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年)(上卷)
- (美)費正清 劉廣京
- 9855字
- 2019-01-04 18:47:45
舊社會
有關這個傳統社會的另一批需要闡明而尚未解決的問題,是傳統社會的社會結構、其政府的行政機構和思想體系,以及它的經濟發展。一種廣泛的假定是:這個傳統社會建立了如此有效而均衡的思想和實踐的結構,以致難以對西方的接觸產生富有革新精神的反應。這種觀點認為,中國的“成熟”可以從它的穩定性和它維持幾乎類似生理學的體內平衡狀態的能力中得到證明。換句話說,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像滾雪球那樣成了足以阻止改革的巨大力量。結果便是一種強大的惰性,或者叫做堅持成法的頑固性,這是一種只許在傳統之內進行改變的傾向。這一關于中國有惰性和對外麻木不仁的看法,還得到所謂文化自主觀念的支持:這種觀念認為,中國的方式方法是獨特的,它們之間互相呼應,因而對外部影響具有排他性。

地圖2 19世紀的中國本土
諸如此類的浮泛觀念,當然只是代替了深入的思考。它們無疑顯示了我們今天知識淺薄的程度??墒?,如果要讓非歷史學家懂得歷史,就必須運用一般的概念。包括1800年前后中國的一般情況和典章制度在內的一幅中國國家和社會的真實圖景,是形成一般概念的必要前提。當時中國的人口已經超過了3億,幾乎為包括俄國在內的歐洲的兩倍,同時可以有把握地說,它的國內市場和國內貿易也遠遠超過了歐洲。
19世紀初期,中國社會體制的惰性明顯地表現在各個階層中,即表現在鄉、鎮上的老百姓中,表現在左右著地方事務的地方上層或“紳士”的名門大戶中,表現在從地方官員直到北京宮廷的帝國政府的各級官吏中,以及表現在高居于這個人類活動舞臺之巔的君主政體中。這個中國人的世界(“天下”)被認為是非常統一的、具有共性的和能長期延續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確實如此。
帝國的統一是中國文明的第一個偉大的成就,同時它也是一件使人關注的大事,因為統一意味著和平。可是帝國的巨大幅員和各地的差異卻時常助長分裂。18個省份被自然條件分割成若干彼此隔離,但卻有著明顯特征的區域,各地區又都是相對地自給自足。例如山西省的中部太原平原和汾河流域,便是兩面傍山,兩面以黃河為界。灌溉條件良好的四川大盆地四面為群山所環繞,它與中國其他地區的交通主要是通過長江的峽谷。位于西南的云南省則是一個與國家其他地區難以往來的高原。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和湖南、湖北兩省這幾個大糧倉,都各自為地方政權提供了基礎。外國人在20世紀所稱的南滿,即19世紀中國人所稱的遼東,則是又一個地方權力的根據地。滿人建立的清朝在1644年奪取長城以南以前,就是在那里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力量的。
此外,中國從南到北延伸得如此遼遠,氣候的差異使得南北兩地的生活方式迥然有別。在南部和東南部,夏季大量的季節風雨有利于雙季稻的生長。反之,西北邊塞地區雨量稀少而又變化無常,使當地人民經常面臨饑餓的威脅。生活在干旱地區的北方農民,可以住在夯實的土筑墻或者用簡陋的土坯砌成的茅屋里,而住在多雨地區的南方農民,則必須用在窯里焙燒過的磚和瓦蓋房。他們為了防雨和擋太陽,穿的是草鞋木屐,而不是布鞋;戴的是寬大的斗笠,而不是北方那種帶有護耳帽邊的防寒皮帽。南方的運輸大多靠水道,或者另外在不能行車的石頭鋪的路上進行。扁擔、手推車和小毛驢比比皆是。但是在北方典型的運輸工具卻是在土路上運行的兩輪車,它往往會陷在被風刮起來的幾英尺厚的黃土之中。尤為明顯的是南北景物迥異:在遼闊的華北平原上,周圍筑墻以防御騎兵突襲的村莊星羅棋布;在典型的華南山鄉,騎兵就無用武之地,農村可以以更小的規模,更廣泛地分布于茂密蔥郁的林陰之中。由于種植水稻比種旱地作物產量更高,所以中國南方的口糧標準較高,同時在這里的務農人口中有著更加發達的地主所有制和租佃關系。
