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蠶毒
- 《忘川》系列(套裝共2冊)
- 滄月
- 10260字
- 2017-06-26 17:48:18
“我一直忘不了那顆在空中飛舞、詛咒著我們的人頭。”在洛水旁的荒涼酒館里,蘇微喝著酒,喃喃:“他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血薇夕影,終將自相殘殺——傳說臨死之人的詛咒,凝聚著此生最后的未了心愿,十有九靈。”
“你居然怕這個?”蕭停云卻冷然而笑,“頭都被砍下來了,還能怎么靈驗?他活著的時候贏不了我們,死了做鬼難道就能厲害多少了?”
“……”蘇微愣了片刻,無言以對。
“別總是想著這些,事情早就過去了。”蕭停云也喝了一杯酒,問,“白馬寺的那兩百個牌位里,莫非也有梅景浩的靈位嗎?”
“當然。”蘇微苦笑,搖了搖頭,“我甚至每年都回去給他上香——”
“好了,別喝了。”看到她又喝完了一瓶,他終于看不過去,按住了她的手。她的肌膚冰涼,凍得他震了一下,面露訝異的神色:“你怎么了?傷還沒好?”
“沒事。”她搖了搖頭,把手抽了回來,又倒了一杯酒,“樓主,我在這里喝了一個多月的酒,也想了一個多月的事。現(xiàn)在,我終于想清楚了——”
蕭停云微微一驚:什么時候開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樓主”了?他坐在她對面,默默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把話說完。然而蘇微一抬起頭,一看到那雙幽深的重瞳,話到嘴邊又漸漸停止,后面那半句畢竟不曾再說出來。
“阿微,你想說什么?”他看到她退縮,雙眉卻皺了皺,“說吧,等你說完了,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蘇微有些詫異:“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你先說吧。”蕭停云笑了笑,神情有些莫測,似在下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好吧,我想知道的是……”她望著他,眼里神色轉(zhuǎn)了千百遍,停頓許久,忽然笑了起來,“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厲害,還是我的血薇劍厲害?”
“什么?”他不由得愕然。
“難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嗎?”蘇微仰起頭喝了一杯酒,笑了一聲,“這么多年了,你沒想過要和我比一個高下?”
蕭停云苦笑了一聲,搖頭:“從沒想過。”
“我們已經(jīng)是這江湖上絕頂?shù)母呤郑溆嗫梢员燃绲模捕家呀?jīng)被我們聯(lián)手除去,”血薇的主人仿佛借著酒意微微而笑,傲然睥睨,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劍,“這天下第一,必然就在我們之間——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知道答案呢……”
“何苦呢?”蕭停云卻搖頭苦笑,“多此一舉。”
“比試一下吧!”蘇微卻是反常地執(zhí)拗,將血薇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眼神微醺而冷冽,吐著酒氣,“你看,我對姑姑發(fā)過誓,這……這一輩子,都不能對聽雪樓主拔劍!可是……可是如果是你邀請我來比試,應該就不在此列了吧?來來,你快邀請我吧!”
蕭停云愕然,抬頭看她:“你是當真?”
“當然當真!算我求你了。”她望著他,眼神盈盈,語氣幾乎帶了嬌嗔,“這是我第二大的愿望了……看在我為你賣命十年的分上,請成全我吧!”
“阿微!”他蹙眉低叱,“什么賣命十年?說得那么難聽!”
“哎,到底比不比?”她卻打斷了他,豎起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晃著,“如果你肯答應,我至少一個月不喝酒。如何?”
“當真?”蕭停云一怔,似乎被這個提議激起了興趣。
“當然!”蘇微笑了起來,“這些年來,我哪次騙過你來著?”
他沉默了一下,終于嘆了口氣:“那好吧,就比這一次,下不為例!”
“好!”一句話未落,對面坐著的女子一聲輕笑,手指一按桌面,整個人便翩然折身,向后飛起,“記住,可不許藏私啊——你是知道血薇的厲害的!”
