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遠無法靠近的人
- 2012·末夜
- 滄月
- 6056字
- 2017-06-28 10:26:14
深夜九點五十,一道銀光從暗夜里掠來,悄無聲息地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
那是一輛勞斯萊斯銀天使,在S城僅此一輛。路燈下,車窗緩緩降低,露出坐在里面的年輕貴公子的側臉。那個剛從高級成衣定制店里出來的人微微咳嗽著,抬起頭,看著旁邊幽深的小巷,眼神復雜。
“少爺,該走了?!彼緳C小心翼翼地提醒,“快十點了,千惠小姐還在等您呢。”
然而年輕人沒有搭理,只是沉默地看著那一條幽黑不見底的小巷。三年前,他曾經在這一片黑暗里狂奔,試圖拉回一條鮮活的生命。然而,他只能又一次地看著那扇門在他眼前闔起,無力地在黑暗中跪倒,眼睜睜地看著又一條生命消失在時空的裂隙中。
三年來,每一次路過這個地方,他心里都有難言的悸動。
那個少女的生命消失得無聲無息,如一片沉入深淵的枯葉,已經沒有多少人再記得。時間流逝,人世依舊繁華,城市以空前迅猛的速度擴張。沒有人感覺到這一切背后的危險,正如沒有一個人感覺到黑暗盡頭那扇門的無聲打開。
自從那個瘋女人被送進精神病院后,這個地方已經徹底沒有人居住了。風波平息后,從去年2月開始,暫停了一年的工程也不露聲色地重新動工。目下正在奠基打樁的階段,大地被挖開了,到處一片狼籍。蕭瑟而冷清的夜里寂無人聲,只有微微的風吹過來,工地上的吊車懸掛著搖晃,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少爺,還是別在這里多停留了吧?”司機有些為難,“霍先生說過……”
話說到一半,忽地頓住。
燈光!——在這一條小巷的盡端,那幢兩層的白色小樓上,居然亮起了一點燈光!窗簾背后,依稀可以看到一個長發的女人在窗后一晃而過,身影曼妙,速度快得不像是人類。這幢樓里怎么還會有人?莫不是……司機驚得變了臉色,然而等他回過頭的時候,卻看到后座已經空了!
“少爺!少爺!”他連忙摁下了緊急按鈕,迅速切入了秘密通訊頻道,向上頭匯報:“少爺進去了……去那個地方了!趕緊通知霍爺!快!”
唰的一聲,后面跟隨的一輛黑色轎也停了下來,兩位帶著墨鏡的保鏢從里面沖出,身形極快,居然在那個年輕人走入小巷之前攔住了他。其中一個領頭的上前開口:“少爺,先生吩咐過了,你不能去……”
然而年輕人沒有停留,推開他,直接朝著小巷盡頭走了過去。
“嘻嘻……”有人在夜里輕聲的笑,宛如銀鈴,樓梯上有腳步聲,輕盈地上上下下,仿佛蝴蝶蹁躚。然而廊燈下,大門緊閉,卻并沒有鑰匙插在那里——通往那個世界的門,終究是關閉了么?而那些失蹤在時空裂縫里的人們,又去了何處?
“少爺,你真的不能過去!這是霍爺的吩咐!”在他忍不住想進一步靠近的時候,保鏢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往巷子外拖去,“冒犯了!”
“滾!”年輕人忽然咆哮起來,閃電般轉過了手腕,只是一切、一扭,骨骼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兩個保鏢失聲痛呼著倒在地上。
“敢阻攔我?”他冷笑起來,在月下抬起頭——原本漆黑的雙瞳,居然轉成了詭異的暗紅色!兩個保鏢悚然,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作為霍先生的獨子,這個年輕人在幼年時曾經經歷過一次慘痛的滅門之禍,大難不死之后,在成長中一直受到黑白兩道的嚴密保護。然而,誰也沒料到,他居然擁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身手!
“愚蠢的家伙?!蹦贻p人低低地冷笑,紅瞳里跳動著火,看也不看重傷倒地的兩個人,轉頭看向白色小樓,繼續往前走去。
嘀——嘀——嘀。
就在那一刻,懷里有什么東西響了起來,在空巷里顯得分外清晰。微弱的藍光在衣服內袋里閃著,屏幕上顯示有來電接入。
他遲疑了一下,終于接起了手機。
“銘洋,你是不是又去了輪回巷?”一接通,那一頭便傳來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嚴厲而低沉,如同獅子王的低低咆哮,“和你說過了多少次,那個地方,絕不能再靠近!上次你插手麥美瞳的事情、已經惹得那些人不高興了,這回還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道:“那間房子里有人?!?