以精耕細作的農業、嚴密組織的家庭生活和官僚化的行政機構為其特征,中國這一逐漸擴展的文明就賦予整個國家從南到北、自西徂東以一種內在的共性。也許在居統治地位的上層分子的意識中,這種共性比一個社會學家在實際中所發現的共性還要大。然而,它一般說來只是一種假設。有如政治上的統一一樣,文化上的共性也是中國偉大的社會神話之一,因為無非想用它證明儒家生活方式的普遍存在。因此,各地區的差異和地方風俗習慣的各種形式還沒有得到足夠的研究,因為把中國廣大的國土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歷來成為風氣,今天依然如此。
這種政治上的統一和文化上的共同性的觀念,是中國生活方式從史前新石器時代就不間斷地延續下來的那種異乎尋常的連續性造成的。由各個家族在定居的村落里從事的鋤耕農業,于公元前5000年在靠近黃河河套的渭河流域(如西安郊外的半坡村遺址)就出現了。雖然軍人統治者們不時入侵,但中國的鄉村生活從那時起,就以一種社會的和技術的突變似乎都不能打斷的連續性穩步地向前發展。維護村社的和平和秩序,一直是中國的統治階級(與軍人們同樣古老)所特別關切的事情。它經過歷代王朝逐步建立了一套復雜的官僚政治機構。直到1800年以后為止,這個農業經濟—官僚政治的中華帝國,就是這樣保持著一個比歐洲的商業—軍事社會更加古老、也與它大相徑庭的社會體制。包括運用暴力在內的個人才能和進取心,在中國農業社會里沒有被培養出來,但在歐洲人的航海技術、好戰精神、探險和海外移民活動中,卻已蔚然成風了。
我們可以想象,到1800年時,至少占人口4/5的普通農民在對親屬的義務、盡職責、講禮貌和社交等方面都受到良好教育而成為有教養的人,但他們又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因此,他們在生活中不太信奉儒家的性理之學,反而信守民間傳說、迷信和道教佛教儀式。作為農民,他們大多數與大自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他們習慣于大自然的美景,但也為眼病、皮膚病以及腸道寄生蟲病這些流行性疾病所苦。作為老百姓,他們充分意識到統治的上層人物及其特權,但卻很少親眼看到這些人。他們主要地被吸引在自己的以農村和集市為中心的村社中了。
普通村子大約有百戶人家,不能構成集市,也不能自給自足。村社的真正中心在集鎮上,鎮當然不超過兩三英里遠,步行可達,在趕集時使家庭成員可以在當天往返。集鎮的集日一般以十天為一個周期,相鄰的集鎮則相互配合,把集日錯開:比如說,有的集鎮在三、六、八日趕集,有的小鎮則在二、四、七、九日或三、五、八、十日趕集。這樣,以更大的集市中心為經營對象的貨郎擔和行商,就可以輪流在這個區域趕集做買賣。最低一級的或標準的集鎮周圍一般有12—18個村子,總計約有1500戶,或7000人。一個農戶中身體健康的男子,不多幾年就可以趕集千把次,這樣在集鎮上的茶館里,在當地的寺廟里,或者在不定期舉行的大型集市上,以及在節日的燈會上,他就有機會碰得到大部分屬于這個集市社會的人們。
這個社會不但有以剩余農副產品交換紙張、鐵器、陶器和其他商品的經濟基礎,而且也有它的社交基礎。因為許多村子基本上是同族聚居,族外婚的規定使得許多家庭往往必須通過集鎮上的媒人到外村去找新娘。如果有秘密會社會堂的話,它們一般集中在集鎮,農民在那里也會碰到統治階級在當地的任何成員或官府的代表。
