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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漫長的一日

  • 2012·末夜
  • 滄月
  • 11001字
  • 2017-06-28 10:26:14

夏微藍從K155路上下來的時候,手機還是一聲都沒有響。

從昨天留言到現在,寶寶沒有上過線,也沒有給她任何回音——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到底去哪里了?為什么不回復自己的留言呢?

她悶悶不樂地想著,差點坐過了站。

已經是九點半了。外面的天氣很炎熱,地上所有的積水地雷都被曬干了,她顧不得撐傘,在38度的烈日下一路狂奔。胸口掛著的墜子太重,搖搖晃晃,每跑一步簡直就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她一邊擦汗一邊將那個圓環提起,塞入了領口里。

穿過嘉達世貿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跑到了背街的一條小巷。那里是酒吧云集的地方,入夜后會非常喧囂,生意興隆,而此刻,白天里卻顯得有些冷清。

金圖門燒烤,嘉達世貿廣場背街小巷147號。

她按地址一路找過去,在滿街裝修豪華時尚的酒吧里找到了那一家風格粗獷、宛如美國西部片里牛仔落腳點的燒烤店,背起背包,滿頭大汗地推開玻璃門,大聲問:“有人在么?”

“有什么事?”一個胖子從柜臺后轉出來,身形方正,猶如一座肉山。他在圍裙上擦著手,皺眉看著這個莽撞闖入的扎著馬尾的丫頭:“現在還沒開業呢!”

“我……我是來應聘的!”她氣喘吁吁。

“哦……招聘九點就開始了,現在幾點了?”胖子指了指時鐘,把手里的菜單扔在臺子上,“人已經招滿了,你回去吧。”

“啊?”夏微藍一下子怔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住的很遠,所以趕過來晚了,”她不甘心自己白白來一趟浪費了4塊錢的公交費,死皮賴臉地跟在那個胖子后面轉進轉出,“大叔,給我一份活兒吧!馬上就要開學了,我的房租還沒著落呢!”

“沒了沒了,”胖子不耐煩,“廚房要的人已經滿了,洗碗都站不下!”

“我也可以做別的啊!”夏微藍不死心,“我IQ有150,被皇家艾柯學院錄取,什么都能干,而且一定做的比別人好!”

“切,別吹牛了!皇家艾柯學院的人個個非富即貴,還會出來打工?”胖子嗤笑,不以為然,“IQ高有什么用?我們老板才小學畢業呢!”

說到這里,里面忽地傳來砰的一聲響,有啤酒瓶砸碎的聲音。

“你們這群人是豬么?!干了三個月,連香菇串和肉串的價格都還搞混!”一個高高瘦瘦的疤面男人在里面咆哮,暴跳如雷,指著那一群在面前屏聲靜氣的服務生,“昨晚的A09號桌的單是誰結算的?”

“是我。”有一個女服務生垂著頭,低聲。

“一臉蠢相!”那個男人繼續咆哮,把單子扔到她臉上,“少算了六十九塊!已經是這個星期第三次算錯賬了!三胖子,立刻讓她滾蛋!少了的錢從工資里扣!”

“是,是。”胖子連忙進去,對著那個女服務生厲叱,“還不快出來!”

那個女服務生忽然哇地大哭起來。

“哭什么哭!”老板不耐煩,一拍桌子,大叫,“這一整天都被你哭晦氣了!”

胖子翻了翻賬本,低下頭道:“老大,她這一個月里前后算錯了三百多塊錢的帳,昨天又已經預支了一次工資,剩下只怕都不夠扣的。”

“我的店里怎么會有笨成這樣的人!豬啊?”老板萬般無奈地看著放聲大哭的女服務生,挫敗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直接給我滾!”他轉頭瞪著那一排嚇得花容失色的服務生:“立刻給我回去背菜單!下次再算錯賬,一個個扒光衣服送夜店當雞!——你們以為我烏老大是好惹的么?”