他并沒有說是哪一間房子,電話那頭的人卻沉默了一瞬,呼吸聲變得粗重起來,只是道:“這個事情,你不要管?!?
他的眼神一凝:“你早就知道那里面有人?”
那個人沒有回答,冷冷道:“趕快離開,一刻都不要停留!”
“是白之月的使徒么?”他低聲,“是不是‘他們’又來了?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不要問!”電話那端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幾近于切齒地警告,“你應該知道‘那些人’是我們最大忌諱!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提起,永遠也不要靠近!”
“是么?”年輕人冷笑了一聲,拿著手機,在說話之間一步步地走向那座白色小樓,走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臉在光影下明滅不定,“如果我提起了,會怎樣?如果我靠近了,又會有什么結果?——會和母親一樣么?”
“銘洋,站?。 贬莘鹬浪谧鍪裁?,電話那頭的人厲聲怒喝。
“如果我不呢?”年輕人冷笑著,已經走到了最后一盞路燈下,微微仰起頭——那一幢白色的二層小樓已經近在咫尺,透過垂落的窗簾甚至可以看得到二樓起居室里女子的剪影,映在簾子上單薄如紙,似乎有些不真實。
那一瞬,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在急劇收縮。
那個影子……是的……那個影子!如此熟悉,仿佛和他血脈相連。不顧耳側嚴厲的警告,他定定地看著簾幕后纖細的人影,瞳孔已經變成了熾熱可怖的紅色。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臟不送控制地跳躍,仿佛急促的鼓點,催促著全身的血液往腦里奔涌。
是她……是她!
“立刻站?。》駝t……”電話那端的聲音還在繼續,他將手機捏在手心,深吸一口氣,足尖加力,忽地往前疾奔——從靜止到躍起,他只用了三秒鐘,彷佛脫離了地心引力,瞬地躍上了十米高的墻。這是超出了人類極限的速度,就算是國際奧林匹克賽事上也不可能看到這樣驚人的身手。然而,這個從小體弱多病的貴公子,居然在一提氣的瞬間,就飛翔一般地掠起!
就在他的身體剛離開路燈光暈范圍的瞬間,虛空里忽地閃現出一道淡淡的藍光,彷佛一張若有若無的網,漂浮在虛空里。
不好!這里——設有結界?!
他在半空中急速后翻,動作敏捷如電,右手伸出,飛速撐了一下旁邊的墻壁,身體忽然不可思議地變軟了,從腰部開始整個人向后扭轉了360度,仿佛一片輕飄飄的落葉,以普通人難以企及的速度閃避。
只可惜,還是來不及。
哧地一聲輕響,那道淡藍色的閃電擊中了他的肩膀,彷佛鎖鏈一樣伸展,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劇痛頓時襲擊了血脈和骨骼,他身體在空中停滯了一瞬,重重跌落回了路燈的光圈里,激起了一地的塵埃。
他掙扎著想站起,然而身體上卻籠罩了一層奇特的光之鎖鏈,一處處扣入他的血肉和骨骼,封住了他的一切舉止。他只能急促地喘著氣,仿佛受傷的野獸一樣匍匐在路燈下,全身不停地抽搐,似是痛苦已極。
“少爺!”幾個重傷的保鏢驚駭呼叫,想要爬過來。
然而,那些駭人的閃電在短短幾秒鐘后就消失了。霍銘洋臉色蒼白地撐起身體,看上去沒有什么大礙,只有臉上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劃痕,卻沒有出血的跡象。他喘了一口氣,恢復了知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少爺,快回去吧!”司機老白嚇壞了,又不敢過來,只能在巷口喊了一聲。
他吸了一口氣,忽然抬起腳步、再度往前奔去!
就在他離開路燈光暈的瞬間,結界第二次張開,第二道藍色的閃電擊來,宛如一道天網,將他重新裹住——沒有絲毫的容情,沒有絲毫的遲疑。然而他這一次有了準備,身形瞬忽如電,居然從間不容發的密集閃電里穿行了過去!
“少爺!少爺!”在保鏢和司機的驚呼里,他彷佛憑空消失了,化成了一陣風。一次,兩次,三次……結界在不停地變幻和展開,仿佛虛幻的電腦世界里的四維模型。然而,他的身形快得驚人,居然沒有一次被攔截。
他不顧一切地穿越那看不見的屏障,想要靠近那一幢白色的小樓。
到了……到了。就要到那扇門口了!
