錮了七百年,這是清杳第一次離開蓬萊仙島。從空中向下望去,海天之間的界限比她沉睡之前更加分明了,若這只是一幅畫,那一定是有人揮筆沿著原來的痕跡濃濃地描繪了一遍。滄海茫茫,清杳忽然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碎了翅膀的白蝴蝶,掙扎在波濤之間卻始終飛不到彼岸。直到起伏的山地取代海水闖入清杳的視線,白蝴蝶的幻象消失了,她還是她,什么都沒有變。
雙城說:“清兒,下面就是昆侖山醉意宮。”
清杳點頭,沖著那黑瓦白墻的殿宇飛去。
醉意宮中熱鬧非凡,但這樣的熱鬧不是因為壽宴本身,而是大殿之中的兩個女子。
霜靈由兩個小仙娥攙扶著,如扶風弱柳,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然而她瞪著雪橋的雙眼中充滿怒意:“原來你是棲芳勝境的飛煙靈主,是她的下屬,難怪會無故挑釁!不過你這么做又有何用,碧槿始終是輸給了我娘,三千年前她就輸了!”
“挑釁?”雪橋嗤之以鼻,“是你打碎我姑姑給真王備的壽禮藍田玉在先,怎么反倒說我挑釁?我是傷了你不假,若是當場驗身,我的傷恐怕不比你輕吧。難道就因為你是天帝欽定的未來天孫妃子,就可以這般無禮嗎!”
“你……”霜靈一怒,馬上咳嗽起來。
“霜兒——”坐得離霜靈最近的素女立刻起身,從小仙娥手中接過霜靈,扶她入座。
素女譏諷道:“不愧是蓬萊棲芳勝境的仙子,果然無禮得很。”
“碧槿仙姝的師尊拂依仙姝可是天后的親姐姐,當年流云靈主驅逐燭陰入鬼界,天帝都不曾重罰,也難怪棲芳勝境的人會恃寵而驕。”文昌帝君接茬。
元女仙姝似笑非笑,話中帶話:“承元殿下和謹逸天孫應該快來了吧……”
眾仙議論紛紛,唯有主座上的玉清真王沉默不語。恰好此時有仙童前來向玉清真王稟告,說承元殿下臨時有事耽擱所以要晚點到。玉清真王頷首,眼神從雪橋身上掃過,卻見雪橋昂首而立,毫無懼色,不由得泛起一絲贊賞之意。
霜靈身邊一個小仙娥看見主人如此虛弱,怒道:“飛煙靈主,你打傷謹逸天孫的妃子,以下犯上,等承元殿下來了,自會為我家仙上討回公道!”
“雪橋非天界仙人,非天孫妃子之下,又何來以下犯上之說。”女子的聲音從殿門口傳來,如山澗清泉,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
白衣仙子衣袂翩然,絕世容顏令大殿中間開得正燦爛的滿池荷花剎那失去了所有色彩。她正看著霜靈,明明眉宇間不帶任何表情,雙目也清澈平靜。然而奇怪的是,在場所有仙人都從中捕捉到了一絲細微的異樣光芒。
剛才還嘩然一片的大殿在清杳出現的瞬間安靜了下來。面對如此靜謐之人,仿佛稍微發出一點聲響驚擾她都是種罪過。
天界女仙幾乎都是無可挑剔的美女,千萬年來艷貫六界,其中又以巫山瑤姬、月宮素女和青要山青女最為出眾。霜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公認的天界第一美女。在見過霜靈幾近完美的容顏后,天界的仙人們從未想過,六界之中竟然還有這般美麗的女子存在。
三千年來碧槿仙姝從不讓清杳跟天界扯上任何關系,甚至很少讓她離開蓬萊仙島。茫茫六界,清杳所能去的地方只有巫山和西海龍宮,認識她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清……”雪橋乍見清杳,又是驚訝又是激動。她正要開口,被剛進殿門的雙城瞪了一眼,馬上把話咽回肚子。
“你是何人?”素女細細打量清杳,語氣中透出不友善之意。
“山野精靈,不足掛齒。”清杳緩緩開口。她的目光越過素女往上座看去,試圖從這群陌生的神仙中找到玉清真王。
玉清真王經常去蓬萊仙島找福祿壽三星下棋,清杳曾經遠遠見過他幾次,還算認得。在場眾仙都是陌生面孔,她所認得的也只有玉清真王了。
然而當清杳的目光從眾仙身上掃過,一道白色的身影闖入她的視線,毫無征兆。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明紹的目光自清杳進入大殿開始便停在她身上,一直未曾移開。
二人對視了一會兒,清杳猛然清醒,急忙別開臉不去看明紹。她對著上座那位白胡子老神仙行了一禮,輕啟朱唇:“玉清真王,我無心冒犯,失禮之處還請神上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