清冷的聲音在空氣中飛揚,在輕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緋色的閃電,直取他咽喉而來,凌厲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鈞一發(fā)之際,淡青色的刀光如同閃電,擋住了血薇。
驟然遇襲,蕭停云臉上瞬間籠上了一層殺氣,抬頭看著對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了,仿佛夕影刀一入手就換了一個人一樣。緋紅色的光芒當頭籠罩下來,彈指間,蘇微已經(jīng)迅疾地刺出了十二劍,毫不留情。
十二道劍光交織成一道網(wǎng),逼得他幾乎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
“好,我們從來還沒分過高下,今日就且試試看!”一口氣封了十二劍,蕭停云似乎也被激發(fā)起了斗志,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這酒館太破了,你就饒了它吧……要比試,到外面來!”
掌柜的一聲驚呼還含在嘴里,動手的兩人已經(jīng)不在室內(nèi)。
“阿彌陀佛……”老掌柜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連忙讓店小二去關門關窗,轉(zhuǎn)眼卻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經(jīng)跑得不見了蹤影,不由得覺得沮喪——看來,這兩個煞神雖然沒有拆了這個破舊小店,卻還是嚇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靜靜流淌,岸邊蘆葦起伏,一望無際。
遠遠看去,只見那兩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飄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緋色的劍光在江面上穿行,所到之處,雪白的蘆葦紛飛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麗不可方物。
“這些江湖人!”老掌柜跺了下腳,吩咐店小二,“趕快關門打烊!”
然而,最后一塊門板尚未豎起,兩道閃電又穿行進了室內(nèi),如同風一樣,一先一后悄無聲息地落地,竟然是快得連看都看不清楚。咔嚓兩聲,那塊門板被一刀一劍先后斬過,頓時裂成了四塊!
店小二拿著門板的手僵在了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贏了!”血薇如同搖曳的閃電。蘇微笑了起來,聲音如同銀鈴。她身邊的貴公子卻微笑不語,默默將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點了點頭:“血薇果然是天下無雙,在下拜服。”
“喂,你不是故意讓我的吧?”看到他這種表情,蘇微忽然覺得心虛。
“哪里,高手過招,豈能相讓?大家都全力而為,哪能藏私?”蕭停云笑,拱手,“驂龍四式凌厲無比,在下不能抵擋,更何況你的劍招里似乎還有別的變數(shù),奇詭莫測,更是令人防不勝防——兩者相輔相成,已可以獨步天下。”
“真的?你可別假客氣啊!”蘇微聽得他認輸,心里卻依舊有些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嗎?”他微笑,漆黑的重瞳里卻看不出真假,一如他平日的心。
“好吧……你說得沒錯,我在變招時用了師父教給我的‘折梅指’,還有‘六幻影針’——”她嘆了口氣,有些不甘心,“這些壓箱底的本事我可還是第一次用上,居然都被你躲過了。虧得師父還說我一旦習得了驂龍四式和這兩樣,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接住了!”
“其實令師也沒說錯。”蕭停云沉吟著開口,“血薇劍譜凌厲縱橫,孤高絕世,每出一招從不留活路,卻失于煞氣太重,傷人傷己;而另外兩種武學,卻沉穩(wěn)飄逸,如水銀瀉地,正好將血薇每一個的弱點恰到好處地補足——如此相輔相成,實在令人驚嘆。甚至讓人覺得……”
“覺得什么?”蘇微正聽得入神,卻見他頓住,不由得追問。
“甚至讓人覺得,這兩種武學,似乎本身就是為了彌補血薇劍譜的不足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樣!”蕭停云有些遲疑地蹙眉,搖頭,“不是我自夸,天下的武學雖然龐雜,我也知道十之八九——可是所謂的‘折梅指’和‘六幻影針’,我卻是頭一次聽到。”
蘇微怔了一怔,沒有回答。這些武學技藝,師父教給她,她便學了,除了知道一個名字之外對其全無了解,就如同她從來不知道師父的姓名是什么一樣。
“你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木師父,還真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啊……”蕭停云嘆息,“如果有緣得見,也不枉此生。”
她知道他是想打聽自己的師承來歷,搖了搖頭,沉默下去。蕭停云看到她的表情,便轉(zhuǎn)開了話題,道:“你剛才說血薇夕影的比試是你第二大的愿望——那么,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
蘇微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訴你。”
“告訴我吧,說不定我能傾聽雪樓之力為你達成。”他微笑,語氣溫和。他說得低沉溫柔,蘇微卻回身岔開了話題,說了一句:“哎,好渴!”