看到胖子領著那個哭哭啼啼的女服務生出去,夏微藍立刻沖到了那個老板面前:“現在是不是有一個空缺了?我是來應聘的!”

老板連眼角都沒有掃她一下,哼了一聲:“滾。一臉蠢相!”

“什么?”夏微藍自尊心受損,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我的IQ是150!這店里比我聰明的人絕對不多!”

老板反而怔了下,看著這個扎馬尾的女孩:“IQ是什么東西?我只聽過QQ。”

這才是一臉蠢相吧?夏微藍差點扶墻,忍了又忍,只道:“呃……至少我知道香菇串是10一串,羊肉串是小串15塊錢,大串25塊錢,絕不會記錯!”

老板眼神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們店里的價格?來吃過?”

“我剛翻看過一遍菜單。”夏微藍將厚厚一本菜單推過去,“你可以考考我,我全記住了,絕對比方才那個服務生強!”

老板狐疑地看看這個女孩:“藕片多少錢?”

“10塊。”夏微藍迅速地報出答案,忍不住嘀咕了一聲,“賣那么貴!”

“這地段就這價,在世貿頂樓旋轉餐廳喝一杯咖啡還要200塊呢!”老板不以為然,又翻了一下菜單,“雞珍?”

“小串20塊,大串30塊。”

“魷魚?”

“小串的20塊,大串的25塊。”

“涼茶?”

“40塊一杯,150一扎——你們這里的東西可真貴啊!”

她對答如流,口齒清晰,反而讓翻著菜單的老板怔住了:“丫頭,你是來之前就背好了的吧?笨鳥先飛,還真是用了點心思啊。”

夏微藍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沒,我才不笨!我的閱讀速度是一分鐘2000字,而且看過一遍基本都能背下來——這菜單從頭到尾不過六百五十二個字,簡直是小菜一碟!不信的話,你另外再隨便挑一本書來給我試試?”

“……”老板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問,“你,哪個學校的?”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艾柯學院!”

老板的嘴巴張成了O型,嗤笑:“開什么玩笑?艾柯學院里可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我們老大的公子就是在那里讀書——那里的學生還會出來打工?”

夏微藍苦笑著,也懶得分辯,只道:“反正,我是出來打工的。”

“好吧!”老板看了看表,也沒心思多問,等胖子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便把菜單往胖子懷里一扔,指了指夏微藍,“這個丫頭可以用,晚上安排她去C區做服務生。”

“啊?”三胖子不知道她是怎樣搞定脾氣暴躁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耶!”夏微藍豎起手指,對著他比了一個V。

“三兒,今晚你就多照看著點店里,”老板從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的西裝,在身上比了比,露出滿臉的笑容來,“今晚是嘉德國際成立十周年的慈善晚宴,我要到前頭給霍爺捧場去——這件衣服還不錯吧?花了我一萬多呢!”

“不錯不錯,”三胖子極口稱贊,“穿上就像斯文人。”

“那是!”老板嘖嘖,穿上衣服照了照鏡子,“現在霍爺是正經生意人了,我們這些下屬不斯文點怎么行?聽說晚上會有很多政府高官和外國人到場,可別丟了霍爺的臉面——我走了,”老板拉開門,頓了頓,看了一眼夏微藍,又補充一句,“如果這丫頭今晚算錯一次帳,就立刻讓她走路!”

“是!”三胖子點頭不迭。

看到老板拉開門就要出去,夏微藍連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又怎么了?”老板皺眉。

夏微藍抬起手指了指,忍住笑:“標牌,忘了剪。”

“……”老板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回過手捏住后頸上掛著的硬紙片,也不拿剪刀,一把就扯斷了下來,扔在地上踩了一腳。

看著金圖門燒烤的老板黑著臉走出去,雖然衣冠楚楚,走起路來卻顯得很奇怪,叉手叉腳,似乎被什么五花大綁,全身不習慣,夏微藍終于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笑什么?”三胖子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換成過去,敢這樣當面讓老大下不來臺,他一槍崩了你都有可能!”