在這個農民社會里,個人依靠他自己的親族維持生計,得到在現代社會中要通過保險才能取得的安全保護,還可以得到教育、娛樂和建立主要的社會關系。從孩提時代起,他就被教以要嚴守家庭關系準則,尤其要講孝道。三綱的經典教義是有權威的,它要求子女孝順父母、妻子順從丈夫、臣民忠于君主。但是在個體家庭內部,這種身份的等級關系只是親屬關系體系的組成部分,親屬體系向外延伸,成為把大多數家庭都聯系在一起的具有共同血緣關系的集體或宗族。
宗族(又稱為氏族)是一種超越階級界限的擁有自治權的組織,它通常包含兩極:一極是貧困無告的人,另一極是那些已經取得了上層身份的人。一個宗族往往保有自己的宗祠,并把祭祀祖先作為一種宗教儀式來進行。它通常負責安排婚姻,也可以為教育天資聰明的兒童開辦學校。它力圖在它的成員中維持法律和秩序,不讓他們的糾紛發展成為牽動官府的訴訟。出于同樣的原因,它擁有的權威還可以承擔保證氏族成員納稅的責任。在發生騷亂時,它甚至可以組織地方民團進行防御。宗族的地位為清朝的法律所承認,法律總是維護族長的威信,并且按照親屬關系身份進行懲處。國家就是這樣給家庭結構以法律上的支持,這是它維護社會秩序的一個明顯的手段。
我們今天是不易理解個人對家庭這種服從關系的全部含義的。父母的權威和子女的孝順是絕對的,兒子違抗父母之命就要受到父親的懲處,甚至把兒子殺死,只要這個行動不是“慘無人道”的,那么在法律上也可以免罪。另外,父母還可以要求當局懲處,甚至流放一個不孝之子?!按蛄R父母或使父母的身體受到任何傷害者都要處以死刑?!?img alt="瞿同祖:《傳統中國的法律和社會》,第2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CFC94/73044328031317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920511-oWpjax9QX7c5DyhouKR654qhJ91VJ0BE-0-789fea6d7de20f8a4ad19311280388da">
在宗族里對長者的敬重,訓練了普通農民對他的上層階級的上司的順從。集市社會的最上層是地方上的上層分子,也稱“紳士”,這個名詞相當于英文中的“gentry”,雖然它的意義是不明確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現代式的研究還幾乎只是開始時,麥克斯·韋伯對中國社會所作的有影響的分析就強調了士子文人是中國國家和社會體制中的舉足輕重的官員。此后的研究描繪了這些及第舉子各自在這個功名獲得者構成的官僚等級制度中,所占不同品級的情況。同時,另一些研究強調了地主在這個耕地缺乏的農業社會中的關鍵作用,到1800年時,這個社會已經感到了人口迅速增長的壓力。這樣就可以通過兩條途徑來了解支配農村的地方名流的作用。一條是社會政治的途徑,另一條是經濟的途徑。雖然這兩種方法有時在闡述上引起了一些爭論,但如果我們逐個地注意它們,也許有可能使它們一致起來的。
在19世紀初期,大多數功名獲得者是通過了府一級考試的生員,另外一些則是通過捐納取得同等身份的監生。這兩種人估計約有110萬人。他們之間的比例一般為2∶1,即是說,擁有最低一級功名的人,有1/3是按規定的價格向政府捐納而取得這一身份的。還有一些人是通過較高級官員的薦舉而取得功名身份的,但他們為數甚少。因此,對有才能的人來說,按照傳統三年一次的考試是他們取得功名的主要機會。
