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戀情的終結(jié)
- (英)格雷厄姆·格林
- 3876字
- 2017-04-19 10:02:29
“可我是身在其中啊,先生。”他捻動著帽子,用同屋外的草坪一樣沉悶單調(diào)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我在乎的倒不是薩維奇先生,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他算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我在乎的是我兒子,先生。他開始時可是覺得我很了不起的。”他十分難過,但還是強忍著,臉上擠出一絲帶有懊悔和驚慌的微笑,“您知道他們平常看些什么書,先生,都是些尼克·卡特[19]之類的東西。”
“干嗎要讓他知道這件事情呢?”
“對孩子你得說實話,先生,他肯定會問的。他會想知道我是怎么跟蹤人的——眼下他學(xué)的就是這個:跟蹤。”
“你就告訴他說,你已經(jīng)弄清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僅此而已,但你對他并不感興趣,這樣不行嗎?”
“謝謝您的建議,先生,不過這事您得全面地考慮。并不是說我對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這么做,只是萬一在調(diào)查過程中他碰上了您,那他會怎么想呢?”
“未必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但這樣的事很有可能發(fā)生,先生。”
“那這次你為何不把他留在家里呢?”
“那樣只會讓事情更糟,先生。他沒媽,眼下學(xué)校又在放假,而我的一貫做法是在假期里教育他——薩維奇先生完全同意我這么做。不,這回我是出了洋相,我得正視這點。但愿他不這么認真就好了,先生。不過我出錯時他確實是會不好受的。有一天,普倫蒂斯先生——他是薩維奇先生的助手,是個很嚴厲的人——說:‘你又出了個錯,帕基斯。’這話讓孩子聽到了,第一次讓他知道了我會出錯這件事。”他帶著十分堅決的神情(我們有什么資格去估量別人的勇氣呢?)站起身來說,“我老跟您說自己的問題,耽誤您時間了,先生。”
“我很樂意聽,帕基斯先生。”我不帶嘲諷口氣地說,“別擔(dān)心,你的孩子一定會效仿你的。”
“他腦袋瓜像他媽,先生。”他悲哀地說,“我得趕緊走了。外面很冷,不過我離開前給他找了個擋風(fēng)躲雨的好地方。可他熱情太高,我不相信他會老老實實待在那兒不讓雨淋著。您要是批準這些開支的話,能不能先在上面簽個字,先生?”
我隔窗望著他身披領(lǐng)子翻上去的雨衣,頭戴帽檐耷拉下來的帽子的背影。雪下大了,他走到第三盞路燈那兒時,身形已經(jīng)變得像是一個露出里面泥胎顏色的小雪人。我突然驚奇地意識到:有這么十分鐘光景,我沒去想薩拉或者自己的嫉妒;我變得差不多像是一個人一樣,能夠去想另外一個人的苦惱了。
7
嫉妒只和欲望并存(或者說我一向認為嫉妒與欲望并存)。《舊約全書》的作者們喜用“嫉妒的神[20]”之類的字眼,或許這是他們用以表達自己對天主愛人這一點信念的一種拐彎抹角、不甚確切的方式。不過我猜想,人的欲望各種各樣。我現(xiàn)在的欲望近于恨甚乎近于愛。根據(jù)薩拉一度對我說過的話,我有理由相信:亨利早就不再對她有身體上的欲望了。但是我想在那段日子里,他也同我一樣地心懷妒意。他的欲望只不過是要有人陪伴,但那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已被排除在薩拉信賴的對象之外。他憂心忡忡、沮喪失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生活在一種可怕的不安全感之中。在這一點上,他的處境比我要糟。我有那種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才擁有的安全感。我能夠擁有的并不比我已經(jīng)失去的更多,而他依然還擁有她在餐桌上的存在、她的腳上下樓梯的聲音、她的開門和關(guān)門,還有她在他臉頰上的親吻——除了這些以外,我不相信他還擁有多少別的東西。然而,對于一個饑餓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就已經(jīng)多得讓人消受不了了。使事情顯得更為糟糕的或許是:他曾經(jīng)享有我本人從未有過的那種安全感。帕基斯先生穿過公共草坪回去的時候,甚至連薩拉同我一度是情人這點都不知道。在寫下“情人”這個字眼時,我的思緒不由自主、抑制不住地又回到了痛苦開始的那一刻。
在仕女巷那次笨手笨腳的接吻之后,過了整整一周我才再給薩拉打電話。那回吃飯時,她提到亨利不喜歡看電影,所以她也很少去。華納影院這會兒正上演一部根據(jù)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所以部分是為了“炫耀”,部分是因為感到為禮貌起見,那次接吻總該有某種下文,部分也是因為自己對一個公務(wù)員的婚姻生活仍然抱有興趣,我請薩拉一塊兒去看那部電影。“我想用不著問亨利去不去了吧?”
