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安娜·卡列尼娜(經典譯林)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85字
- 2017-06-08 10:47:25
“你做了什么嗎?我來告訴你:第一,你勾引求婚的小伙子,結果一定會弄得莫斯科滿城風雨,這是不可避免的。你既然舉行晚會,就應該把大家都請來,不要單請你挑出來的那幾個小伙子。你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這樣稱呼莫斯科的年輕人)統統叫來,再請一位鋼琴師來,讓大家都來跳舞,不要像今天這樣光找求婚的小伙子。我看見這些小伙子就討厭,討厭,你把女兒弄得昏頭昏腦的。列文要比他們好一千倍。至于彼得堡的那個花花公子,這種人都是機器造出來的,都是一個模子,都是壞蛋。盡管他有皇族的血統,我的女兒可用不著這種人!”
“我到底做了什么啦?”
“做了……”公爵怒吼道。
“我知道,要是聽你的話,”公爵夫人打斷他的話說,“我們永遠也別想把女兒嫁出去。要是這樣,我們還不如到鄉下去的好?!?
“到鄉下去,再好也沒有了。”
“你聽我說。難道是我在巴結他嗎?我一點也沒有巴結他。人家小伙子,很好的小伙子,愛上了她,她好像也……”
“哼,好像!要是她真的愛上了,可他卻像我這老頭子一樣,根本不想結婚,那又怎么辦?咳,我真不愿意看到這種局面!‘啊,招魂術!啊,尼斯!啊,舞會……’”公爵想象著妻子的樣子,每說一句話,行一下屈膝禮。“瞧著吧,我們會害苦吉娣的,真的會把她弄得昏頭昏腦的……”
“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
“我不是想,我是知道;對這種事我們有眼光,女人家就沒有。我看有一個人倒是有誠意的,那就是列文;我還看到一只鵪鶉,就是那個花言巧語的花花公子?!?
“哼,你自己倒是真的昏了頭……”
“等你將來想到我的話,就晚了,就像陶麗的事那樣。”
“唉,好吧,好吧,我們不談了!”公爵夫人想起不幸的陶麗,便不讓他再講下去。
“那么好,明天見!”
于是夫婦倆相互畫了十字,接了吻分手,但感到各人還是堅持各人的意見。
公爵夫人起初堅信吉娣的命運今天晚上已經決定,對伏倫斯基的誠意無須懷疑,可是丈夫的話弄得她心煩意亂。她回到自己房里,也像吉娣一樣對茫茫的前途感到恐懼,心里不斷禱告:“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十六
伏倫斯基從來沒有過過真正的家庭生活。他母親年輕時是個社交界紅極一時的人物,婚后,特別是在丈夫去世后的孀居生活中,有過許多風流韻事,在社交界鬧得沸沸揚揚。至于他的父親,他幾乎記不起來了。他自己是在貴胄軍官學校受教育成長的。
畢業的時候,他是個風頭十足的青年軍官,很快就加入了彼得堡富有軍官的圈子。他雖然有時也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但他的風流韻事卻都發生在社交界之外。
在經歷了彼得堡奢侈放蕩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初次嘗到了同一位純潔可愛而又傾心于他的上流社會姑娘接近的樂趣。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同吉娣接近會產生什么不良后果。在舞會上,他多半同她一起跳舞;他經常出入她的家。他同她談的,無非就是交際場中流行的那套廢話,但他說的時候往往情不自禁地加上些使她覺得別有用意的東西。盡管他沒有對她說過什么當著別人的面不能說的話,他卻感到她對他越來越依戀。他越是感覺到這一點,心里就越高興,對她也越發溫柔體貼了。他不知道他對待吉娣的這種行為有一個特殊的叫法,叫作“不想結婚而勾引姑娘”,而這種行為正是像他那樣的翩翩少年所常犯的罪孽。他覺得他這是第一次嘗到這樣的樂趣,就盡情加以享受。
要是他聽見這天晚上吉娣父母的談話,要是他能設身處地替她的家庭想一想,并且知道他不同吉娣結婚她將會很不幸,那他一定會感到驚奇而無法相信。他無法相信,這件給了他,尤其是給了她這么大樂趣的事,會有什么不好。他更無法相信他應當結婚。
結婚這件事在他永遠是無法想象的。他不僅不喜歡家庭生活,而且從他們這批單身漢的觀點看來,成立家庭,特別是做一個丈夫,是很別扭,很不習慣,簡直是十分可笑的。不過,伏倫斯基雖然根本沒有想到她父母所說的話,這天晚上離開謝爾巴茨基家的時候,卻覺得他同吉娣精神上的秘密聯系大大加強了,非采取一些措施不可。但是可以而且應當采取什么措施,他卻想不出來。
“妙的是,”當他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時想,每次他從他們那兒出來,總帶著那種由于整晚沒抽煙而產生的神清氣爽的感覺,以及被她的愛情所打動的新的醉意,“妙的是我們彼此都默默無言,然而我們通過眉目和舉動的微妙交談,彼此是多么了解呀!今晚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露骨地向我表示她對我的愛情,而且表示得多么可愛,多么淳樸,多么信任哪!我自己也覺得我變好了,變純潔了。我覺得我有了熱情,有了許多優點。她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多么使人心醉呀!當她說:‘我實在……’”
“那又怎么樣?那也沒什么。我很快樂,她也很快樂?!苯又烷_始考慮再到什么地方去消磨這個殘余的夜晚。
他考慮著他可以去的地方?!熬銟凡繂幔咳ゴ蚺?,同伊格拿托夫一起喝香檳酒嗎?不,不去。到‘花市’去,在那邊準可以找到奧勃朗斯基,有唱歌,有康康舞[20]。不,都玩膩了。我愛到謝爾巴茨基家去,因為自從去他們家以后我就變得好了?;丶胰グ?。”于是他一直走回杜索旅館,吃了晚飯,脫掉衣服,他的頭一放到枕頭上,照例立刻就安寧地睡熟了。
十七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伏倫斯基坐車到彼得堡車站去接他母親。他在車站大臺階上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奧勃朗斯基。奧勃朗斯基在等候坐同一班車來的妹妹。
“啊,閣下!”奧勃朗斯基高聲喊道,“你來接誰呀?”
