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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訂婚之夜

正如上文所述,維勒福又踏上到大行市廣場去的路,走進德·圣梅朗夫人的邸宅時,他看到原先還在進餐的賓客已移步客廳喝咖啡了。

蕾內(nèi)和所有其他的人都焦急地等待著他。因此,他的出現(xiàn)受到一致的歡呼。

“喂,劊子手,國家的支柱,保王黨的布魯圖斯,[50]”有人喊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喂,我們受到新的恐怖政體的威脅嗎?”另一個人問。

“科西嘉魔王從他的巖洞中逃出來了嗎?”第三個人問。

“侯爵夫人,”維勒福走近未來的岳母說,“我是來請您原諒我的,我不得不這樣向您告辭……侯爵先生,我能榮幸地私下跟您說兩句話嗎?”

“啊!這件事當(dāng)真很嚴重嗎?”侯爵夫人問,她注意到維勒福的額頭上陰云密布。

“非常嚴重,以致我不得不向您告辭幾天;因此,”他回轉(zhuǎn)身對著蕾內(nèi)繼續(xù)說,“可見事情是嚴重了。”

“您要走,先生?”蕾內(nèi)叫道,無法掩飾這個意外消息引起的她的激動。

“唉!是的,小姐,”維勒福回答,“必須如此。”

“您究竟要到哪里?”侯爵夫人問。

“這是司法機關(guān)的秘密,夫人;然而,如果這里有人要到巴黎辦事,我倒有一位朋友今晚要走,他樂意代勞。”

大家面面相覷。

“您要和我單獨談一談?”侯爵問。

“是的,我們到您的書房去吧。”

侯爵挽起維勒福的手臂,同他一起出去了。

“怎么,”侯爵來到書房以后,問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說吧。”

“我認為此事重大,需要我馬上動身前往巴黎。現(xiàn)在,侯爵,請原諒我的冒昧,您有國家公債嗎?”

“我的全部財產(chǎn)都投進去了;大約六七十萬法郎。”

“那么,賣掉,侯爵,賣掉,否則您就破產(chǎn)了。”

“但我在這里怎么賣掉呢?”

“您有一個經(jīng)紀人,是嗎?”

“是的。”

“寫一封信給我?guī)ィ嬖V他賣掉,一分一秒也不要耽擱,興許我趕到時為時已晚。”

“見鬼!”侯爵說,“我們別浪費時間。”

于是他坐在桌前,給他的經(jīng)紀人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吩咐經(jīng)紀人不論什么價錢賣掉公債。

“既然我有了這封信,”維勒福說,仔細地將信夾入他的公文包,“我還需要另外一封。”

“給誰的?”

“給國王的。”

“給國王的?”

“是的。”

“但我不敢貿(mào)然這樣寫信給陛下。”

“我決不是要求您寫信給陛下,我是讓您請德·薩爾維厄先生寫這封信。他必須替我寫一封信,靠了這封信,我才能謁見陛下,而免去謁見請求的一切手續(xù)。否則會使我失去寶貴的時間。”

“但您不是認識司法大臣嗎?他可以直接進入杜伊勒里宮,通過他,您可以不分晝夜謁見國王。”

“當(dāng)然是的,不過,我用不著同別人平分我捎去的消息將得到的功勞。您明白嗎?司法大臣自然而然會將我降到第二位,奪走全部好處。我只告訴您一件事,侯爵,如果我第一個進入杜伊勒里宮,我的前程就有保障了,因為我給國王所作的效勞,他是不會忘記的。”

“這樣的話,親愛的,您去準備行裝吧,我呢,我去叫德·薩爾維厄,讓他寫一封信,給您當(dāng)做通行證。”

“好,別浪費時間,因為再過一刻鐘我必須坐上驛車。”

“叫馬車在門口停住。”

“當(dāng)然;請代我在侯爵夫人跟前道個歉,好嗎?也對德·圣梅朗小姐道個歉,我在這樣的日子里懷著深深的遺憾離開她的身邊。”

“您會在我的書房里看到她們的,您可以同她們道別。”

“不勝感謝;我那封信費心啦。”