方才一輪激斗,雖然只有短短一盞茶時間,可全力施展之下已經(jīng)耗盡全部力量,此刻一停下來,頓時覺得饑渴不已。她拿起了剛才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蕭停云忍不住蹙眉:“你剛才不是還說要一個月不喝酒的嗎?”
“這一杯是之前倒的酒啊,不算的!”蘇微撇了撇嘴,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耍賴道,“從這一杯之后開始算!”
他看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每次她流露出這種語氣神態(tài)的時候,他就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猝不及防的交手。那時的她如同滿身是刺的刺猬,出手襲擊了自己,面對姑姑盛怒的責問,卻怯怯地辯解說劍沒有出鞘就不算動手。
十年了,這個來自風陵渡的孤女在江湖中漸行漸遠,心被高墻包圍著。只有每次不經(jīng)意的眼神流露,才讓人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也一直存在著,如同刺猬深藏著柔軟的小腹。
每當這個時候,他心里都會有深深的愧疚。
蘇微一口氣喝干了那杯酒,爽然道:“好了,現(xiàn)在輪到你告訴我你今晚想和我說什么了——你約我來這里,到底想說啥?”
蕭停云笑了笑,道:“我想求你為聽雪樓做一件事,最后一件。”
“什么?”她愣了一下。
“你是真的想走了,對嗎,阿微?”他語聲輕微溫柔,卻明晰洞徹,“在你離開之前,我想最后一次請求你一件事,求你務必答應……為我,也為聽雪樓。”
“什……什么事?”她喃喃,在他的眼神里有些心煩意亂。
“這件事,事關聽雪樓的生死存亡。而且,非你不可。”他一字一句地說,伸手拿起桌子上自己那盞殘酒。仿佛是心里不安定,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不知道下面的話到底該不該說,頓了頓,便想先把酒喝下。
然而,眼前忽然黑影一動,蘇微竟驀地抬起手,對著他迎面一擊!
“你!”蕭停云大驚,握著酒杯,身子往后陡然一傾,險險避過了這一擊。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袖子里的刀,卻聽到她發(fā)出了一聲驚呼:“不要喝!”
“什么?”他愕然,聽出她的聲音在片刻之間已經(jīng)嘶啞。
“酒里……有毒。”她虛弱地喃喃。
乒的一聲,酒杯在地上啪地碎裂。然而,那酒水卻顯然是并無異常。蕭停云霍地抬頭——對面的蘇微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地靠在窗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嚨,全身顫抖,眉眼間有奇怪的青氣迅速彌漫。
“阿微!”蕭停云心下大驚,立刻扶住她。
“好像……好像只是我的酒里有……”她捂住咽喉,短短幾個字之后,她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嚨,撕扯她的肺腑。然而她卻看著他的臉,如釋重負地喃喃:“你沒事……太好了……”
蘇微用盡全力撐住自己的身子,不讓自己就這樣倒下來,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又從蒼白變成了慘碧色。那只空了的杯子里還有幾滴冷冷的殘酒,金黃色的花瓣黏在內(nèi)壁上,隱約有一絲幾乎看不出的詭異碧色。
蕭停云只看了一眼,臉色唰地蒼白。
他沒有絲毫遲疑,放下蘇微,身子一掠,立刻便到了內(nèi)堂,將驚慌不已的掌柜和店小二逼到了死角,刀鋒指向?qū)Ψ降难屎恚瑓柭暎骸敖馑帲 ?
“不……不是我……”老掌柜眼看忽然出了這等事,縮在角落里只管發(fā)抖,倒是旁邊的店小二反應得快,一拍腦袋,驚呼了一聲:“肯定……肯定是剛才那個客人!”
