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2:此地不宜久留
- 正午故事
- 2879字
- 2019-01-04 18:59:52
失敗者之歌
一
2015年6月,李霄峰又找出了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這是一本他讀了無數(shù)遍的書。翻開扉頁,那句影響過千萬文藝青年的名言撲面而來:“不要怕丟臉。”
幾天后,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少女哪吒》將上映。這段時間,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其實拍攝完成以后,我才真正學著做導演。我開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面對別人了”。
李霄峰的熟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微信朋友圈完全變了風格。在私人領地宣傳自己的作品,過去對他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搞得跟安利似的,我還是安利的總頭目。”以前,李霄峰的朋友圈是標準的高冷文青范兒:時不時甩一句令人費解的雋語,發(fā)個酷圖片,心情波動時隨機刪,不經(jīng)意間讓世界感到此人驕傲……現(xiàn)在李霄峰每天平均發(fā)15條消息,每條都是《少女哪吒》的宣傳。
6月24日深夜將近12點,李霄峰發(fā)了這天的最后一條朋友圈:為《哪吒》拉選票的小視頻。貼完視頻,他鄭重地對766位好友打上一行字:“……請病毒傳播這條視頻,謝謝你們!”——“不要怕丟臉”,他對自己說。
李霄峰今年36歲。十幾年前,他是著名的影評人,筆名LIAR,以文風犀利著稱。后來合作過的許多導演和朋友當年都被他狠狠罵過。當了導演后,李霄峰翻出那些文章重讀,“當年罵人家的這些缺點,好像現(xiàn)在我都有。”出了一身冷汗。隨后某一天,他逛網(wǎng)偶得,黑澤明曾在1971年自殺過一次,未遂。那年黑澤明61歲。李霄峰覺得自己被黑澤明生生騙了一場,“你不是說不要怕丟臉嗎?你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自殺!”然后他慢慢想,慢慢明白,“其實,哪個導演不脆弱?”
李霄峰生就一副文藝青年命運多舛的樣子。不高,一絲脂肪也沒有的精干身材,發(fā)型是極短的短寸;一副眼鏡上框是黑色的,鏡片直接融入臉色;笑時薄嘴唇扯開,嘴角羞澀,眼神狡黠,而眉頭微倒掛,略顯悲愴。頭骨明明線條流暢,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到處反骨。整體看上去,像是用密度極高的材料制成,放到水中便會直沉到底的一個人。
“那天我在想啊,從《哪吒》這個電影,我能看到我小時候,我難道是又把小時候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嗎?”中學時因為“到處反骨”,李霄峰常被老師孤立,因為老師孤立,同學也就不敢理他。李霄峰父母都算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希望他大學別學文科,結果他考入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讀“市場與廣告”。上到大二,他退學,去了比利時學電影。在比利時上完兩年基礎課,他又跑了回來。
不止一個李霄峰的朋友這樣形容他:“比較蹉跎……他是有點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勁頭。”
上個世紀90年代后期,中國迎來第一次互聯(lián)網(wǎng)熱潮。1998年左右,一個搞IT的程序員“邊城浪子”建了網(wǎng)站“電影紅茶坊”,李霄峰常去那里逛,聊天,看文章也寫文章,結識了一批熱愛電影的同齡人,其中包括后來的著名編劇顧小白以及《少女哪吒》的制片之一馮睿。后來李霄峰又摸到了新浪論壇,“像瘋狗一樣四處亂竄”,參加各種線下聚會。最后,這批人進駐當時規(guī)模最大的電影論壇“西祠胡同—后窗看電影”。
2001年,李霄峰出版了電影隨筆集《天亮說晚安》,署名LIAR。
2002年年底,李霄峰進了陸川《可可西里》劇組,擔任紀錄片導演。這是他接受的第一次專業(yè)電影訓練,他自認從中獲益良多。兩年后,《可可西里》完工,李霄峰累壞了,他想不如找個工作,試試上班吧。
那一年,李霄峰用LIAR的筆名寫了最后一篇影評,批評了顧長衛(wèi)的《孔雀》。當時LIAR撰寫的影評可以拿到一個字一塊錢的專欄稿費,出去行走江湖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李霄峰決定停止寫影評,從此當一個真正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因為“不喜歡給自己留后路”,他還決定以后再不用“LIAR”這個名字。“那時候我很年輕,寫的影評其實就是觀后感,不屬于評論范圍。不寫了,對我來說有什么損失呢?當想要抒發(fā)自己的時候,難道不借助別人的作品我就不能發(fā)光了嗎?”