侯爵拉鈴;一個仆人出現(xiàn)了。

“告訴德·薩爾維厄伯爵,我在等他……現(xiàn)在您走吧。”侯爵又對維勒福說。

“好,我快去快回。”

維勒福邁著急步走了出去;但在門口,他思忖,一個代理檢察官被人看到走路這樣急匆匆,怕有危險讓全城慌亂不安;于是他恢復(fù)平時的步態(tài),和法官的氣派。

來到家門,他看到黑暗中仿佛有一個白色的幽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等待他。

這是漂亮的卡塔盧尼亞姑娘,由于沒有愛德蒙的消息,夜幕降臨時,她從法羅跑了出來,想親自了解她的情人被捕的原因。

看到維勒福走近,她從倚在那里的墻邊走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唐泰斯曾對代理檢察官談起過他的未婚妻,所以梅爾塞苔絲用不著通名報姓,維勒福就認出了她。他對這個女子的美貌和高貴儀態(tài)感到吃驚。當(dāng)她問他,她的情人下落如何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被告,而她是法官。

“您所說的那個人,”維勒福急劇地說,“是一個要犯,我無法助他一臂之力,小姐。”

梅爾塞苔絲發(fā)出一聲嗚咽,維勒福想強行通過,她第二次攔住了他。

“至少告訴我,他在什么地方?”她問道,“我可以探聽他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他已經(jīng)不歸我來辦案。”維勒福回答。

他被那機智的目光和哀求的態(tài)度弄得很尷尬,便推開梅爾塞苔絲,閃入門內(nèi),趕緊又關(guān)上門,仿佛要把別人給他帶來的痛苦留在門外似的。

但痛苦不會這樣任人驅(qū)逐。如同維吉爾[51]所說的命運之箭一樣,受傷的人隨它而去。維勒福閃入門內(nèi),關(guān)上了門,但來到客廳時雙腿就支持不住了;他發(fā)出一聲像嗚咽的嘆息,跌坐在一張扶手椅里。

于是,在這顆有病的心里,滋生出致命的潰瘍的最初病菌。那個由于他的野心而被他犧牲的人,那個代他父親受過的無辜者,出現(xiàn)在他面前,臉色蒼白,咄咄逼人,由他的未婚妻挽著,她像他一樣臉色蒼白;他給維勒福帶來了內(nèi)疚,不是古代命運觀念使有心病的人暴跳如雷的那種內(nèi)疚,而是無聲的、令人痛苦的打擊,它不時敲在心上,想起往日的行動就使心臟損傷,那種針扎似的疼痛使疾病與日俱增,直至死亡。

在這個人的心靈里還有一絲猶豫不決。他已經(jīng)有好幾次要求對犯人判處死刑,這樣做除了法官與被告斗爭的激動以外,沒有別的激動;他以吸引了法官或者陪審團的令人震懾的雄辯給這些犯人判了罪,他們甚至沒有在他的額角留下愁云,因為他們是有罪的,或者至少維勒福認為他們有罪。

但這一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剛給一個無辜的人判了無期徒刑,這個無辜的人本來就要獲得幸福,他不僅毀了這個人的自由,而且毀了他的幸福,這回他不再是法官,他是劊子手。

想到這點,他感到上文描寫過的、至今他還沒有體驗過的卜卜心跳,這心跳在胸膛內(nèi)回響著,使之充滿了隱約的恐懼。受傷的人就是這樣通過本能的劇痛而知道自己受傷的;在他的傷口沒有愈合之前,他用手指去接觸張開的、流血的傷口時總要抖抖索索。

但維勒福所受的傷是不會封口的,或者一封口,傷口就會重又張開,比以前更加血淋淋、更加痛苦。

這時,如果蕾內(nèi)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請他寬大為懷;如果美麗的梅爾塞苔絲走進來對他說:“以洞察和評判我們的上帝的名義,把我的未婚夫還給我,”是的,這只不得已半垂下來的頭會完全低垂著,哪怕冒著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他也會用冰冷的手簽署釋放唐泰斯的命令;但是,在寂靜中沒有響起任何聲音,門打開了,進來的卻是維勒福的隨身男仆,他來對主人說,驛馬已經(jīng)套上敞篷四輪馬車。