是的,當他們兩人進入酒館時,店里只有一個客人在座。而當他們留下喝了一半的酒、雙雙離開店里后,那個客人只停留了片刻,也隨即消失了——如果真是店里人下的毒,蘇微天天來這個酒館,他們有的是機會下手,何必偏偏選擇在今晚他在旁的時候?
蕭停云心念電轉(zhuǎn),瞬間便將來龍去脈分析通透,毫不遲疑地放開了這兩個人,推開窗戶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夜色沉沉,洛水無盡,一眼望去哪里還有那個人的蹤影。
他只追得幾丈,立刻回過神來,不敢再追遠,迅速返回了酒店——目下蘇微中了毒,自己絕不可擅自遠離,免得再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
一進去就看到掌柜和店小二神情焦急地站在一旁,而蘇微已經(jīng)再也無法堅持,倒在了桌上,臉頰浸沒在一攤殘酒之中,毫無血色。一股淡淡的青氣籠罩了她的眉眼,顯得分外詭異而寧靜。
“阿微!阿微!”他抱起她,喊著她的名字。然而蘇微的氣息迅速地微弱下去,咳嗽著,忽然吐出了一口碧綠色的血來!
那一瞬,他只覺心頭大亂,手指顫抖著按住她的背心。
“我……要死了嗎?”她喘息著,微弱地喃喃。
“不會的。”他斷然回答,“別胡說!”
“其實,我……”蘇微努力呼吸著,低聲,“我最大的愿望是……”
“不要說話!”他厲聲阻止,迅速從內(nèi)袋里拿出兩個羊脂玉瓶子,打開,分別倒了兩顆藍色紫色的藥丸出來,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他的手在劇烈地發(fā)抖,竟然在她編貝般的玉齒上叩出了聲音。
他猛地回頭,厲喝:“拿一碗水來!”
老掌柜嚇得一個哆嗦,腿腳僵硬,壓根邁不開。店小二還算機靈一點,轉(zhuǎn)身從廚房里哆哆嗦嗦提了一壺水出來,端到堂上時幾乎灑了一半。
“喝一口!”蕭停云卻不接,盯著他,厲叱。店小二嚇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識地倒出水喝了一大口,幾乎把自己嗆著。
“好了,放在桌子上,”蕭停云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們都出去。”
店小二和老掌柜不敢多說一句話,放下水壺便是踉蹌著逃了出去,一路連頭也不敢回。蕭停云倒了一碗水,還是用銀針試了試,才從懷里又拿出一枚丹藥,用手指細細碾碎,溶解在清水里——那半碗水在瞬間變成了奇特的淡金色,水面無風自動,似是微微沸騰。
“我先用這一枚金風玉露丹壓一下毒性,再用真龍小還丹外敷在你的心口。”蕭停云低聲道,表情凝重,“你喝下去后,立刻用內(nèi)息將藥力透入膻中和風府穴,我再幫你把毒逼離心脈,聚在指尖處。知道嗎?”
蘇微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微弱地點了點頭。
他將她半扶半抱地拉起,將藥灌入了唇齒之間。不知道藥物里有什么成分,她只覺得咽喉里像是有熾熱的銅汁直貫而下,灼燒般的劇痛令她全身顫抖,瞬地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唇。那一碗藥全數(shù)被她吐了出來,濕透了他的衣襟。
“不要命了嗎?”蕭停云氣極,知道毒素在迅速擴散,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重要,立刻捏碎了另一顆,厲叱:“就是銅汁灌下來也給我忍著!我只帶了兩枚金風玉露丹,一口氣喝完,不能再吐出來!”
蕭停云捏住她后頸的啞門和風府兩穴,令其嘴唇微微張開,然后將第二碗藥灌入她口中。蘇微無法反抗,在劇痛中全身顫抖,卻沒有力氣叫出聲來。
“燙……”她喃喃,感覺神志開始慢慢模糊。
一碗藥灌下去,蘇微已然失去了知覺,更是來不及運內(nèi)息逼毒,呼吸微弱,心跳也越來越緩慢,竟是在他懷里漸漸氣絕!