“根本不用。”她說。
“過后他可以同我們一塊吃飯?”
“他帶回家來一大堆工作。自由黨的一個可憐蟲下星期要在議會里提出一個有關(guān)失去丈夫的婦女們的問題。”所以那天晚上,可以說是那個自由黨人——我相信他是個威爾士人,名叫劉易斯——為我們兩人鋪了床。
電影拍得不好,看到那些對我來說是如此真實的場面被歪七扭八地演繹成銀幕上的那些陳腐老套,我心里時時感到不是滋味,真恨不得去同薩拉看的是些別的東西。開始時我對她說“你知道,這段不是我寫的”,但我不能老這么說。她用手碰碰我表示諒解。從那會兒起,我們就一直像孩子和情人們那樣兩手無邪地交織在一起坐著。只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里,影片突然出人預(yù)料地有了活氣。我忘記了銀幕上講的是我的故事,影片中的對話曾經(jīng)是我說過的話,而且真的被出現(xiàn)在某家廉價餐館里的一個小小場景打動了。在那場戲里,情人點了牛排和洋蔥,他的女友吃洋蔥時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丈夫不喜歡洋蔥的味道。情人感到傷心和氣惱,因為他意識到了女友猶豫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想到了女友回到自己家中后那不可避免的擁抱。這場戲很成功:我想不借助于任何表面的言辭或行動,而只通過一個平凡而簡單的細節(jié)來傳遞熱戀的感受,這個細節(jié)很奏效。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里,我感到很高興——這才叫寫作呢,世上任何其他的東西我都不感興趣。我想回家去把這幕場景再讀一遍;我想寫點新東西,我希望,我是多么希望剛才沒請薩拉·邁爾斯出來吃飯啊。
后來我們重新回到魯爾斯餐館。人家給我們端來了牛排。她說:“電影里確實有一個你寫到過的場景。”
“關(guān)于洋蔥那一幕嗎?”
“對。”
不遲也不早,就在此刻,一盤洋蔥端到了我們桌上。我問她(那天晚上我連想都沒想過要她):“亨利忌諱洋蔥嗎?”
“是的,他受不了。你喜歡洋蔥嗎?”