他說得嚴重,夏微藍倒抽一口冷氣。這個金圖門燒烤的老板,居然是混黑道的殺人犯?那自己來這里豈不是……

“放心,老大如今早跟著霍爺洗手上岸了,地盤堂口都交給別的兄弟了。”三胖子彷佛知道她想啥,“老大是個粗人,也不想附庸風雅和旁邊那些店一樣開什么咖啡店酒吧茶藝,所以就開了個燒烤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多爽!——不過你放心,這個店做的絕對是正經生意,雇的也都是正經人。”

夏微藍松了口氣,但心里還是有些不安。三胖子卻推了她一下:“來,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地盤。C區一共八張桌子,三張大桌五張小桌,都歸你管,給我記清楚了。”

“嗯!”夏微藍點頭。

“如果客人的人均消費超過了一百,那么超出部分你有20%的提成。”三胖子簡單地和她說明店里的規矩,“所以,多哄客人高興,客人多點單你就多拿錢,知道了么?——夏天生意好,去年最多的有個人一個月拿了5000多的獎金呢。”

“哇,五千?!”夏微藍眼睛里頓時放出了光。

“當然,”三胖子有些自豪,“別看這里地方不大,可生意好得不得了,晚上周圍那些酒吧里泡完吧的人都愛往這里走。你不知道我們老板一年的利潤是多少吧?”

“多少?”夏微藍眼睛閃閃發亮。

“這可不能告訴你,賬本只有老板和霍老大有權看。”三胖子賣了個關子,卻笑了一聲,“記住,老板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你可別出一點差錯。”

“嗯!”夏微藍眼巴巴地看著他:“有什么活兒讓我干么?”

三胖子不耐煩:“客人要晚上才來,現在有什么活?”

“可是……我的基本工資是按小時結算的對不對?”夏微藍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小時八塊的工錢,是從現在就開始算的么?如果不是,我可以先換另外一個工種,譬如洗洗菜什么的,別浪費了白天的時間。”

“……”三胖子看了她一眼,嘀咕,“還真是個小財迷!”他指了指后面的院子:“把今天晚上用的碳和新到的啤酒給我搬進來!”

“好嘞!”

當夏微藍在烈日下滿頭是汗地扛著一筐筐碳和啤酒跑進跑出時,城市的另一側,有人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蘇醒過來。

頭很疼,神智有些游離,似乎經歷過重重的噩夢。

夢里是一片荒涼的廢墟,灰色、巨大、坍塌的世界,以及大塊的風化的巖石,彷佛文明毀滅后的遺跡。頭頂是一片奇異的蔚藍,彷佛一整塊的琉璃——遠遠地,似乎聽到有鐘聲在這空無一人的異時空里回蕩。

他不知道這是夢境的第幾重,自己的從火里向下墜落,來到了這里。沒有風,沒有光,沒有呼吸,沒有生命……只有彷佛停滯的時間,荒蕪的生命,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快!快走啊!”一個聲音催促著他。

他覺得全身都火一樣地燙,身體在燃燒——有一只手在托著他。長長的指甲有幾個已經崩斷了,指根里沁出血來。

“你不能死在這里!你還有你的使命。”

誰?是誰?是誰在他耳邊一直說話!頭痛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全身上下都疼,彷佛有火在燒。他根本站不起來,就這樣倒在地上,任憑那只手拖著他往前踉蹌地奔走,半開半閉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身下粗礪的、灰色的原野,沒有任何色彩,如同鴻蒙之初的大地。

鐘聲消失之前,那只手拖著他,到了一道巨大的門前。

那扇門緊閉著,彷佛亙古以來就佇立在這荒涼的天和地的盡頭——鐘聲里,他看到那道門正在慢慢、慢慢地闔上,發出悠遠的、猶如嘆息一般的低沉的古怪聲音。

“等一等!等一等啊!”

那個聲音絕望而激烈地喊著,放開了他,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想攔住那一道正在關閉的門——然而那道巨大的門毫不受影響地緩緩闔起,彷佛天幕合攏。

“不……不!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請救救他!”