當手指接觸到門上那冰冷的銅制把手時,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只覺得全身都在顫栗——隔了兩年,他終于再度觸摸到了那一扇通往彼岸的門!
而門的后面,就是……
他咬著牙,不顧一切地用力旋轉大門的把手。那樣的力量足以摧毀世上一切的金屬。然而,那個普通的銅制把手卻巍然不動——似乎有另一股力量靜默地傳來,擰住了轉動的把手,隔著薄薄的一扇門,和他對峙著。
是誰?門后面的那個人,是誰?是她么?
想到這里的時候,手心里忽然熱了一下,一朵幽藍色的花,細細密密地在他掌心里瞬間綻放!那一擊是隔著門傳遞出來的,精準而迅速,通過銅制的把手巧妙地直接擊中了他!麻痹和劇痛傳向全身,他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低呼,重重地跪倒在門廊的地上,失去了知覺。
右手還搭著門的把手,左手一松,啪的一聲,手機跌落在一邊。
“銘洋?銘洋!”手機那頭傳來了咆哮,“你怎么了?說話!說——”
司機和保鏢站在遠處,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他們沒能看到幾秒鐘內閃電般發生的事情,只看到少爺在走出最后一盞路燈光環的時候整個人忽然憑空消失了,在下一刻出現時已經站在了那一幢白樓的門廊下。他抬起手試圖去開門——然后忽然踉蹌了一步,扶著門跪了下去,半晌不動。
這……這是怎么回事?
然而,正當他們準備不顧一切沖過去查看的時候,那扇門忽然開了——只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霍銘洋的身體順著門的打開往里倒去,整個上半身傾入了門后的黑暗里。遠遠看去,門的背后隱約站著一個人,扶住了傾倒入內的霍銘洋,似乎貼耳說了一句什么——然而,只停了一瞬,他整個人忽地又往外飛了出去,重重地跌回到了路燈下!
門無聲無息地闔起,就像是從未開過一樣。
“少爺……少爺!”受傷的保鏢們再也忍不住,踉蹌著沖過去扶起了那個昏迷的人——霍先生早就有嚴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這里。今天少爺不聽勸阻,一意孤行地擅闖進來,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們不敢再動,只是合力將昏迷的人抬起,放回了巷口的車子上。
在車門關上的時候,霍銘洋從短暫的昏迷里蘇醒過來了——恍惚的一瞬間,他眼前還浮動著幻象,那是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近實遠,帶著熟悉的荒蕪而溫暖的氣息。
事隔多年,他依舊記得那個虛無遙遠的世界,記得那似乎要劈開靈魂的痛苦,記得那種絕望和不甘,以及那佇立在天地間、似乎隔斷一切的門……一切都歷歷在目。然而,她的臉卻沉浸在一片空無的蔚藍色里,再也看不清楚。
就如母親一樣,永遠消失在他記憶的深處,甚至不能再去回憶。
——因為那樣的回憶,關聯著徹骨的痛和黑。
“少爺,你沒事么?”司機在前座轉過身,手里提著急救包,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他睜開眼睛,搖了搖頭——脖子沒有斷,四肢也都在,唯獨耳朵里有喀喇的輕響,似乎耳道內的軟骨斷裂了,在鼓膜旁搖晃來去,如同一個鈴鼓。
哈……他忍不住輕聲地笑了起來。居然還沒有死么?當今夜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地闖入那扇門內的時候,他其實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對于一個死了一次、對世界無所留戀的人,還有什么是可以畏懼的?可是,當他直闖到那一扇禁忌之門的時候,卻居然活著回來了!
“不要再靠近那道門……你母親已經再也不存在了!”
在自己昏倒之前,那個聲音在耳邊低低地說了這樣一句。
“哈哈哈……”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有些奇詭。
是的……是的!即便是“那些人”,也是不敢輕易殺自己的——因為他是母親用生命交換回來的,和“那個世界”有著契約!
“銘洋?銘洋!”衣袋里傳出細微的聲音,他不由愣了一下,抬起手按住了胸口。那里有硬硬的一個方塊——那個在失去意識之前掉落在地上的手機居然好好地躺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還處于通話中的狀態,一直未曾切斷。
那頭的人正在獅子搬的怒吼:“快!阿豹,通知所有人!立刻啟動直升機,帶上人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開口:“我沒事,父親?!?