“喜歡。”
她幫我舀了點洋蔥,然后又給自己舀了一點。
因為一盤洋蔥而愛上一個人,這可能嗎?似乎不太可能,然而我可以發(fā)誓,我就是在那一刻墜入情網(wǎng)的。當然,那并不簡單地是因為洋蔥——而是因為突然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覺得她是一個作為個體而存在的女人,覺得她很坦率,這種坦率后來曾如此頻繁地讓我感到快樂和難過。我把手伸到臺布下邊,放在她膝蓋上。她也把手伸下來按住我的手。我說:“牛排不錯。”隨后便像聽一首詩似的聽到了她的應(yīng)答:“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牛排。”
沒有追求,也沒有引誘。我們把一半上好的牛排剩在了盤子里,一瓶波爾圖干紅葡萄酒也只喝了三分之二,便心里懷著同樣的愿望,離開了餐館,走到仕女巷里。就在上次分手的地方,在那個前面有陰溝蓋的門道上,我們接了吻。我說:“我墜入情網(wǎng)了。”
“我也是。”
“我們不能回家。”
“不能。”
我們在查令十字車站旁攔住一輛出租車,我吩咐司機帶我們?nèi)グ涂藸朳21]林蔭道——那是出租車司機們自己給東河街起的名字,那條街上靠帕丁頓車站的一側(cè)一溜兒全是些起著時髦店名的旅館,像“里茨”“卡爾頓”什么的。這些旅館的門總是開著,一天當中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可以在那里租到一間房間,在里面待上一兩個小時。一周前,我重新去那條街上看過。街的一半已經(jīng)沒有了——旅館所在的那一側(cè)已被炸成了碎片。那晚我們做愛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空氣,但它曾經(jīng)是“布里斯托爾”旅館。大廳里養(yǎng)著一盆蕨類植物,一個蓄著青灰色頭發(fā)的女主管把我們帶進旅館里最好的房間:那是一間地道的愛德華國王時代風(fēng)格的屋子,里面有寬大的鍍金雙人床、紅色天鵝絨窗簾和大穿衣鏡(上阿巴克爾林蔭道來的人從不需要兩張單人床)。我對當時的一些瑣事記得很清楚:女主管問我們要不要在那里過夜;短時逗留的房費是15先令;電表只接受整先令的硬幣,而我倆誰也沒有整先令的硬幣。不過,除此以外的事情我就記不真切了——比如薩拉第一次看上去時的樣子,或者我們都做了些什么,這些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兩人都很緊張,做愛做得很糟糕。但那沒有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了——這點才是重要的。那時候,在我們的前面有整整一個人生可以期盼。噢,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始終記得,那就是在我們的房間(半小時后它成了“我們的房間”)的門口,當我再次吻她,并說自己很不樂意想到她要回到亨利身邊去的時候,她說:“別擔(dān)心,他在忙著那些失去丈夫的婦女們的事兒呢。”
“我甚至討厭想到他會吻你。”我說。
“他不會的,沒有什么東西比洋蔥更讓他不喜歡的了。”
我送她回公共草坪那一頭的家。亨利書房的門下面露著燈光,我倆上了樓。在起居室里,我們難舍難分地相擁著。“他會上樓來的,”我說,“隨時都會。”
“我們能聽到他的動靜,”她說,同時又用讓人驚駭?shù)睦潇o態(tài)度補充了一句,“有節(jié)樓梯總會吱吱嘎嘎作響。”
我的外套還沒來得及脫掉。我們相互親吻著,而與此同時,樓梯上傳來了吱吱嘎嘎的響聲。我悲哀地注視著薩拉鎮(zhèn)定的面孔,這時候亨利進來了。她說:“我們正指望你上樓來給我們送點喝的呢。”
亨利說:“當然可以,你喝點什么,本德里克斯?”我說:“不喝了,我有活兒要干。”
“我記得你說過夜里從來不干活的。”
“噢,這事不算,是篇書評。”
“書有趣嗎?”
“不太有趣。”
“我要是有你這種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的本事就好了。”
薩拉送我到門口,我們再次接了吻。那會兒我不喜歡的是亨利,而不是薩拉。當時的感覺仿佛是:所有過去的男人和所有未來的男人都把他們的影子投到了現(xiàn)在。“怎么啦?”她問我。她總是能夠很快讀出一個吻后面的含義以及你腦袋里的竊竊私語。
“沒什么,”我說,“早上我給你打電話。”
“我給你打好些。”她對我說。謹慎,我心想,真是謹慎。她對如何處理這樣的關(guān)系是多么在行啊,我又想起了總會吱吱嘎嘎作響的樓梯——她用的字眼是“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