那個聲音哭泣著,拼命地拍打著門。在門闔起的那一瞬,他依稀看到一個影子一閃,那個帶他來到這里的人,居然硬生生地想從只剩下一線的門縫里擠進去!

不……不可以!不可以進去!

他還來不及驚呼,就聽到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沉悶、遲鈍,仿佛是血肉被碾壓而過的鈍燉聲音。這是……他悚然一驚,努力撐起了身體。眼角只看到那道門門沒有片刻延遲的轟然關上,彷佛只是碾碎了一粒塵埃。

門里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只有一抹淡淡的血痕,留在門上。

他怔怔地看著那一道噩夢一樣的巨大的門,似乎知道這將是自己生命的終點——他被獨自遺棄在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來者,沒有逝者,天地之間陰霾而灰暗。這是哪里……父親呢?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他去了哪里!

他終于支撐不住,跌倒在灰白色的廢墟里,再不能動彈。

“可憐的孩子……”忽然間,他聽到了門打開的聲音。耳邊有人說話,一雙手輕柔地伸過來將他抱起,低聲對他說什么。那個聲音低沉溫柔,語調如水一般綿延,他極力側耳去聽,然而入耳的只有風聲。是誰……是母親么?

他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想看看面前那個和他說話的人是誰,然而彷佛知道他的意圖,那只手忽然翻過來,覆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去看,不要記得,也不要懷想,”他聽到那個聲音對自己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只是契約交換之地——當你離開這里之后,應該將這一切遺忘。”

不,不……怎么能遺忘呢?這里是他永遠不能忘懷的地方。在日后余生的每一個日夜里,自己所有渴求的一切,都將在這一道門的背后。

“回去吧……你還有你的使命。”

那個聲音遠去了,那道門在他眼前轟然合攏。

“媽媽!”他失聲,忽地睜開了眼睛。

霍銘洋在冰冷的手術臺上醒來,夢里的觸摸還停留在皮膚的感覺上,冰涼而柔軟,彷佛煙花一樣存在的幻覺。門上那一抹觸目驚心的血痕彷佛還在眼前晃動,然而,身邊只有各種林立的儀器,刺穿他的身體,監視著他的血壓和呼吸,冰冷而機械。

手術從昨夜11點開始,持續了15個小時。麻醉的藥力開始退去,他疲倦地睜開眼,無影燈直接射入瞳孔,令他再度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強烈的光,總會激起他記憶里某個最陰暗的片段。

是不是只要他不醒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

“不要皺眉,銘,”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一只帶著薄薄塑膠手套的手按著他的臉頰,“傷口還沒有黏合完全,你一皺眉,這半張臉就會——砰,像是碎酒瓶子一樣裂開!——然后我又要叫艾瑞絲進來用吸塵器吸碎片了。”

他沒有回答,留戀著腦海里殘余的溫暖幻覺。

那雙手……那個聲音……彷佛還在咫尺的地方。

“手術很疼么?怎么都聽到你在叫媽媽了?不至于吧?”范特西醫生是純種的日耳曼人,高大英俊,帶著斯文的PRADA無框眼鏡,有一頭淺到幾乎沒有顏色的淡金發和綠色的眼睛,卻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一邊檢查著他的皮膚,一邊迷惑不解地嘀咕:“奇怪,這次我用的麻醉藥份量明明足夠放倒一頭牛了,你怎么還會覺得疼?”

他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笑,不回答。

“怎么又打架了?”看到他不理睬,范特西皺眉,教訓,“跟你說過,打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能打臉!你這張臉是豆腐做的,難道自己不知道?”

