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書精講
- 南懷瑾
- 943字
- 2019-01-04 21:56:12
附錄一
話說中庸
現代的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同學們,大概很少聽過《中庸》這本書了,如果是中年以上,五六十歲的人,有些一提到《中庸》,還會拿來當笑料,甚之,還很感慨地說:中國人就是被《中庸》所誤,百年來弄得國家民族吃盡了苦頭。但你如果向他請教什么是《中庸》,他又說不出具體的道理了,因為他們也沒有好好讀過《中庸》,更談不上徹底研究《中庸》了。
一般人們所謂的中庸,大概就是馬馬虎虎,糊涂敷衍的意思。也正如現代人用湖南話來說,就是和稀泥;用上海話來說,就是搗漿糊,萬事得過且過,不必太認真,大概像煞有介事就可以了,那便是中庸之道。比較好一點來說,只要不左不右,應付得過去,自己不做任何確定的主張,但做個隨波逐流的濫好人,便是中庸之道了。如果這樣地理解《中庸》,這樣地用《中庸》,當然就會使人個個成為庸庸碌碌之輩,所謂國將不國,的確是誤國之學,實在不值一談。
其實,《中庸》這本書,只是傳統五經《禮記》中的一篇文章,在宋代的時候,被當時的儒家學者們特別抽出來,和《大學》、《論語》、《孟子》合起來,叫作“四書”,從此影響并左右了中國千年來的民族文化。這個歷史的故事,我在講《大學》的時候,已經有比較簡略的交代,不必再說了。
《中庸》一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所作。子思名伋,他是曾子的學生;曾子就是承繼孔子學問心法的弟子。曾子作了一篇《大學》,子思作了一篇《中庸》,都是傳承孔子一系儒家學問心法的大作。
子思生在春秋時代的末期(公元前四八三—前四〇二),他比希臘上古大哲學家蘇格拉底,早十幾年出世。子思在幼年時期,孔子還在世,所以他曾親受孔子的教養,后來從曾子那里接受學問教育。所以說,子思是曾子的學生;后來的孟子,便是子思的學生(有說是子思門人的學生)。
子思為什么要著《中庸》呢?我們根據孔子后人所著《孔叢子》一書的記載,子思十六歲的時候(后世疑為六十歲之誤,考證難詳),到了宋國,宋國的大夫樂朔和他談論學問之道;因話不投機,樂朔對他表示不悅,就叫人去圍攻他。事情被宋國的君侯知道了,親自去救出了子思。因此子思很感慨地說了幾句話:“宋君聞之,駕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孔子)屈于陳、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無作乎!于是,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
樂朔和子思的對話
樂朔與子思討論學術,他們為什么發生歧見呢?按《孔叢子》的記載:“子思年十六,適宋。宋大夫樂朔與之言學焉。朔曰:《尚書·虞》、《夏》數四篇善也,下此以訖于《秦》、《費》,效堯、舜之言耳,殊不如也。”樂朔說,《尚書》所收集的,只有《堯典》、《舜典》等三四篇文章是好的,其他的那些《秦誓》、《費誓》啊,都是模仿堯、舜的話,實在不夠格。
“子思答曰:事變有極,正自當耳,假令周公堯舜,更時異處,其書周矣。”子思說,因為時代社會有所改變,所以有些文章,也是針對當時的習慣而寫。假使周公和堯、舜,彼此時代互換,那么堯、舜的文告,也就會和周代的文句一樣了。
“樂朔曰:凡書之作,欲以喻民也。簡易為上,而乃故作難知之辭,不亦繁乎?”樂朔說,寫文告,本來是要一般人都看得懂,能知道事情,所以愈簡單明白愈好。但那些古書的文章,有些故意用令人讀不懂的字句,這不是有意找麻煩嗎?
“子思曰:書之意,兼復深奧;訓詁成義,古人所以為典雅也。昔魯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答之曰:道為知者傳茍非其人,道不貴矣。今君何似之甚也!”子思說:古書上的記載,固然有時覺得很深奧,其實,只要對文字學的訓詁下點功夫就懂了。古人把口說的話變成文字,就要求典雅一些,才使文章有藝術感。從前魯國也有鄉下里巷之人,像你一樣提出這個問題問我,我(子思)對他說:學問之道,是傳給真有慧智的人,如果不是智者,學問之道,對他又有什么可貴呢?現在你為何也和一般不學無術的人一樣見解呢?
子思說罷,樂朔當然是“不悅而退”。回去對他自己的黨徒們說:“孺子辱吾”,孔伋這個小子,當面侮辱我?!捌渫皆唬捍穗m以宋為舊,然世有仇焉,請攻之。遂圍子思。宋君聞之,駕而救子思?!睒匪返狞h徒們聽了便說:孔家的祖先,雖然也是宋國的人,但已隔了很多世代,而且也和我們有舊仇,我們正要找他出氣,修理他。于是就來圍攻子思。幸而被宋國的君侯聽到了,親自前來,才解救了子思的危難。
《孔叢子》又記載子思“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這正如子思所說,讀古書要知道訓詁之學了。古文所說的“篇”字,是從竹從扁。換言之,在子思的時代,作書寫文章,是把字刻在竹簡上的。所以說《中庸》共有四十九篇。后來宋儒朱熹把它割裂分編成三十三章,這就是《大學》、《中庸》朱注章句之學的起源,并非子思的原著。如果要真正對《中庸》原著考證起來,實在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只好各說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