當然,取得功名身份本身還不等于得到官職。陸續通過幾次更高級的考試,得到薦舉,以及最后獲得特旨任命,這些都是一個人開始仕宦生涯的必由之路。某人如果在24歲成為生員,一般可望到31歲時在鄉試中考中舉人,在35歲左右通過會試成為進士,如果他能達到這個地步的話。因此,功名獲得者形成了一個尖頂金字塔。在外地,帝國只有2000個左右基層行政官員的職位,再加上1500個教職;按官制,全國的官僚大約只有2萬名文官和7000名武官。官吏階層在職者為數甚少,而與此相應的另一個情況是,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只有少數合格的功名獲得者:舉人共有1.8萬名左右,進士2500名左右,受到尊敬的北京翰林院的翰林650名左右。的確,現任官員是一個精選者集團。這一情況就產生了一種看法:人數逾100萬之眾的取得最低一級功名的人,就被認為是“普通的士子”,他們是一個過渡的階層,例如,他們已經豁免了勞役,但實際上并未廁身于官吏的行列之中。這些“小紳士”可以身著受人敬重的長袍,從事訓導、教學、書吏或他種與這一裝束相稱的活動。取得了較高級功名的人,即“大紳士”,人數有限,他們組成了隨時可以對官場進行補充的后備隊伍,并且作為一個起作用的集團,向官場內部滲透。
在地方上,當地的小紳士,以及有時也可能出現的大紳士,他們左右著眾多的事情。他們共同主管各種公共事務,如修橋梁,設津渡,建圍墻和寺廟,籌措學校和書院的費用,發起和印刷地方志,參與地方的祭祀和祭孔活動。在當地遭災時,他們也會組織對流民、無家可歸的人、老人和貧民的救濟;當發生騷亂時,他們可以在皇帝的認可下資助、招募甚至統率民團。在所有這些活動中,地方上層人物運用他們在民眾中的聲望和與政界的關系,還運用他們對儒家行動準則和地方行政的知識,既提供錢財,又發揮個人的領導作用。他們構成了地方官吏和官府統治的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官府是不能有所作為的。反過來,地方上層,尤其是那些大紳士,便一起利用他們與官府的聯系來保護他們的經濟地位,因為國家制度并沒有提供有效的法律豁免權來保護他們的私有財產免遭官府的勒索甚至沒收。他們對官府施加影響和免除勞役或肉刑的特權被審慎地維護著。紳士們有一派紳士風度來表明他們的身份——長袍,長指甲,能詩善賦,有欣賞藝術的閑情逸致,彬彬有禮??傊?,過著一種與老百姓相脫離的生活。在社會安定時,這些地方上層人士,即統治階級,有著強烈的自覺性和內聚力。他們的理想就是組成一個內有若干庭院的大家庭,幾世同堂,婢仆成群,共同聚居在一起。
要把紳士作為社會—政治的官員和作為地主這二者的作用協調起來,方法之一就是要承認個人和家庭之間的區別。簡言之,各級功名按其性質來講只能為個人所持有,而財產卻是由家庭占有和傳下來的。上面述及的士子文人在非經濟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就是由個人履行的,而在一個地主所有制與家庭觀念緊密連接在一起的社會里(尤其在華南),個人同時又是家庭的成員。由于財產主要不是由法律,而是靠勾通官府來保護的,士子文人—紳士就能夠利用他們的政治社會身份來維護地主—紳士的經濟地位。這兩種起作用的成分,即士子文人—紳士和地主—紳士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加強,時常交織在一起,有時則是合二而一的。可以認為,19世紀初期的地方上層人物,首先是由一些擁有財產——主要是擁有土地的家庭組成的;其次,大部分科舉登第的人都出身于這類家庭。雖然,有些功名獲得者是靠個人才干而獲得成功,有時,還能在社會上飛黃騰達,但是,如果不能獲得家庭的支持以便在早期有時間學習和得到一個家學淵源的環境,那么能起步的人無疑只是極少數。