他給許多電影公司發(fā)了簡歷,把以前寫影評寫專欄的經(jīng)歷一概去掉,名字只署“李霄峰”。接到第一份OFFER,職位是策劃,月薪1500。“我第一反應是受到了侮辱,后來再想,這是正常的,人家憑什么啊?我有什么經(jīng)歷呀,我不就是進一劇組,當了一個文學策劃和紀錄片導演嗎?”后來他去了另一家電影公司做策劃和發(fā)行,月薪3000。
2005年,當初被LIAR罵過的導演張元正在尋找年輕人一起合作。在帶《看上去很美》奔赴威尼斯的航班上,他讀了李霄峰的兩個故事。從威尼斯回來,張元去找李霄峰,說:“下一部戲,我們合作”。當時李霄峰正百無聊賴,渾身力氣沒有使出的地方,又有雜志找他寫影評,他剛有點心動,張元告訴他,霄峰你真的不能再寫影評了,“這是倆方向”。
李霄峰覺得張元說得對。接下去,他開始查資料,實地考察,寫劇本。一年多后,新劇本出來了,講述某地一群不滿18歲的少年團伙犯罪的故事,取材真人真事。李霄峰給劇本起名《無法無天》,也沒想到應該改個名就送了審。審查意見發(fā)下來:“不批準拍攝”。
李霄峰心灰意冷。他去工作室找張元,打算再喝一頓酒,就“拜拜”。張元穿著大拖鞋,大T恤,晃晃悠悠地進來,把手里的酒杯遞給李霄峰,說:“來一口。”
那天晚上張元和李霄峰喝著酒聊了一夜,又聊出一個電影劇本,就是后來由李霄峰出演男主角的《達達》。
《達達》拍了50天。拍完之后,李霄峰有些厭倦幾年來的電影生涯:“覺得沒希望,對自己也絕望,這難道就是電影人的生活嗎?就是每天聚在一起,胡吃海喝?跟那些商人打交道?拜這個大哥拜那個大姐?”對于電影,李霄峰的感觸是編劇太沒有掌控權,“做導演有掌控權嗎?有,但也不多”。他想,不如自己開個公司算了。
李霄峰忽然想起來,他以前是學廣告的。管別人借了筆錢,他跑去上海,開了個廣告公司。公司開完再次忽然想起來,這是盤生意,應該先做市場調研。調研了半年,結論是沒有客戶。
李霄峰在上海度過了人生中狀態(tài)最差的一段時光。每天,他宿醉起來,到樓下的羅森超市買一小瓶芝華士,再上樓,喝到人事不省。直到2009年《達達》公映李霄峰搬回北京,那幾年他說自己是“寫什么劇本什么被斃,干什么項目什么黃”,除了寫作,就是喝酒。希區(qū)柯克有篇小說叫《醉鬼》,講一個人酒后殺了自己的老婆,自己卻全然不知,“我那時候就那狀態(tài),喝完以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國貿(mào)橋上車開著,我把門一開,要跳下去”。
嚴重酗酒的問題困擾了李霄峰很久。“但有的時候,我突然一醒過來,會比清醒的人更清醒。我會清晰地看到世間的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和身邊的人,心里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干嗎。”2012年,他出版短文集《失敗者之歌》,在扉頁上寫著“真正的失敗來自情感”。“這共鳴讓我不安,像久旱的土地掠過風”——導演賈樟柯在序言中說。
2015年,《少女哪吒》殺青后的那個春節(jié),李霄峰徹底戒了酒。
《哪吒》的第一筆啟動資金是李霄峰管母親借的。“借給你拍電影,還不如買理財,你也不給我利息……”母親嘮叨幾句把錢打了過來。李霄峰說,這些年他的生活還是要靠父母接濟。“說白了,溫室里的一代,所以才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李霄峰的父親說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一直沒在一個固定的平臺上干過活,一直漂著”。
