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書精講
- 南懷瑾
- 3062字
- 2019-01-04 21:56:17
下論
反身而誠的真識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我們必須了解,研讀《中庸》到此,才是《中庸》學問修養最中心的關鍵。同時更要記住,《中庸》開宗明義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三綱領。那么,我們如何才能達到率性之道,而證得天命的本有之性呢?在本節的開始,他就提出一個“誠”字,作為方便法門。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這是說,“誠”是形而上自然本自具足的先天自性的一個功用,也可以說它是一個表詮的名相。因為天命之性本自具足一切功能,所以說:“誠者,天之道也。”“誠”,就是天性本具率真的直道,但人出生后的后天人性,卻需要借重學養修行,才能返合于本有具足的自性,所以說:“誠之者,人之道也。”人能自誠其心,達到“至誠”的境界,才是人道學養最重要的造詣。其實,《中庸》所謂的“誠”,和《大學》所說的誠意,可以說是同一內涵,但有不同的功用。
《大學》所謂的誠意,是人能誠之的作用,必須先從意念做起。《中庸》在這里不說意的作用,只是直接說明誠心的本地風光。所以接著便直接說明誠心的功用境界:“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這是直指人心,從“誠”的因地起修,達到“至誠”境界的描述。但所謂“不勉而中”的“中”字,切莫當作中央的中字來讀,必須用中州音來讀,要讀“仲”,就像打靶打中了的中(音仲)才對。“不勉”,就是不需要用心用力,不用一點勉強就中入無功用道的境界。“不思而得”,不是用思想意識去求得的,那是不可思議的境界,需要放下一切思維意識,絕對沒有一點想象或妄念才能達到的境界。如果你學養到達“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無功用道,那么,你的行住坐臥、言談舉止都是從從容容,那就是無往而不合于中道了。
但這是圣人的境界,不是用心思方法或任何秘密法門,或一種什么功夫所能做到的。其實,只要放下一切思維、尋思、把捉、揣摩等的雜亂妄心,坦然而住,不思、不想、不尋究,對于一切心思雜念放任自然,由它自來自去,不隨它轉,只是不迎不拒,不隨不去,坦蕩胸懷,了然不著。由此漸進,涵養功深,就可接近“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自能啟發圣智的功用了。如果不能一舉而超然直達圣境,那就必須要反身而誠,下學而上達,所謂“擇善而固執之者也”。那么,擇善是擇個什么善?固執是固個什么執呢?
關于什么是“擇善而固執”的問題,我們先擱置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形而上學不談,只說后天人性所認為的善和固執的道理。其實從人類整體文化來講,無論西方或東方,一切教育、宗教、政治意識、哲學和科學的思想,它的終極目的,都是教導人們“擇善而固執”。什么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念等,始終沒有離開教人“擇善而固執”的理論和目標。最明顯的實例,便是宗教“擇善而固執”的方法。如教人向最信仰的主宰祈求和禱告、禮拜,甚之,心心念念,念誦一句特稱和名號,如主啊、神啊、佛啊、菩薩啊、天啊、父啊、母(媽)啊,乃至無義理可解釋的真言咒語等。這些都是根據宗教的教義理念而特定,作為信仰和修行的規則,也就是“擇善而固執”的作用。至于周、秦以后的儒家學者,并沒有像宗教那樣,特定一個名言作為總體專一的信仰。但到了宋朝,由于宋儒理學門派的興起,便根據《大學》、《中庸》的理念,認定以“主敬”或“存誠”作為“擇善而固執”的學養標準,把原始儒家博大精深的學說,也變成類似宗教式的學問方法了。那么,宋儒理學家們是怎樣變出這種花樣呢?事實上,就是從《中庸》這一段話,建立了一個有分別影像、有義理可循的模式。
但《中庸》的原旨并沒有叫你去“主敬”或“存誠”,而只是說,萬一你不能直接到達“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的圣智境界,那就要“擇善而固執之”,才能達到“誠”的中道。至于怎樣去擇善,怎樣去固執,他就提出下學而上達的五個學養方法,所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博學”,應當以孔子作榜樣,不可固守一門學識,而困于主觀成見的藩籬之中。“審問”,是對任何一種學問,都要窮源考究清楚,不可落于盲從或迷信。“慎思”,是將所學所聞加以理性的思考。“明辨”,等于后世所說要加以科學的、邏輯的分析和歸納。經由以上的四種治學過程,確定了理之所在,便要在做人做事方面實踐,所以叫作“篤行”。換言之,“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四種是“擇善”;“篤行”便需要“固執”。下文是對這五個學養方法的說明:
“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這是說,如果沒有學習,或者學習不好、學習不到家,你就不要冒昧去做實驗吧!
“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這是說,你不懂的話,就要去求學,向知道的人請教。如不肯去求學求教,或求學求教后仍沒有徹底明白,那你就不要隨便去實施吧!
“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如果你也學了,也經過自己的思考,還是沒有想通,沒有徹底明白,那也不可以將就去做。
“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假使你把所學的經過思考和辨證仍然還是弄不清楚,于心不安,你就不可以隨便去做。這都是說明“擇善”須精細,然后才可去實踐。
“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最后,重點是在知道學理以后的實踐。但在實踐的過程中,必須要秉持“擇善而固執”的精神去“篤行”,不可半途而廢,必須要堅持精進,實行徹底,才能有成。“措”,是堅持做到終點或做到最后的意思。
因此說,照這五個求學的方法去做,不急于求成功,只要重視徹底實踐即可。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看到別人一學就會,不必羨慕,不要氣餒,你就準備用百倍的努力去完成。別人用十分的努力成功,你就準備千倍的努力去完成。總之,只要以“不問收獲,只問耕耘”的精神去“篤行”,雖然是最愚笨的人,最后必然會明白;雖然是最優柔寡斷的人,最后必然會堅強剛毅起來。
由于《中庸》在這里所說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種做學問的方法和程序,如用比較哲學、比較宗教的教學方法來對照,發現唯一和這個理念相似的,大概就只有中國的佛學了。佛學根據大小乘所說的“聞、思、修”的修行理念,提出“信、解、行、證”的修行次第,建立“教、理、行、果”四個綜合的教法。例如佛經首重“多聞”,就同“博學”的意義相同;佛經的問答,先說“諦聽”,就與“審問”同一作用;佛學的修行,注重正思維去修“禪觀”及“觀想”,就和“慎思”的意義相同;所有的經論著述,必須注重“因明”(邏輯),就是以“明辨”為主旨;最后要求達到真修實證的“行證”和“行果”,這和“篤行”的理念就完全一致。
因此,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大量翻譯的佛經多有采用《大學》、《中庸》中的名詞作基礎,使佛學在中國文化中很快就被融匯為一體。再加上平民宗教的外觀,佛學終于普及民間而流行不衰了。到了隋唐以后,禪宗三祖僧璨大師以平易語體說教的《信心銘》,同樣提出“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懸隔”等開示,也是說明擇善固執的重要,并非是絕對不用文字語言就可悟道的。這也等于摻合“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理念,“即此用,離此用”而已。總之,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擇善而固執”的理念,也就是闡明“大學之道”,是“篤行”“止于至善”的普及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