他別開了頭,不想讓那只手在臉上摸來摸去。

“別亂動。晚上你還得戴著這張臉出去見人呢,銘。”范特西的手停在他的眉峰上,側頭端詳了片刻,“要不,這里再補一刀吧?這樣眉弓就會更加挺拔一些——我剛看過你們霍家的譜系,從你上溯五代的時候,族里出現過一個印度血統的女子。”

“是么?”霍銘洋有些愕然,“我母親是尼泊爾人。”

“我是你們霍家用三百萬美金年薪請來的專屬醫生,我看過你的族譜,”范特西聳聳肩,“很奇怪,你的父母都很正常,但你卻出現了明顯返祖的現象,基因里還有一些讓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你正常地長大,到現在應該有一張這樣的臉——”

范特西將他的眉梢往上提了一下:“喏,就這樣——印度人種的特征。”

“隨便你吧,只要別讓人看出來太明顯的不同就行。”他淡淡,“我不喜歡那些小報上有記者亂寫,說我經常秘密進行整容手術,弄得我像那些娛樂圈明星一樣。”

“放心,我對比過你上一張編號為NO.189的臉,”范特西看了一下手術室投影儀上的照片,“每次只改動你5%的臉部特征,絕對不會讓人發覺。而每改一次,都會讓你更接近完美——到最后,你將會進化成為這個地球上最英俊的男人!”

霍銘洋閉著眼睛,懶得再聽他的滔滔不絕。

進化?他以為自己是誰?上帝?這個范特西醫生,也不知道是父親怎么找來的,據說是哈佛大學醫學院的博士,獲得過美國最高生物醫學獎Albany Medical Center Priz,同時卻也拿到了哈佛的粒子物理和宇宙學博士,實在是一個雙料奇才。

——而最令人驚悚的是,這個Dr.Fantsy除了是世界頂級的皮膚科專家之外,居然還真是個整形狂熱者,其技術之高超,簡直可以讓全體韓國整形醫生叫一聲祖師爺。

在劫火重生之后,自己這張臉,也全是他賦予的。

一寸一寸,從他的手術刀下被雕刻出來。然后隨著年齡的增長、臉部骨骼的發育,再一次一次地通過無數次手術改進,讓人工的皮膚和顱骨一起延展,不露出絲毫破綻——從童年時代到少年時代,再到青年時代……在成百次的痛苦中,從一個沒有臉的人,慢慢地蛻變成為他口中所說的“完美”的男人。

而屬于他自己的那張臉,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丟失在火海里了。

“除了返祖的特征,我的基因里還有什么讓一個哈佛大學博士也難以理解的地方么?”他閉著眼睛,淡淡問,似是有意無意。

范特西聳肩:“有啊。”

“怎么?”他心里掠過一絲警惕。

“譬如說,你的顱骨也有些奇怪,否則怎么能承受住那么多次手術而不坍塌?”范特西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不過我只是個皮膚科的醫生,要徹底搞清楚這些問題,除非調集其它同行把你切片解剖才行……哈,我倒是很想以你為標本進行研究,說不定連2012年的諾貝爾醫學獎也搞定了——不過……”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在胸口上劃了個十字:“不過你父親,霍天麟先生,一定會在我有那個念頭之前立刻打發我去見上帝的,一分鐘都不會耽擱。”

聽對方用這種語氣提起自己的父親,他不由得也笑了。

范特西的手很靈巧,他感覺手術刀在眉弓上方輕巧地劃過,極細的釘子插入眉骨,固定住,麻藥的藥力已經開始減退,這樣的疼痛令他的手指微微痙攣,然而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表情。這些年來,在上百次的手術里,他對痛苦的承受力已經變得驚人。

“見上帝?”他閉著眼睛,問,“你相信上帝么?范特西?”

“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一降生就受洗了。”范特西笑笑,“我可以把主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倒背如流,甚至比梵蒂岡那些神職人員更嚴格地執行摩西法典——你看,我是個單身的苦修主義者,從不近女色,對吧?”

“哦?我以為你不喜歡女人而已……”他倒是有些意外:“難道醫生不都是無神論者么?”

“唔……要知道,我不僅僅是個醫生。”范特西笑了一笑,一邊用精妙靈巧的手法修復和固定他的眉弓,猛然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一按,臉部發出輕微的“喀喇”一聲。

“嘶——”他忍不住微微倒吸了一口氣。

“Perfect!”范特西喊了一聲,扯下了手套,俯身在他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將手術臺上的鏡子扭轉到他面前,“銘,我愛死你了!看,你真是我的完美杰作!”