在人生最低谷的那段時間,李霄峰曾給父親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想改個名。“李霄峰這仨字兒特別冷,你說你本來有一山峰吧,跑到云霄里干嗎呀,能不能讓人看得著啊?我覺得這名兒不平和,給人感覺特別傲慢。”父親想了想,跟他說,別改了,“你就長這樣,改也沒用”。
二
1998年12月,衛(wèi)西諦在BBS“西祠胡同”創(chuàng)建了“后窗看電影”版塊。
衛(wèi)西諦出生于1973年,比他在“后窗”結識的LIAR、顧小白、綠妖等人要大上一截。但是關于電影,他們的經(jīng)驗很相似:大都在小城市出生長大,大學里學理工科,觀影經(jīng)歷是以錄像廳中大量的港片為啟蒙,經(jīng)由好萊塢,來到歐洲藝術電影大師;熱愛電影的同時,他們都喜歡寫作,渴望表達,但在現(xiàn)實中缺乏能夠交流的同類。
回憶起在“后窗”的時光,顧小白說:“那是一個解渴的氛圍,就像得到了源頭。”顧小白2000年寫的影評《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曾高懸于“后窗”首頁很長時間,被無數(shù)網(wǎng)友滿懷激情地閱讀和轉發(fā)。
2001年,在武漢上大學的綠妖即將畢業(yè)。武漢當時有電影愛好者自己組織的觀影活動,放阿巴斯、侯孝賢等導演的作品,放映地點一般是舊電影院或錄像廳。那時候的周末,綠妖經(jīng)常早上6點起床,坐7點鐘的公共汽車從武昌到漢口去,剛好趕上9點鐘的放映。
在公交車上,她會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頭磕在玻璃上,又醒過來。
看完兩部電影,綠妖再坐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學校,然后寫文章,發(fā)到“后窗”。她記得,那時候的放映員偶爾去北京淘碟,帶回從小西天、新街口淘來的VCD刻錄碟片,都是用牛皮紙口袋裝著,碟片上手寫著片名。“那就是我們下一周的精神食糧,”綠妖說,“那時候的心情就像朝圣。”
畢業(yè)后沒多久,綠妖來到了“圣地”北京。那一陣,“后窗”正是最鼎盛的時期。除了這批年輕的民間影評人,一些就讀或畢業(yè)于藝術院校的專業(yè)人士也活躍其中,如史航,張獻民,程青松和陸川……還有當時最出名的“飯局通知”版主、資深文青老六。顧小白記得,那時候北京的聚會頻繁到幾乎一周一次,一伙網(wǎng)上結識的朋友們吃喝、玩鬧、聊天、淘碟,也趕各種各樣的電影放映。
2002年,“后窗”爆發(fā)了建版以來最大的一次論戰(zhàn)。
當時,LIAR受《21世紀環(huán)球報道》之約采訪賈樟柯,期間談及王超導演的《安陽嬰兒》。后來LIAR將兩萬多字的訪談原文貼到了“后窗”。“結果呢,”當時的LIAR、現(xiàn)在的李霄峰說,“就引起了一幫所謂的獨立電影界人士的憤怒,還有學院派的憤怒——兩邊都得罪了。”
論戰(zhàn)的起因,李霄峰回憶是“因為賈樟柯批了一句《安陽嬰兒》,我原原本本把這話給寫出來了,然后還附和了一句。他們就揪出我這一句話,上綱上線說我詆毀獨立電影”。不知為何,爭論的點又迅速轉移為“電影是否與政治有關”,一周內,每天都有數(shù)萬字的長篇大論發(fā)布到論壇,各種注冊小馬甲出現(xiàn),許多潛水ID浮出水面,更有人撕破ID以真身亮相,各種立場、利益、派別、關系錯綜復雜。
關于這場論戰(zhàn),不同的當事人說法各不相同。有說是電影理念之爭,有說是年輕的民間影評人與學院派之爭,整個過程,張獻民曾評論:“像希區(qū)柯克的電影一樣驚悚。”據(jù)說,那時候的網(wǎng)民還比較有要求,想人身攻擊,也還先發(fā)一篇說理講事的長貼,然后在下面用馬甲開罵……LIAR就讀的學校和原名很快被“人肉”出來貼上了網(wǎng),李霄峰說“那是最早的人肉搜索”。綠妖則記得自己懵懵懂懂地被拉去幫戰(zhàn),聽見顧小白在電話里問李霄峰:“你那邊還需要多少人?”