“我來接媽媽?!狈鼈愃够駝e的遇見奧勃朗斯基的人那樣,笑逐顏開地回答。他握了握他的手,同他一起走上臺階。“她今天從彼得堡來?!?
“我昨夜等你等到兩點鐘。你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又上哪兒去啦?”
“回家了,”伏倫斯基回答,“老實說,我昨天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心里太高興了,哪兒也不想去。”
“‘我憑烙印識別駿馬,從小伙子的眼睛看出他有了情人。’”奧勃朗斯基像上次對列文一樣朗誦了這兩句詩。
伏倫斯基擺出并不否認的樣子笑了笑,但立刻把話岔開去。
“那么你來接誰呀?”他問。
“我嗎?我來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奧勃朗斯基說。
“原來如此!”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來接我的親妹妹安娜的。”
“哦,是卡列寧夫人嗎?”伏倫斯基問。
“你大概認識她吧?”
“好像見過。也許沒見過……說真的,我記不得了?!狈鼈愃够牟辉谘傻鼗卮稹R惶岬娇袑庍@個名字,他就模模糊糊地聯想到一種古板乏味的東西。
“那你一定知道我那位赫赫有名的妹夫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吧。他是個舉世聞名的人物。”
“我只知道他的名聲和相貌。我聽說他這人聰明,有學問,很虔誠……不過說實在的,這些個……我都不感興趣[21]?!狈鼈愃够f。
“是的,他是個杰出的人物,稍微有點保守,但人挺不錯,”奧勃朗斯基說,“人挺不錯。”
“啊,那太好了!”伏倫斯基微笑著說?!班?,你也來了,”他對站在門口的母親的那個高個子老當差說,“到這兒來吧?!?
伏倫斯基近來同奧勃朗斯基特別熱乎,除了因為奧勃朗斯基為人和藹可親外,還因為伏倫斯基知道他同吉娣平時常有來往。
“我們禮拜天請那位女歌星吃晚飯,你說好嗎?”他笑嘻嘻地挽著奧勃朗斯基的手臂對他說。
“好極了。我來約人參加公請。哦,你昨天同我的朋友列文認識了嗎?”奧勃朗斯基問。
“那還用說。但他不知怎的很快就走了?!?
“他是個好小子,是不是?”奧勃朗斯基繼續說。
“我不知道,”伏倫斯基回答,“莫斯科人怎么個個都很兇——當然現在同我說話的這一位不在其內——他們總是擺出一副架勢,怒氣沖沖的,仿佛要給人家一點顏色瞧瞧……”
“是的,確實是這樣……”奧勃朗斯基快活地笑著說。
“車快到了嗎?”伏倫斯基問車站上的一個職工。
“信號已經發出了?!蹦莻€職工回答。
車站上緊張的準備工作,搬運工的往來奔走,憲兵和鐵路職工的出動,以及來接客的人們的集中,都越來越明顯地表示火車已經駛近了。透過寒冷的霧氣,可以看見那些身穿羊皮襖、腳蹬軟氈靴的工人穿過彎彎曲曲的鐵軌,奔走忙碌。從遠處的鐵軌那里傳來機車的汽笛聲和沉重的隆隆聲。
“不!”奧勃朗斯基說,急于想把列文向吉娣求婚的事講給伏倫斯基聽?!安唬銓ξ覀兞形牡脑u價不恰當。他這人很神經質,確實常常不討人喜歡,但因此有時倒很可愛。他天性忠厚,生有一顆像金子一樣的心,不過昨天有特殊原因?!眾W勃朗斯基別有含意地笑著說下去,完全忘記他昨天是那么真心實意地同情列文。今天他雖然又產生同樣的感情,但那是對伏倫斯基的?!笆堑模蛱旌龆貏e高興,忽而特別痛苦,那是有原因的?!?