地主—紳士之家似乎有一種使自己世代交替的特殊本領。與農民比起來,他們的兒子結婚要早。他們可以納妾,他們的嬰兒死亡率也較低,因此,縉紳之家,由于多子多孫,其后代產生有才之士的機會也較多。一個世家還可以同時在鄉下和大城鎮扎下根基,以分散它的人力和物力資源。當農村發生災荒和騷動時,這個家庭的城鎮部分可以安然無恙。而當城市里改朝換代或出現官員造成的禍害時,他們在鄉下的老家卻風平浪靜。當發生內戰或外族入侵時,雙方陣營里都可以找到同一個家庭的成員,而各為其主。舊中國的這些世家大族都渴望子孫滿堂,十分重視維系家庭—宗族的世系。這就需要在生育和婚喪中競尚奢華,培養與官府的交情,在教育上下本錢,使得其兒子能通過科舉考試而飛黃騰達。
因此,功名獲得者的個人社會—政治作用和地主—紳士家庭的經濟作用是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的;今天沒有必要在地方上層的這兩個分析基點作區分或選擇了。雖然如此,由于歷史的情況,便產生了相互對立的解釋。首先,由于1905年廢除了陳舊的科舉,不可能再產生新的功名獲得者;因此,地主所有制,或者至少是“外居地主經營制”,便明顯地增加了,致使現代的土地革命便把土豪劣紳當做首要目標,他們仍然是地主,但是剝削性更大,而不再是地方上的社會領袖。從說明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長江下游地區的“租棧”的活動的文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期,這種大規模的“外居地主制”經營的實際情況。這些租棧代表它們借以建立的宗族或氏族,同時也接受別的大家族的委托而當它們的代表。它們收租、納稅、收各種費用,雇傭家住農村的收租人,也在主要的事務所雇傭文書和工作人員。它們在和佃戶們打交道時也能得到衙役的協助。一個租棧經管著成千畝土地,佃戶們按照租約耕種大量分散的小塊土地;租約是沒有限期的,可以父子相承。這些租約上的租佃權可以買賣。它們可以由幾個兒子繼承并且在他們之間進行再分配,或者相反地,由租佃人經過積累而再把租地集中起來。盡管可以繼承,但是這些租約并沒有建立起一個“法定的農奴制”,相反卻允許有一定程度的機動性。一般說來,長江下游地區一個佃農交納的平均地租占收獲量的50%以上,而地主交納的土地稅則僅為地租總額的13%左右。收租人負責下達“租?!卑l出的收租通知,充任收租人者可能是當地的村長、僧侶甚至寡婦。為了強行收租,當地的衙門可能發出拘捕令,并出動衙役逮捕那些欠租者,這些費用則由地主租棧支付。因此,在19世紀末期,至少在中國的這個生產最發達的地區,地方官府和租棧所代表的地主家族之間已經明顯地存在一種密切的關系。租棧的管理人員開列不良佃戶的名單,地方官便出動差役捕人,因為收租是政府和地主的共同利益,只有地主收到了地租,他們才能從中交出土地稅。
有關更早時期和其他地區的這類活動,文獻記載就不很詳細了,到1800年時,中國農村的大戶可能已經在對村社進行謹慎的領導,和對佃農進行以自己家庭為中心的自私的剝削之間維持了某種平衡;但在這種平衡中偏重于哪一方,則是另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F在得知,一般在農業產量較低的中國北部和西北部,出產、收獲、運出和出售給城市消費者的剩余糧食比較少,租佃關系也就不大發達。這里出現了一片嚴重貧困的景象,所以實行地主所有制是不合算的。在此期間,關于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農民中發生的貧困、騷動和叛亂在文獻中有越來越充分的記載。這樣,地方的上層分子在多大程度上是村社的領導者或剝削者,這一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可以和農民的貧困及中國人一般的生活水平這一問題結合起來考慮了。