現(xiàn)在回憶,顧小白把它總結為“長者和不愿意被束縛的年輕人”之間的論戰(zhàn)。這場空前絕后的論戰(zhàn)之后,LIAR及一批民間影評人出走,另辟版面,“后窗”步入式微。
2005年,“后窗”的精華文章結集出版為《后窗看電影》,內容簡介中寫著:“‘后窗看電影’成立的這六年,正是網(wǎng)絡影評崛起、發(fā)展、成其規(guī)模的六年。而后窗網(wǎng)友這些文字,基本代表了這些年來的民間電影評論的正果。”
那個時候,BBS已盛況不再,曾活躍于論壇的民間影評人大多被吸納入傳統(tǒng)媒體。顧小白離開供職五年的鐵道部機房,去《精品購物指南》當電影記者,同時寫劇本。綠妖則早已開始更為嚴肅的純文學創(chuàng)作。
除了《后窗看電影》,“后窗”的“遺產(chǎn)”還有老六編撰出版的《獨立精神》、《家衛(wèi)森林》等一批電影文化書籍。顧小白2005年出版的隨筆集也仍命名為《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
北京爆發(fā)“非典”那一年,“后窗看電影”的創(chuàng)始人衛(wèi)西諦從京城回到了南京,養(yǎng)狗,寫文章,過起獨立撰稿人淡泊的生活。說起“后窗”,衛(wèi)西諦說:“回頭看我自己那時候寫的,也就是認真而已。這是因為無知。大家知道的都很少,然后又很敢寫。然后,更多的是那種交流的渴望。”
2013年5月開始,衛(wèi)西諦和兩三個年輕朋友合作,以南京為起點,在全國十幾個城市發(fā)起了每年一度的“后窗放映”項目——每個城市找一到兩家電影院談合作,放映一些小眾的藝術影片,以國產(chǎn)作品為主。
衛(wèi)西諦說,他厭倦了以前獨立電影那種在咖啡館和大學里放映的狀態(tài),“后窗放映”要的是標準的影院放映,“因為他們本身拍的就是電影”。北上廣等大城市已存在所謂的藝術影院,電影節(jié)也不少見,“后窗放映”關注的多是二三線城市。項目做了幾年,許多媒體都有過報道,發(fā)展勢頭比較穩(wěn)定。“這算是我做的比較符合影評人身份的一點事情吧。”衛(wèi)西諦淡淡地說。
衛(wèi)西諦的家離高鐵南京南站不遠,是個幽靜的小區(qū),樓房旁邊種著大叢竹子。他的書架上放著自出版的攝影集Way Away,那是2013年夏天他在美國66號公路14天旅程的影像日記。照片是用膠片相機拍攝的。
除了Way Away、“后窗放映”的小宣傳冊,衛(wèi)西諦的書架上還有他歷年來出版的電影文集:世界電影評論年鑒《電影+》系列叢書(2002年起)、《為希區(qū)柯克尖叫》、《未刪的文檔》、《華語電影2005》……也有《后窗看電影》。每年的“十大榜單”他仍然在做,但是他說,對寫影評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覺。“中國電影吧,我沒有太多評價欲望。但是一個中國影評人老寫外國片,不太靠譜,在媒體和大眾其實也沒市場。還有,即使是世界范圍內的電影,也不像我們當時剛喜歡電影的那個時候,因為有好多大師沒有看過,看到會刺激,會興奮。電影的黃金時代差不多,2000年以后,我覺得看到的好電影越來越少。然后,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一些電影品位了吧?我覺得我越來越狹隘……每年我都會做一個小東西,就是年度十大,結果每年都很像,還是那幾個導演的新作品。我覺很無聊了,寫來寫去總是那些……雖然我還是一個電影愛好者。”
夏天過去后,衛(wèi)西諦計劃去歐洲,也許會再出一本影集,也許寫一些小說一樣的東西。他沒考慮過做導演,他說自己“進入一個圈子的那種想法一向就很弱”。
這些年來,衛(wèi)西諦與李霄峰幾乎沒有聯(lián)系。《失敗者之歌》出版那年,他們在杭州正好碰上,兩人都挺高興。那之后,衛(wèi)西諦去北京也會專門找李霄峰聊一聊。李霄峰最終當了導演在他看來是件挺順理成章的事。他說,李霄峰要拍電影,是好多年了吧?