伏倫斯基站住了,單刀直入地問:“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昨天向你姨妹求婚了?”
“可能!”奧勃朗斯基說,“我看昨天有過這類事。他走得很早,而且情緒很壞,那準是……他愛上她好久了。我真替他難過。”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她可以指望找到一個更好的對象?!狈鼈愃够f,又挺起胸膛,來回地踱起步來。“但我不了解他?!彼a充說?!笆堑模粋€人遇到這種事確實很痛苦!就因為這個道理許多人情愿去找窯姐兒。在那種地方,除非你沒有錢,沒有誰弄不到手;可是在這兒人家總要掂掂你的分量。啊,火車來了?!?
真的,機車已在遠處鳴笛了。不多一會兒,站臺震動起來,火車噴出的蒸汽在嚴寒的空氣中低低地散開,中輪的杠桿緩慢而有節奏地一上一下移動著。從頭到腳穿得很暖和的司機,身上蓋滿霜花,彎著腰把機車開過來。接著是煤水車,煤水車之后是行李車,行李車里有一條狗在汪汪亂叫。火車開得越來越慢,站臺震動得越來越厲害。最后,客車進站了,車廂抖動了一下,停了下來。
身子矯捷的列車員不等車停就吹著哨子跳了下來。性急的乘客也一個個跟著往下跳,其中有腰骨筆挺、威嚴地向周圍眺望的近衛軍軍官,有滿臉笑容、手拿提包的輕浮小商人,有掮著袋子的農民。
伏倫斯基站在奧勃朗斯基旁邊,環顧著車廂和下車的旅客,把母親完全給忘了。剛才聽到的有關吉娣的事使他興高采烈。他不由得挺起胸膛,眼睛閃閃發亮,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
“伏倫斯基伯爵夫人在這節車廂里。”身子矯捷的列車員走到伏倫斯基面前說。
列車員的話提醒了他,使他想到了母親,以及很快就要同她見面這件事。他內心并不尊敬母親,也不愛她,只是口頭上沒有承認這一點罷了。就他所處的社會地位和所受的教育來說,他對待母親除了極端順從和尊重之外,不能有別的態度。而表面上對她越順從和尊重,心里對她卻越不敬愛。
十八
伏倫斯基跟著列車員登上車廂,在入口處站住了,給一位下車的太太讓路。伏倫斯基憑他豐富的社交經驗,一眼就從這位太太的外表上看出,她是上流社會的婦女。他道歉了一聲,正要走進車廂,忽然覺得必須再看她一眼。那倒不是因為她長得美,也不是因為她整個姿態所顯示的風韻和嫵媚,而是因為經過他身邊時,她那可愛的臉上現出一種異常親切溫柔的神態。他轉過身去看她,她也向他回過頭來。她那雙深藏在濃密睫毛下閃閃發亮的灰色眼睛,友好而關注地盯著他的臉。仿佛在辨認他似的,接著又立刻轉向走近來的人群,仿佛在找尋什么人。在這短促的一瞥中,伏倫斯基發現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櫻唇中掠過,仿佛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里,忽而從微笑中透露出來。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輝,但它違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隱隱約約的笑意中閃爍著。
伏倫斯基走進車廂。伏倫斯基的母親是個黑眼睛、鬈發的干癟老太太。她瞇縫著眼睛打量兒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絲笑意。她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把手提包遞給侍女,伸出一只皮包骨頭的小手給兒子親吻,接著又托起兒子的腦袋,在他的臉上吻了吻。
“電報收到了?你身體好嗎?贊美上帝!”
“您一路平安吧?”兒子說,在她旁邊坐下來,不由自主地傾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知道這就是剛才門口遇見的那位太太在說話。
“我還是不同意您的話。”那位太太說。
“這是彼得堡的觀點,夫人。”
“不是彼得堡的觀點,純粹是女人家的觀點?!彼卮?。
“那么讓我吻吻您的手。”
“再見,伊凡·彼得羅維奇。請您去看看我哥哥來了沒有,要是來了,叫他到我這兒來?!蹦俏惶陂T口說,說完又回到車廂里。
“怎么樣,找到哥哥了嗎?”伏倫斯基伯爵夫人問那位太太。
伏倫斯基這才想起,她就是卡列寧夫人。
“您哥哥就在這兒,”他站起來說,“對不起,我剛才沒認出您來。說實在的,我們過去見面的時間太短促,您一定不會記得我了。”伏倫斯基一面鞠躬,一面說。
“哦,不!”她說,“我可以說已經認識您了,因為您媽媽一路上盡是跟我談您的事情,”她說,終于讓那股按捺不住的生氣從微笑中流露出來,“哥哥我可還沒見到呢?!?
“你去把他找來,阿歷克賽?!崩喜舴蛉苏f。
伏倫斯基走到站臺上,叫道:“奧勃朗斯基!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