“別亂說這種話,別人會以為你愛的不是女人而是我。”他苦笑著坐起來,看著鏡子里那張新生的臉——非常英俊的容顏,兼具了歐洲和南亞人種的某些特點,融合得非常完美,有些像是希臘和古印度神廟里的雕塑,光芒奪目。但是撫摸起來卻是如此的冰冷而柔軟,不像是血肉之軀,而像是某種深海海底生物。

那一刻,他忽然有點恍惚。

烈火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臉,在拼命地對他反復說著什么,然而他卻什么也聽不見——那一道大門打開了,在遙遠的天地的盡頭。門那一邊是荒蕪的世界,唯有漫天的流光飛舞,仿佛星辰墜落。而那個烈火中的女人,就在他面前瞬間消失,化成了其中一顆流星。

是母親么?她去了哪里?

“還滿意吧?”范特西醫生見他看著鏡子出神,不由得意洋洋,“銘,我來和你打個賭:今晚的酒宴,一定又會有無數美女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哦,不,西裝褲下!”

那個老外賣弄著他熟練的中文,然而霍銘洋卻只是對著鏡子端詳著這一張嶄新的臉,感覺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身外之身。許久,臉上忽然出現了第一絲表情,那是苦笑。“哈。”他笑了一聲,掙扎著想從手術臺上走下去。

“別用力!”范特西嚇了一跳,“你現在還不能動!”

“不,我要走了。再在這個鬼地方呆下去,我會覺得自己是你的傀儡娃娃。”他虛弱地喃喃,推開手術室的門,對著外面喊,“老白!”

“少爺!”一直等在門口的司機立刻聞聲而至,看著他的臉,嘖嘖贊嘆,“太好了……你又沒事了!范醫生的醫術真是世界一流啊!”

“超一流。”范特西迅速更正,得意,“怎么樣,比上一張臉還帥吧?”

“絕對的!”老白贊不絕口。范特西得意洋洋地比了一個手勢,叮囑:“替我看好銘,別讓他再去打架滋事了,這會毀了我最珍貴的作品。”

“是是。”老白連忙上去扶住霍銘洋,“少爺,我們回去吧!晚宴就快開始了。”

“哦……”他揉了揉臉,確認皮膚沒有再度開裂,“衣服呢?”

老白熟練地回答:“已經讓SELENE那邊熨好送過來了,這次穿的是他們家白色的IRIS系列第五款,配的是8克拉的‘天使之淚’粉鉆領針。少爺覺得如何?”

“隨便,別太搶了父親風頭就行。”他疲倦地喃喃,揉著自己的臉,“那就直接開車過去吧,我在車里換衣服也一樣。”他坐入了車里,彷佛想起了什么,忽地問:“對了,昨夜派去監視那座樓的人有沒有發來什么信息?”

“我call了慶叔,讓他連夜趕去了輪回巷監視,”老白猶豫了一下,送上了一部黑莓手機:“今天早上八點多,看到有一個女孩從輪回巷的那幢房子里里跑了出來,于是立刻拍下來,并且跟蹤追查。現在全部的資料已經發到了少爺的手機上,請查看。”

“哦,”霍銘洋卻有些失望——能拍到的,那就是正常人了,并不是白之月的來客。不過慶叔號稱獵狐犬,如今雖然年過五十,果然還是寶刀未老,在短短一天里居然就已經查到了那么多資料,幾乎連身高體重三圍都寫上了。

然而,他看了一眼那錄下的視頻截圖,忽地怔住了。

從那個熟悉的巷口沖出的是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孩,身材高挑,扎著馬尾,斜挎著一個雙肩背包,一路從那幢白色的小樓里飛奔出來,大呼小叫地往公交車站跑去,幾乎是在車門關上的最后一瞬身手矯捷地跳了上去。

視頻最后一格,是放大的臉部特寫照片。

“奇怪,”他看著手機屏幕,喃喃,“似乎在哪里見過?”