然而剛一開口,耳邊有輕微的喀喇一聲,彷佛玉石的驟然碎裂。他迅速地伸出了手,接住了某一件東西,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銘洋?!你……你真的沒事?”那個聲音里透出難得一見的驚喜。
“嗯。”他虛弱地應了一聲,看在落在掌心的東西。
“那就太好了……”那個男人松了一口氣,道,“讓老白立刻帶你回來!如果半個小時內不安全帶你回來,我就殺了他全家!”
“那你先殺了老白全家吧,”他苦笑著,眸子里暗紅色的火緩緩熄滅,低頭看著自己手心里的那個碎片,“我要先去一下范醫生那里,只怕今夜都回不去了?!?
“什么?”那個聲音有些緊張地問,“你不是說沒事?”
“是沒什么大事,”他用兩根手指捏起了那一片柔軟的東西,放在眼前端詳著,低聲道,“只不過剛才摔了一跤,臉裂掉了一塊。”他拿起那一片一寸見方的皮膚,放在自己右邊的顴骨上比了比——掉落了皮膚的臉上呈現出觸目驚心的焦黑色,然而詭異的是卻沒有一滴鮮血流出。
“只是臉?別的沒事吧?”電話里的人還是不放心。
“只是臉——不過,明天不是公司十周年的慈善晚宴么?”他將碎片地黏貼回臉上,淡淡,“不連夜把這張臉補好,怎么見人?”
“……”那個人沉默了一下,低聲道,“那就快去吧,我先給范特西打個電話,讓他趕快準備一下——他的助手馬蒂尼博士在三天前赴京給某高官夫人做全身重造手術去了,他一個人動手術,我有些不放心。”
“嗯?!彼麘艘宦暎唤浶?。
“還有,銘洋,記住,千萬不能再靠近那座樓半步了!”電話里的聲音轉為嚴厲,“上次你已經觸怒了那些人,幾乎連命都沒了。要是再度闖禍的話,我也無法保護你了——”
霍銘洋沒有說話,只是笑了一下,關上了手機。
保護他?什么時候開始,這個男人居然也能冠冕堂皇地說出“保護”兩個字了么?十年前,當那一場大火鋪天蓋地而來,他又在哪里?是在公海的賭船上,還是在哪個情婦的懷里?
他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裂痕更多地延展開來,刺痛入心。
“少爺,接著去哪里?”司機不敢動,一直等他們父子通完了電話才小心翼翼地請示。他在車里抬起頭,看了一眼白樓上寂寂垂落的簾幕,終于放棄般地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臉上掉落的那一塊皮膚,喃喃:“去范醫生那兒。”
銀天使迅疾地化作一道閃電消失在夜色里,向著市區疾馳而去。
車子平穩地奔馳,霍銘洋半閉著眼睛靠在后座,這才覺得全身上下刺骨地疼,似乎整張臉都要掉下來一樣。他嘗試著微微松開了一下捂著臉的手,只聽簌簌幾聲,接二連三的皮膚碎片落下來,弄得滿手都是。
“少爺!”老白看了一下后視鏡,嚇得臉色蒼白。
“沒事,只是掉了一層皮而已,黏回去就是了?!彼淅湫α艘幌?,從懷里拿出懷表看了一眼。那是一款百達翡麗的懷表,Caliber 89,能夠計算日出、日落和恒星時間,而且還可以顯示S城上空的星座。那是父親在十年前送給母親的禮物,作為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的紀念。一場大火過后,一切都被焚燒成廢墟,母親尸骨無存——唯獨這個東西,卻留了下來。
時針指向了十點。他頭也不抬地說了一聲:“老白。立刻派一個人去守著巷口,一旦發現有人從那幢房子里出來馬上替我跟著?!彼P上了手里的懷表:“在手術結束后,我要第一時間看到所有資料。”
“???”老白吃了一驚,“可霍先生說過……”
“說過什么?”霍銘洋冷笑了一聲,“父親他只說過不許再靠近那幢房子,沒說不能跟蹤那里面的人吧?——我知道給你發薪水的是我父親。但你也別忘了他的一切將來遲早都是我的,聽我一次,對你沒有壞處。”
司機抬起帶著白手套的右手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不敢出聲地連連點頭。
月色昏暗,孤獨的路燈映照著歸去的人。然而沒有人知道,此刻簾幕后也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注視著,直到他走出巷口再也不見。
昔年大火里的那個孩子,如今已經成長為這樣的人了么?
如此的不顧一切,只為接近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晚安,我的孩子,”簾子后的女子淡淡地微笑,眼神變得虛無而遙遠,遙遙低語,“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