《少女哪吒》的原著是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作者綠妖。那個“剔骨還母,徹徹底底把自己再生育一回”的少女哪吒曉冰,是以綠妖少年時的一個伙伴為原型,“寫完后,作為一個年少時拼命想要離開家鄉(xiāng)的人,”綠妖說,“感覺自己無意中投射了情感。”和李霄峰一樣,綠妖也出于“難道不借助別人的作品我就不能發(fā)光了”的質疑,逐漸脫離了影評寫作。但是當導演,哪怕編劇,對于綠妖來說根本不在考慮范圍內,“那太復雜了”。
2012年11月,李霄峰第一次讀到《少女哪吒》原著。讀完小說,他說:“我看到這倆少女,當場就已經(jīng)活靈活現(xiàn)地戳在這兒了。再加上人物關系非常緊密,這種緊密是從內到外的,是在心靈深處建立的關系。這已經(jīng)解決了一個電影最重要的問題。”他當即決定,放下手頭已經(jīng)改到第九版的另一個劇本,籌拍《少女哪吒》。
李霄峰找到綠妖購買五年的小說改編權時,綠妖問他:“你想好了?真的要拍?”
在一分錢投資都沒有的情況下,李霄峰開始為《少女哪吒》看景。所有人都勸他說李霄峰你不要發(fā)神經(jīng)病,你是不是瘋了?恰在此時,《哪吒》的第一稿梗概在上海電影節(jié)的創(chuàng)投單元拿到了最具創(chuàng)意項目獎。“我就知道,這個事兒可以做,沒有什么退路了。”李霄峰說,“有一個瞬間,我感覺到四面八方的空氣呀,正在向我聚攏。”
三
2002年,李霄峰從比利時逃學回到北京,一時不敢告訴家人,也就沒地方住。他找到了在“電影紅茶坊”結識的老朋友馮睿。當時馮睿住在東直門的回遷房,一個月房租1800。李霄峰就在他的房間里打地鋪。有天晚上兩人喝酒談心,馮睿說:“李霄峰有一天你做導演,我來給你當制片人。”
那時候馮睿的工作是《新京報》的電影記者,為一篇調查報道,馮睿把整個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的底子摸了一遍,報道發(fā)表后得罪了不少人。因為對真實的限度產(chǎn)生了質疑,馮睿后來離開《新京報》,徹底進入電影業(yè),做宣發(fā)和制片,自己接一些項目。他說:“說是站著掙錢趴著掙錢還是躺著掙錢,但是一定程度上,我覺得我是撅著掙錢,挺痛苦的。”
2014年春節(jié),《少女哪吒》的試拍、建組、談演員都已經(jīng)完成,李霄峰忽然發(fā)現(xiàn),管母親借的40萬快花光了。就像剛從比利時回來那天一樣,他又找到了馮睿。馮睿想了想,建議他“停,先止損”。
但是馮睿知道,李霄峰是一個嘴上答應“好的好的,對對對”,但是絕對不聽建議的人。根據(jù)馮睿在電影業(yè)的經(jīng)驗,《少女哪吒》有融資的先天缺陷:不夠商業(yè),新導演,沒有明星——李霄峰堅持用符合角色設定的新人主演。馮睿告訴他:“你弄這么一個東西目的一定要明確。第一次拍電影,你是想要作品成立還是想要賣大錢?口碑和票房你可能只能選一個,這個片子它先天不具備票房的潛質,那我們干脆就放棄,就一心來撲口碑。多少導演第一部拍完就籍籍無名了,與其這樣不如用作品來把你抬出來。”
“這些都是我,一個制片人的嘴臉,”馮睿說,“制片人會比較功利,比較現(xiàn)實。”
實際上,馮睿當時手上正進行著一個自己的項目。考慮一周后,他決定賣掉手頭的項目,將錢挪過來投進《少女哪吒》。“第一,李霄峰是我朋友,還是投友誼嘛;第二有個承諾在那兒擺著——雖然是酒后的。”2014年初,馮睿正式進了《少女哪吒》劇組。
之后,就是無數(shù)人的錢在滾來滾去,拆了東墻補西墻,“今天找這個借40萬,明天找那個借30萬,先把前面這個還上”。最慘的時候賬上沒錢,而馮睿賣項目的資金一時還沒到,他覺得快完蛋了,“如果停機的話,李霄峰會損失,因為他前面自己墊了100多萬,我要給他停掉的話,這100多萬就打水漂了,怎么辦呢?——我就哭。”哭完,又有朋友的錢剛好到賬,然后馮睿項目的買主也通情達理地打來了尾款。《少女哪吒》就是這樣在2014年5月18日殺了青。殺青后半年,所有資金才到位,投資方共計9名。