維勒福站起身來,或者不如說像一個內(nèi)心斗爭勝利的人那樣一躍而起,奔向他的書桌,將一個抽屜里的金幣統(tǒng)統(tǒng)倒進他的口袋,驚慌失措地在房里轉(zhuǎn)了一會兒,手扶著額角,說著一些不連貫的話;最后,感到隨身男仆剛將大衣披在他的肩上,他便走了出去,沖進馬車,用生硬的口氣吩咐趕到大行市街德·圣梅朗先生的府上。

不幸的唐泰斯被判定了要受監(jiān)禁。

正如德·圣梅朗先生所允諾的,維勒福在書房里看到了侯爵夫人和蕾內(nèi)。一看見蕾內(nèi),維勒福哆嗦了一下;因為他以為她要重新請求他釋放唐泰斯。但是,唉!應(yīng)該說私心多么可恥,漂亮的少女只惦記著一件事:維勒福要動身。

她愛維勒福,而維勒福在正要成為她的丈夫的時刻卻要出遠門。維勒福說不出什么時候返回,蕾內(nèi)不但不替唐泰斯求情,反而詛咒那個自己犯了罪卻讓她和她的情人分離的人。

梅爾塞苔絲無言以對啊!

可憐的梅爾塞苔絲在包廂街的拐角碰到了費爾南,他一直尾隨著她;她回到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里,半死不活,絕望地撲在床上。費爾南跪在床前,捏緊她冰冷的手,梅爾塞苔絲沒想到要抽回來,他熱烈地吻遍了她的手,而梅爾塞苔絲卻居然感覺不到。

她這樣度過了一夜。燈油點光,燈才熄滅:她看不見光明,也看不見黑暗;白天返回,她卻看不到白天。

痛苦在她眼睛上綁了一條帶子,只讓她看到愛德蒙。

“啊!您在這里!”她終于說,一面轉(zhuǎn)向費爾南那邊。

“從昨天起我就沒有離開過您。”費爾南回答,心疼地嘆息一聲。

摩雷爾先生不承認失敗了:他獲悉,審問之后,唐泰斯被押到監(jiān)獄里;于是他跑遍朋友們的家,登門拜訪馬賽有勢力的人士,但是有流言傳出,年輕人是作為拿破侖黨代理人被捕的,由于當(dāng)時連最大膽的人也把拿破侖想復(fù)位的一切企圖看做瘋狂的夢想,所以他到處只遇到冷淡、恐懼或拒絕,他絕望地回到家里,承認局面嚴重,無能為力。

至于卡德魯斯,他憂心忡忡,坐臥不安:他沒有像摩雷爾先生那樣四出活動,也沒有設(shè)法援救唐泰斯,況且他也無能為力,他關(guān)在家里對著兩瓶黑茶蔗子酒,想借酒澆愁。但在他那種思想狀態(tài),用兩瓶酒來麻痹他的判斷力是太少了;但他醉得無法去找別的酒,也還沒有醉到忘掉往事,于是對著兩只空酒瓶,肘子支在一張放不穩(wěn)的桌子上,在長燭芯的燭光下,看到各種各樣的精靈在跳舞,霍夫曼[52]在他沾濕潘趣酒的手稿上布滿了這些精靈鬼怪,就像一層黑色的、怪誕的塵埃。

只有唐格拉爾既沒有煩惱,也沒有不安;唐格拉爾甚至很高興,因為他報復(fù)了一個仇敵,保住了在“法老號”上的位置,他擔(dān)心會丟掉這個位置;唐格拉爾是一個工于心計的人,他生來耳后夾了一支筆,心里藏著一瓶墨水;對他來說,世上的一切只是加減乘除而已,一筆數(shù)目在他看來比一個人寶貴得多,只要這筆數(shù)目能夠增加總數(shù),而那個人卻要減少總數(shù)。

唐格拉爾按時睡覺,而且安然入睡。

維勒福拿到德·薩爾維厄先生的信后,吻了蕾內(nèi)的雙頰,又吻了德·圣梅朗夫人的手,握過侯爵的手,然后起程走在前往埃克斯[53]的路上。

唐泰斯老爹因痛苦和焦慮不安而奄奄一息。

至于愛德蒙,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的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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