霍銘洋的房車消失在診所門外的林蔭道上。送客的醫生獨自轉身,回到了小洋房里。當門關上后,范特西的臉色立刻變了,眼里那種活躍奔放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深沉的表情。

——兩種截然不同的神色,讓他像是忽然換上了另一張臉一樣。

“取樣完成了么?”他低聲問,“格里高利?”

“完成了,拉斐爾大人。”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個人幽靈一樣的冒出來,披著奇特的斗篷,用一個樣式奇特的圓環束著領口,手里拿著一支細細的紅色試管,說著帶有意大利口音的英文,流暢而低沉,“這次的開顱手術里,取下了他頭顱里大約10克重的額葉切片,不知道夠不夠用?”

“夠了,已經是極限。每次只能趁著手術少量取樣,然后在麻醉效力結束前把解剖的切口用新的皮膚覆蓋上——”范特西搖了搖頭,蹙眉,“霍天麟是非常可怕的男人,這些年來我們一直秘密對他的兒子進行活體手術取樣,一旦被他發現,在亞洲整個社團都會受到攻擊。要千萬小心。”

“是。”格里高利答應著。

他們社團秘密分布在全球各處,成員身份極其神秘高貴,擁有可怕的力量,幾乎可以和梵蒂岡的教廷對抗。然而,此刻連身為四天使之一的拉斐爾大人都如此慎重,只能說那個姓霍的華人男子真的是不可小覷。

“你猜猜,是誰敢在霍天麟的地盤上把他兒子弄成這樣?”范特西淡淡地問,然而眼神卻難掩一絲激動。格里高利倒吸了一口冷氣,眼里忽然亮了起來:“難道是……使徒?!”

“BINGO!”范特西薄薄的唇角泛起一絲鋒銳的笑意,用鑷子在培養皿里夾起了一個米粒大小的銀色東西,在眼前細看,“兩年前我趁著手術間隙,在他的耳蝸里植入了這個同步竊聽器,監聽他所能聽到的一切——直到昨夜,我終于找到了他和‘那個世界’有牽連的證據!”

“那個世界?”格里高利失聲,“白之月?”

“是的。”范特西低聲,有些恨恨道,“在麥美瞳失蹤的時候,我們沒能及時跟蹤到他們,只能又耐心等了兩年多——這一次,終于被我們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太好了……”格里高利喃喃,“我立刻去告知圣殿的神父!”

“只可惜,這次還是沒有能夠侵入他的大腦,”范特西嘆了口氣,從暗室里取出一長卷膠帶,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類的腦波掃描,一條條微波如同奇異的音符跳躍。他默默搖了搖頭,指向其中的一個區域:“你看,就是這里。”

那是一片烏黑,重重疊疊的幻影下看不清任何東西。

“這是什么?”格里高利問。

“這是大腦額葉的內側面,中央前、后回延續的部分,被稱為旁中央小葉。”頓了頓,范特西補充,“這一部分,負責思維、計劃和安排,與個體的需求和情感緊密相關。”

格里高利看著如同密碼符號一樣的CT圖片,茫然不解。

“他腦部的記憶被加密了。”范特西喃喃,“而且是多重加密。”

“多重加密?”

“是的,上面覆蓋了一種奇怪的物質,無法掃描,也無法被儀器破譯。”范特西以一個醫生的專業角度解釋著,“從淺層掃描的圖譜上看過去,這個區域的腦波活動顯得非常不正常,頻率很快,跳躍得尖銳,類似于處于深睡眠時期的狀態,而且是多重夢境。”

“多重夢境?”格里高利吃了一驚,“你是說,他一部分的大腦、即使是在清醒時也處于深睡眠的狀態么?”