愉悅的創(chuàng)作過程告一段落之后,真正焦慮的階段就在眼前。
作為獨立制作的《少女哪吒》,9個出品方里面沒有一個懂發(fā)行。2015年春節(jié),李霄峰拿出家藏的好酒,專門請發(fā)行界大佬們來吃飯,取經(jīng)。大佬聽完情況,有的說:“霄峰,你這個片先擱一陣吧,我給你舉個例子啊,什么什么片,拍完以后擱了三年,現(xiàn)在發(fā),成了!”還有的說,你們走節(jié)展啊,“長了一副得獎相兒”。李霄峰急了,整個項目開始了兩年,拍完都快一年了,“我必須得有個交代”。
在馮睿看來,飯等于白請,好酒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我喝了。”但他也承認,這情況正常。“李霄峰是用最難的辦法,辦了一件最難的事兒。”看過樣片的大發(fā)行公司直接跟李霄峰說:“我覺得你這電影不錯,你下一部戲想拍什么?我愿意跟進,劇本給我看啊,行,再見。”
最后,《少女哪吒》的發(fā)行交給了上海的“鑫岳”,一家小型發(fā)行公司,老板是馮睿的朋友。馮睿找到他的時候,他說:“發(fā)行了那么多恐怖片,也該為真正的電影還還債了。”
更改了無數(shù)次發(fā)行策略,走了無數(shù)彎路后,《少女哪吒》的上映日期最終定在2015年7月11日,正處于“國產(chǎn)片保護月”。馮睿預見到票房很可能不佳是在上映前的兩個月,但是真正感覺“要完蛋”,是在7月6日。
7月2日到19日,馮睿與李霄峰正在跑全國的院線,一家一家影院考察環(huán)境,見排片經(jīng)理談排期。7月6日,馮睿在重慶見到了7月10號的排片:《小時代》48場,從早上10點排到晚上11點,7個電影院全部如此。“我就知道完蛋了。”
馮睿說,這與他兩三年前做第一部電影發(fā)行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世界。“那個時候你還能影響到影院經(jīng)理的排片,那時候片源少,哪怕是暑期檔也沒這么多的大鯊魚……現(xiàn)在是一個死結,最終話語權在影院。”
在合肥的左岸影城,李霄峰走進排片經(jīng)理的辦公室,親眼見到了掛在墻上的大圖表,每周、每月的票房清清楚楚寫在上面,影院經(jīng)理直接對票房負責,他們的收入和影院績效也直接掛鉤。“他們的壓力很大,權力也很大——他愿意為你做點什么的時候,權力就會大,如果不愿意,他就是正正常常的一個影院經(jīng)理。”
這家影城的排片經(jīng)理告訴李霄峰,他們特別向總部申請了《少女哪吒》,一天排一場,包括周末。“我覺得我們作為電影人,應該為電影做點什么。”聽見經(jīng)理這么說,李霄峰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什么情況?一個排片經(jīng)理跟我說他是電影人?我當時驚詫莫名,特別感動。這個行業(yè)的很多人都不把自己當電影人,一個經(jīng)理說他是電影人,把自己看成整個電影行業(yè)里的一部分,把自己的事業(yè)看成比自己高的一個東西。”
當然,李霄峰也知道,這樣的人是沙里淘金,少之又少。他和馮睿都很清楚,跑院線,見經(jīng)理,其實不會得到任何正式有效的承諾——哪怕得到了也沒用。馮睿的目標和出發(fā)只是,讓李霄峰從一個不想跟觀眾交流的人,變得能夠將同樣的話在一個晚上面對不同的觀眾,在不同的影院說三遍。“我覺得他在成長。他知道和觀眾的關系是怎么樣的,也會看到只有三四個人的一個場,這也是影院給的。他會明白在終端,面臨的生態(tài)是怎樣殘酷。”