我們在這里面臨一個基本的、壓倒一切的事實,對它的全部意義歷史學家至今仍然沒有估計出來,這就是:中國的人口在18世紀至少增長了一倍,這個總的增長趨勢一直繼續到1850年,雖然增長率有所降低。這種人口增長的影響表現在許多方面:無地的貧民人數增多了,許多人從人口稠密的地區遷出。在這些移民定居的地方,交通可能依然不發達,政府統治依然無力。在新建立起來的生活艱難的地區,自然要發生貧困、沒有法制和像白蓮教之類的起義運動。這反過來又使吏治敗壞,使清朝的威望遭到損害(見第三章)。糧價上漲,倉儲枯竭,政府倡導勤儉節約,以及其他許多表示物資緊張的征候,在清朝的中葉是史不絕書的。
然而,人口的增加決不只是一種災難。它意味著消費人口的巨大增長,因而促進了國內市場經濟的發展,增加了對土特產品的需求。其結果便是,由于商業的發展的刺激,進一步建立了銀行業和信貸業,運用了行會和商會這種新型的組織,以及采用了如匯兌銀票這類新的業務。簡言之,人口和貿易在近代早期的增長,在中國像在同時期歐洲的某些地區一樣,促進了商業化,并且提高了商人的作用。
在士大夫所寫的浩瀚的歷史記載中,很少注意商人階層。早在漢朝,商業就是中國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但商人集團很少能成功地爭得獨立的社會地位。恰恰相反,他們仍然從屬于官府,不得不從官方獲得特許并交納捐稅,而且為了免遭非官方形式的榨取,他們還得依靠與官僚們的個人關系。官方控制商人的一個結果,就是中國的文獻只注意記載政府的體制以及知識階級的思想和學說,而從圓仁和尚或馬可·波羅時代起一直到今天,那些個人對中國城市生活的觀察卻往往強調其攘往熙來的商業特征——這真是咄咄怪事!
在舊時的中國,經濟事業跟宦海生涯或一般的社會生活一樣,是以家庭為單位并且依賴于所建立的私人關系。因此,商業依賴于家庭商號,在這里,親屬關系成了主要的忠誠紐帶。個人在家庭商號里承擔著無限的責任,但在一場危機中,他也可以指望得到家庭無限的支持。在缺乏不講私情的法律保護的情況下,在沒有保險機構和商業法的情況下,一個商人的主要資本便是他的信譽和擔保人,但他和官府當局的私人關系也同樣重要,因為從那里他的商號才能獲得準予開業的正式的或非正式的認可。商人階級防止官府控制和剝削的主要手段是商人集團的團結。很久以來,同一行業的商店都開設在城市的同一條街上。商人們奉命按照行業而結合在一起,到晚唐或宋代時,他們經過與官府的周旋,建立了行會。
在發展周圍的私人關系時,商人們仿效士子的慣例:士子們首先發展的是他們與其感恩戴德的老師、考官和恩主的垂直的私人關系。在橫的方面。他們與同科士子、在同一老師門下受業的士子以及同一思想流派的士子建立密切的私人關系。這類關系就結成了士大夫生活的庇護制網絡。就商人來說,他們在橫的方面與其他同行商人或手工業者之間,即與他們最接近的競爭者之間的共同結合,可能比他們與官府的垂直關系更加重要。尤其是遠離故土的商人往往同經營其他行業的同鄉建立強固的聯系。這就形成了同鄉會的基礎。像上海的寧波會館、北京的廣東會館,這些商會有時覺得同時也向同鄉士子和鄉紳提供膳宿是上算的。其結果便是同鄉會館激增,它們有時純粹是按籍貫組成,有時按經商的行業組成。但在19世紀以前,這些自愿組成的會館很難做到鞏固商人的利益和力量的程度。相反,由于這些行會分屬不同的貿易行業,代表著不同的經商地點,就使得它們仍然是各自為政。
政府用種種手段控制商人階級。其中一種辦法便是經營某些行業需要政府的特許,如鹽的產銷和采銅鼓鑄等行業即是。另一手段便是直接控制,如通過從長江下游到北京的漕運制度來控制糧食貿易,又如通過蘇杭的皇家織造和景德鎮的官窯,以分別管制絲織品和瓷器的生產和貿易。但總的說來,政府寧可保持一種支配地位,而不實行嚴格的壟斷。這種支配地位基本上是通過特許制來實現的,它給政府提供收入,給主管官員帶來外快,給商人則帶來了官方的認可和機會。廣州的公行和揚州的鹽商便是已經對之進行過研究的典型事例。