“非常奇妙,是吧?”范特西低聲,“他們居然讓他一直迷失在過去的回憶里,卻同時能在現實里看似正常的活下去——腦部采取了多重夢境作為保護,也就是說,無論通過催眠還是強行讀取,都無法復現那個區域的真實內容。”

格里高利凜然:“被誰加密?使徒么?”

“應該是使徒吧……除了他們,這個世界上誰還能做到這樣的事?”范特西不敢用沒戴手套的手去觸摸試管,吩咐,“所以這一次,我干脆冒險切下了一部分的額葉。你把這些以及這一次的腦波掃描一起送到圣殿去交給神父,請他抓緊組織人手分析。”

“我連夜出發,”格里高利頓了頓,又問,“大彌撒日就要到了,您不去圣殿么?”

“不,我要留在這里。如果他們找不到我,難免會起疑心——畢竟我是霍氏花了重金請來的專屬醫生。”范特西輕嘆了口氣,“要知道,霍氏家族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靠近‘使徒’的人類了,絕不能驚動他們。”

“人類?”格里高利冷冷笑了一聲,“那個叫霍銘洋的中國人,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或許吧。”范特西輕輕嘆了口氣,“被開顱切下了額葉,居然還從手術臺上若無其事的醒過來了……這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

——其實,在第一次接觸到霍家的公子時,他就已經秘密分析過對方的DNA,在人類專有的23對染色體中,其中12對出現了不能理解的變異情況,更何況,經過多年來上百次的秘密開顱檢測,提取了那么多組織,換了是普通人早就一命嗚呼了,而這個年輕人的身體似乎有著罕見的超常愈合能力,彷佛不死之身。

格里高利道:“我發誓,他一定已經被‘使徒’召喚過一次了,已經被污染。”

“如果真的是這樣,還真是個奇跡——凡是被‘召喚’過的人類,還從沒有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范特西喃喃嘆息,語氣卻有些復雜,“可憐的年輕人,他以為自己在火災里失去的只是一張臉,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怪物!”

剛說到這里,時鐘忽地敲響了九下。那一瞬,彷佛條件反射一般,范特西忽地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從懷里拿出了一塊表,緊緊地盯著表盤。

當,當,當……鐘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診所里,顯得有些陰森。

“二十一秒。”在鐘聲消散的時候,他喃喃。

“又快了一秒?”格里高利臉色變了一下。

“是啊……我的表是和格林尼治天文臺同步的。也就是說,記錄的是GMT,世界時。”范特西又抬頭看著墻上那個鐘,看似普通電子鐘的鐘面泛著隱隱綠色——墻上這個掛鐘卻是社團特意配置的銫原子鐘,精度達到每100萬年才誤差1秒。

“這樣說來,地球自轉的速度在漸漸加快?”格里高利喃喃,蹙眉,“NASA一直在監視著地球,難道他們沒有發現自轉時間的變化么?”

“那些飯桶以為這只是誤差而已,所以他們每隔三年調整一次GMT,以修正這個偏差。”范特西冷笑,“而且最近幾年太陽黑子活動加劇,天坑頻繁出現,一切都在擾亂地球的正常運轉——所以這一細微變化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沒人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地球在不停地變輕!物質在莫名地流失,地獄之門已經開了一條縫了!”范特西將手按在一本圣經上,低聲,“War of the Sons of Light Against the Sons of Darkness Is Coming……光明之子和黑暗之子的戰爭已經快要來了!”

“主啊……”格里高利在黑暗里劃著十字,喃喃祈禱,“戰爭已經降臨了,可救贖這個世界的光明之子又在哪里?”

“可能還沒降臨吧?”范特西苦笑起來,“立刻密電圣殿的加百列和烏利爾,說,已經監視到了使徒出現的跡象,請授予我臨時的最高決策權,讓位于亞洲以及遠東地區的所有社團成員在接到通知后的第一時間趕來S城增援!”

“是!”格里高利深深致意,然后拿起了資料轉身離去。那一片額葉的切片,在暗紅色的培養液里微微蕩漾。

“終于要開始了呀……”范特西喃喃,表情復雜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米迦勒,這一次,終于輪到我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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