在《小時代》和《梔子花開》的夾擊下,《少女哪吒》公布的排片率是百分之0.12,據(jù)馮睿說,實際排片率更低。首映那天,《哪吒》排了104場,而發(fā)出的拷貝是2012份。
李霄峰說,所有人都在告訴他,要研究市場,要尊重市場。“我不認為這是個健康的市場。把這些事兒都說透了,就是金錢可以操縱一切,可以蹂躪一切。”
《少女哪吒》的總投資超過900萬,票房在100萬左右,加上賣版權等收入,總共虧損20%—30%。李霄峰說,9個投資人對他的要求都是“別虧太多”——所以,還湊合。但這與馮睿“打平”的期許有差距。目前他們在操作第二輪放映,準備進大學校園,盡量讓投資人“再少虧一些”。同時,李霄峰重新開始修改籌拍《哪吒》時放下的劇本,那將是一部接近類型片的犯罪電影,制片人仍是馮睿。開拍日期初步設定在2016年4月,“這取決于資金”。
顧小白和衛(wèi)西諦都表示,這樣的結果已算是不錯。“品相很好。”衛(wèi)西諦這樣評價《少女哪吒》。新晉導演的處女作往往是小制作藝術片,能夠做到品相好,業(yè)內有口碑,下一部的資金壓力相對就會減小,“之后,也許會逐漸融入一些類型片元素,慢慢探索藝術和商業(yè)的平衡,也是常見的情況”。
《少女哪吒》講述了兩個少女的故事。在影片中,一個女孩妥協(xié)于世俗生活,另一個選擇自毀,點題的話由這個十幾歲的女孩說出:“這個世上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誠實地活著。”
像當年的LIAR一樣,許多看完《少女哪吒》的電影愛好者寫了觀后感。李霄峰收到很多郵件,有些人告訴他,被這部電影打動到落淚,也有人感到恐懼,還有人討厭它,甚至表示仇恨。回想為這部電影經(jīng)歷的一切,李霄峰承認,有些時候,他會“輕微地厭惡自己”,也有些時候,“我在想,可能都是我當年罵過的,這事現(xiàn)在要報應在我們身上了,挺有意思的。”
在杭州的一次免費放映會上,李霄峰遇到了一名主動發(fā)言的女觀眾。她盯著李霄峰說:“你給我講講,白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這電影,我沒看懂。”李霄峰回答,你看不懂正常。女觀眾很生氣,站起來拎著包走了。
事后很多朋友批評李霄峰處理得不好,勸他以后別這么直接,“多講講你創(chuàng)作的艱辛”。李霄峰說:“我是很真誠的,我是真的覺得沒看懂特別正常,為什么一定要看懂呢?”
幾天后,《少女哪吒》的一名文學策劃給李霄峰發(fā)來一條微信說:“你本身就拍了一個不為世人所理解的人,不要指望別人會接受你。”
“白馬”這個意象來自于李霄峰的另一名文學策劃。那個女孩本是山東勝利油田一個造油廠的會計,生活在東營一個縣城中。她讀了《失敗者之歌》,給李霄峰寫郵件,李霄峰被她的文筆和文學素養(yǎng)嚇著了。有一天,這個女孩早上8點鐘騎一輛破自行車去上班,縣城的主干道上全是拉煤的大貨車,塵土飛揚。騎著騎著,她突然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匹白馬,就栓在電線桿子上。她停下車,看了很長時間,然后騎著車又走了。回到辦公室她給李霄峰寫了封信,描述那匹白馬,訴說心中的難過。她寫:“我很后悔,為什么沒有上前去把它放了。”李霄峰回信,告訴她:“你是看到了生活中的奇跡。”
“在普通平常的生活,日復一日的枯燥里,忽然看到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東西,而且還美,這不是奇跡嗎?”李霄峰說,“所以很多人問我白馬是什么東西,我說你管。你看到它,不就夠了嗎?還要怎么樣,難道你非要看到它撒歡著跑才高興嗎?”
在《少女哪吒》的結尾,終于有一個女孩走上前,解開了那條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