“阿微……阿微!”蕭停云失聲喃喃,只覺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怎么會這樣……今天,在這洛水之旁,他原本是想解開纏繞在他們?nèi)酥g的無數(shù)糾葛,徹底做一個決斷,卻親眼目睹了她的被殺!這是宿命?
那一瞬,十年來的無數(shù)片段如風呼嘯而過。
這個從風陵渡旁走出的少女一直是愛慕他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然而他卻從未提及。因為他心里有自己的隱痛,猶豫著那個無法言說的傷口,只能沉默以對——所以,就這樣在若有若無之間過了十年。
十年,足以讓青絲暗生華發(fā),韶華付與流光。
足以眼睜睜地看到她死在了自己的懷里!
“不要死,阿微!”那一刻,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洶涌而來的感情,在她耳邊低聲,“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要死。活下來!我娶你!”
懷里的人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是聽到了,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而眼睛卻再無力睜開。她閉著眼睛,全身微微顫抖,似乎積蓄著僅剩的力量,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動作:竭盡全力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將他環(huán)抱著自己的雙手拉開。
她的力量微弱,卻令他震驚不已,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不……你錯了。”蘇微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收斂了嘴角的笑,用了最后一點力氣,整個人從他懷里往前一傾,離開了他的懷抱,直直跌倒在了桌子上,便再也不動。
那一刻,蕭停云看著她,眼里的神色震驚而不解。
是的,方才那一刻,她是用盡全力掙脫了自己的懷抱!她已經(jīng)無法說話,卻是用這樣決絕的態(tài)度說明了對自己所說那個諾言的回答。
她不愿意。即便是他承諾娶她!
“阿微!”他怔了片刻,再顧不上其他,運指如風,瞬間封住她任督二脈上下十二處大穴,將毒逼在一處——那一刻,他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將雪谷老人門下的無相心法發(fā)揮到了最高層,每一指點出,額頭便有微微的汗水。這是大耗修為的做法,他不惜損耗自身真元也要把她救回來,哪怕這一次之后自己得休養(yǎng)一年才能完全恢復。
三更轉(zhuǎn)眼過去,她透出了一聲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膚下游走,聚集到了她左右雙手的少沖穴,碧色漸漸凝聚,讓整只手掌都變成了慘碧色!肌膚下血脈仿佛蛇一樣細細扭動,忽然間,仿佛被針刺破,一股細細碧血激射而出,灑落在酒碗里,登時染得一片慘綠!
“……”蘇微終于動了一下,眼睛緩緩睜開。她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竭力挪動身體,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不要動!”他怒極,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按在她后心上,“毒還沒全解——我們先回樓里去,這里很危險。那些人在暗處,隨時會返回來!”
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肅殺,蘇微一怔,感覺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幾度試圖運起內(nèi)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動,丹田之內(nèi)便如千百支針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動。
“我……我中了什么毒?”她虛弱地問。
“還不能確定,”他橫抱著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很可能是碧蠶之毒。”
“是誰……誰想殺我?”她覺得不可思議,呻吟般的低聲,“居然還……還跑到了洛陽地界上?”
“不知道,”蕭停云咬著牙,眼神里似乎藏著一把刀,“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換而言之,是針對我、針對聽雪樓!看來,在梅景浩死了之后,又有人要對我們宣戰(zhàn)了!”
他橫抱著她翻身上馬,一手控韁,向著洛陽城內(nèi)飛馳而去。懷里的女子再也沒有說話,怔怔地看著洛陽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為劇毒的侵蝕而微微顫抖,手指冰涼如雪。
“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針對聽雪樓!”