在人口于上世紀增長了一倍以后,到1800年前后國內貿易的增長可從它的出口量推算出來。先從邊遠地區說起,我們可以看到公行與英國東印度公司之間在廣州進行的茶葉貿易急劇增長,同時在從暹羅來中國進行的貢使貿易名義下,與曼谷之間的大米貿易也增加了。在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期,與琉球——也就是間接與薩摩族時代的日本——的朝貢貿易以及與長崎的直接貿易,都顯示出類似的增長。到日本、琉球、馬尼拉和東南亞(南洋)去的中國平底帆船貿易的增加,必須看作是一種標志,即使用這類船只的中國沿海和內河商業的發展還要大得多。從寧波以及長江下游諸港口到南滿的航運比得上從廈門到南洋的商船貿易。我們知道,國內貿易增長的另一個標志就是運河的運輸體系:除了載運漕糧以外,它這時還是由私商運輸船只進行的私人貿易的渠道,這種貿易不但占支配地位,而且還在發展。
總之可以假定,中國在開辟通商口岸前好幾十年,經濟就有了增長。18世紀的人口只有通過交換南北各專業產區剩余產品的國內貿易的發展,才有可能增長。1760年以來,外國人通過廣州參加中國貿易已經完全有了基礎,但是它并不意味著外國對中國的入侵已達到了使歐洲的海上貿易和中國國內的內陸貿易進行接觸的程度。的確,后者在產品的數量和質量上往往超過歐洲的商品。中國從外國得到的是原棉、白銀以及通常銷路不佳的毛織品,而輸出的則是昂貴的茶葉、絲綢、瓷器、漆器和其他手工業產品。1840年以前,這類貿易在中國國內增長的幅度仍然無法估計。它直接使得像中國資本主義始于何時,貿易的增長是怎樣使中國的社會和政治失去平衡等類似的問題,都不能得到解決。
還產生了一個有關農業的尚未解決的問題。隨著人口的增加,我們知道有更多的土地被開墾了出來,在新墾的、只有限界價值的土地上的作物(如馬鈴薯、玉米、花生、煙葉、罌粟等)以及早熟稻種都得到了進一步推廣,可是農業卻不得不更加占用勞動力和精耕細作——即是說,每個耕作者的生產效率降低了。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口雖然像過去一樣辛勤勞動,但由于土地報酬遞減率的作用,每人生產的剩余產品更少了,因而更加貧窮了。
我們還不能恰當地從技術角度和分配角度來權衡,以說明近代中國農村的貧困究竟哪一方面起的作用更大。如果沒有科學種田的現代技術,包括化肥、農藥、良種,連成一片的土地,貯存和銷售設備、改良農縣、新的管理方法,以及這一切所需要的巨額投資,顯然,中國農村的生活水平永遠也不能跟上新的人口增長。無論如何,在19世紀初期,為了使農業現代化本來可以從農業中利用的剩余潛力,卻沒有為此目的而被利用。
非現代化的農業技術和對擁有的剩余產品分配不當,這兩者看來一直是互為影響的難兄難弟。中國農村生產率的低下,與許多社會罪惡、揮霍浪費的積習以及政府的腐敗,不幸是互為表里的,它們都被分配論者解釋為造成中國經濟停滯的原因。事實上,剩余農產品用各種方式給糟蹋了。老百姓中的許多勞動力都投閑置散,在中國北方的冬季尤其如此。在祝壽、結婚和喪禮中競尚奢華,揮霍了儲積的財富,而厚葬又轉而造成了墳地的浪費和土地的分割。尤為重要的是,地主的田租、高利貸和政府的稅收支撐著上層階級的寄生生活、游手好閑和奢侈浪費,其中還支撐了大量專為私人服務的行業。最重要的是,政府缺乏打破傳統和把經濟搞上去的魄力、意向和動力。當然,我們這一卷書中,將會更多地論及這些日積月累的問題,而不能多談到它們的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