剛剛,他那么說。
——原來,連她的命,都不是為了自己送的,而是為了聽雪樓?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聽雪樓,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條命,整整三十六支銀針釘入她左右雙臂的穴道里,將所有的毒素都暫時禁錮。
蕭停云徹夜未眠,守在她榻邊,一直等到她的脈搏轉(zhuǎn)為平穩(wěn),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走出緋衣樓,他只對下屬說了一句話:“此事需保密,擅自外傳者,殺無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并沒有被公開,只在聽雪樓極少數(shù)上層首腦之中流傳。然而,無論是北邙山四護法,總管趙冰潔,還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極大震驚——
那是因為蘇微所中的,乃是碧蠶毒。
這種罕見的毒是由滇南極遠處霧露河里的野生碧蠶之卵配成,劇毒無比,幾十年來從未出現(xiàn)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幾乎每個人都能隱約嗅到它背后隱藏的諸多驚人暗示:苗疆—巫蠱—針對聽雪樓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蠱那一場空前絕后的搏殺。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嵐雪閣里,盲眼的女子撫摸著卷宗,喃喃低語,搖著頭,“不可思議……”
“孤光祭司昔年曾與蕭樓主立下盟約,有生之年人馬絕不過瀾江,”蕭停云微微蹙眉,“幾十年來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諾,就在我們和天道盟斗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落井下石,沒有道理就忽下殺手。”
“當孤光祭司主持教務的時候,局面的確是這樣的。”趙冰潔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書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隱云游,將事務完全委托給了弟子靈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個不管事的主兒,十年也難得見她露一面。”
“你是說……”聽到這樣的分析,蕭停云沉默下去,“拜月教內(nèi)部有變,所以對我們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變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趙冰潔停頓了一下,忽地冷笑,“不過,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蠶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這等于正面和聽雪樓宣戰(zhàn),并過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來的弟子,未必會這等拙劣吧?”
“這也是。”蕭停云沉吟,“而且,很顯然,對方的目標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針對聽雪樓,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趙冰潔輕聲反問:“如果針對的不是聽雪樓呢?”
蕭停云一震:“你是說,也有可能是別人想嫁禍于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這事頗有蹊蹺,一時之間不可擅下定論。唯一清楚的是:其實這次根本不算是什么刺殺——因為對方不想殺你,也不想殺蘇姑娘。”趙冰潔唇齒之間噙著冷笑,“那個刺客分明是早有準備,如果他真的要毒殺蘇姑娘,之前蘇姑娘喝醉的時候有的是機會,為什么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時候才下手?這豈不是選了最差的時機?”
“對!”蕭停云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對方既不想殺你,也不是真的想殺她。”趙冰潔低聲道,滿懷疑慮,“這么做恐怕并不僅僅是為了嫁禍拜月教,應該還另有深意,可惜我還想不透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唉……現(xiàn)在,我們首先得確定這個暗中的對手是誰。”
蕭停云苦笑:“聽雪樓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圍,恐怕太難。”
“是。”趙冰潔只道,“所以,現(xiàn)在我們只需要確認朋友,并不需要區(qū)分敵人。這樣便可輕松許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應該是我們的朋友,這一點問題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們兩人要解藥便是。”
“已經(jīng)派了。但……”蕭停云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怎么?”趙冰潔微微蹙眉。
“墨大夫說,碧蠶是天下至毒,以他的醫(yī)術,最多也只能將其壓制三個月。三個月后,毒素深入經(jīng)脈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廢人。”蕭停云嘆息,“而苗疆路途遙遠,從洛陽出發(fā)取藥,一來一去,絕對是來不及趕上。”
“……”這一下,連足智多謀的趙冰潔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說來,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發(fā)抖,握緊了書卷,許久才問:“蘇姑娘……如今怎樣?”
“墨大夫看診后,性命暫時無大礙,也已經(jīng)能飲食起居,只是還無法運用內(nèi)力和真氣。”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緒很低落,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難解。”
“蘇姑娘縱橫江湖十年,幾乎從未有敵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亂。”趙冰潔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語氣,不由得嘆息:“公子很擔心她嗎?”
“是啊,”蕭停云喃喃,“我已經(jīng)對她說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應……”
他沒有說下去,看著趙冰潔的臉在黑暗中瞬地蒼白。許久,她才勉強笑了一笑,低聲道:“暫時不答應也好——萬一蘇姑娘過不了這一關呢?如果蘇姑娘成了廢人,公子還想迎娶她進聽雪樓嗎?”
蕭停云沉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用重瞳凝視著身邊這個女子:“在生死關頭,我曾經(jīng)對阿微許下諾言,所以,無論她變成什么樣的人,我都會如約娶她。冰潔,你是最聰明的人,請你諒解。”
諒解?她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撐住了桌子。
“他們都說我有兩雙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時候我卻看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蕭停云低聲嘆息,“我真是一個無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問題,卻無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關頭,才不得不給出了第一個回答,卻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正確。”
“公子,不要急,時間會給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唇間吐出鼓勵而溫暖的話語,語氣卻虛無,“但那個答案在前方,你必須一直往前走才能觸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么,無論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從指縫里流走了。”
她的聲音柔和,卻有一種寧靜的力量。蕭停云沉默了片刻,終于緩緩點頭:“你說得對,冰潔,謝謝你為我解惑。”
“不用謝,這是冰潔的榮幸。”她無聲地微笑。
“真希望時間能早日給我答案。”蕭停云側(cè)過頭,“可是,時間未必是萬能的吧?”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趙冰潔茫然無神的雙眸,忍不住嘆了口氣:“冰潔,這些年來,你幫了我那么多,如果沒有你聽雪樓說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卻無以為報。”
黑暗中,她感覺他在耳邊低語,聲音里帶著無限復雜的感慨。
當樓主離開后,嵐雪閣內(nèi),又恢復了一貫的寂靜寥落。
趙冰潔鎖好了門,剔亮了燈盞,低下頭去,摸到了案上壓在最底下的一卷文書。她撥開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來,湊到燈底下細細地看——這是一本名冊。上面的一個個名字,仿佛針一樣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這十幾年里,一個一個地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陽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樣——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盡,母親卻毫不留情地繼續(xù)拖著她往前跑,幾次她跌倒都被惡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腳掌磨破、膝蓋出血,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緊緊追趕。
黎明前的洛陽籠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見一絲光,只有她們母女二人的腳步響徹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亂。
她知道,那些隱藏于黑暗中的殺手,就在身后緊緊追隨。
“快!快進去!”終于到了她們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門打開了一線,母親猛然在她背后一推,“快進去,別回頭!快!”
十四歲的她被猛然一推,一個踉蹌,向著打開的大門直跌了進去。
在額頭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接住了她。那雙手臂尚自稚嫩,卻溫暖有力——抬起頭,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牽著馬韁和父親從聽雪樓里走出來,驚呼著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懷里,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到耳后一聲厲嘯,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熱辣辣的血就潑上了她的后背。
“娘——娘!”她失聲慘叫,掙扎著回過頭去,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那個少年松開了握著馬韁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十幾年后,依然回蕩在她耳側(cè)。
那一天,仿佛是命運恩賜,在生死之間,那道門竟然對她打開了!母親用盡生命里最后一點力氣把她推了進去,從那一線打開的門縫里獲得了一線的生機——她活了下來,留在了聽雪樓,孤身一人,寄人籬下地生活。
什么都很好,唯獨眼睛的視力在逐步地衰減。
如今的她,已經(jīng)幾乎看不到東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來的血,難道就會不存在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閉上的眼睛,難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著她了嗎?
那道門對她打開了,她進去了,以為自己從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卻還是日日夜夜地盯著她!不……不不!她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著她了!
十幾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覺到那種濕熱,仿佛母親的血還在流淌。趙冰潔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那一卷名單,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種尖銳的光,抬起手腕,將手里的紙頁湊近燭火——最后一個名字,是“梅景浩”。
她無聲喑啞地笑了起來。
十五年了,上面寫著的七個名字,終于都被一筆勾銷!
火舌將薄脆的紙張迅速舔凈,化為薄薄飛灰。時間漫長,黑暗無盡,原來所有的一切,那些掙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換來的終究是一場空無。
“呵……天道盟內(nèi)七大家盡數(shù)誅滅,如今連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沒人知道了,對嗎?”忽然間昏暗的室內(nèi)有人在說話,輕微而冰冷,宛如耳語,“天道盟安插在聽雪樓的唯一的死間,你可真是厲害啊……僅憑一個人,就覆滅了故主!”
“誰?!”趙冰潔霍然抬頭,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