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迪斯

萬千顆恒星在鄧迪斯眼前閃耀。

可星星本身并不閃耀，那一收一放的光華，不過是氣流的涌動給人造成的錯覺。

熾熱的氫氣云正被高速拋出。

中央恒星爆炸了，一顆超新星在恒星的殘骸間誕生。炫麗的光華四射飛奔，數十萬年之后，也許會照亮某個角落里仰望星空的另一雙眼睛，成為夜空中一道美麗的風景。

然而在此刻的這雙眼睛看來，壯闊的景象卻意味著致命的危險。

灼熱的氣流攜帶巨大的能量，稀疏的高能粒子匯成無窮無盡的海洋，這對擁有護盾的堅固飛船不算什么，然而對星塵艦隊卻是危險所在。

極端危險！

星塵艦隊是流體顆粒的艦隊，將它稱為艦隊，只是因為傳統習慣而已。星塵艦隊擁有超過三千六百億的流體顆粒，但沒有一艘飛船。

每一個顆粒都浸沒在光與熱的海洋中，遭受伽馬射線和高能粒子不間斷的轟擊。顆粒群是強大的，但每一個顆粒卻是脆弱的，當超新星爆炸的急流將整個艦隊吞沒，每一個顆粒都直接面對無窮無盡的攻擊，艦隊便顯得異常脆弱。

在這高能氣云中，顆粒能熬過的時間不會超過六個小時。

六個小時后，所有顆粒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鹽融化在水中。其實這比鹽的融化要糟糕得多，哪怕是蒸干整個宇宙，也無法將艦隊再找回來。數以千億計的顆粒，被吞沒在超新星爆發的火焰中，在短短的六個小時后灰飛煙滅。這是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悲劇。

無法忍受。

鄧迪斯渾身冰冷，驟然間緊張的情緒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起來。恐懼深深地籠罩了他，面對毀滅，生存本能占據了上風。

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從不由自主的恐懼中釋放出來。

他再次掃視眼前的存在物。極度縮小的星球核心放射出炫目的金光，拋出的氫氣云就像美麗的橙色花瓣般綻放。顆粒在原子的碰撞下發亮，形成一片片五顏六色的光瀑，哪怕在紅亮的氫氣云中也能清晰地看見。

六個小時，所有的顆粒都將消失，只剩下這星星的殘骸，繼續發亮。

任何代價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挽救星塵艦隊。這些精靈般的存在，從數萬光年之外追隨自己來到這里，他有責任讓它們繼續在銀河間自由地游弋。這也是人類最大的機動艦隊，失去它，哪怕贏得了戰爭，勝利也顯得黯淡無光。

必須成功！

然而，按照正常程序遁入亞空間，至少需要三十八個小時。同宙星飛船擁有星門船，在兩個小時內可以完成彈跳準備，然而……

他感受著顆粒上傳來的信息。恒星的爆炸造成強烈的引力波動，亞空間表層也因此變得紊亂而危險。能量的巨流如潮汐般涌動，與引力波動造成的空間震蕩遙相呼應。

在這樣的情況下，遁入亞空間只有一種方法，很危險，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如果只有一種可能，就讓這種可能變成現實。

他找到了沙達克。

這由億萬顆粒共同匯聚而成的意識正等著他。

沙達克，同宙星艦隊和旦素一的“銀龍號”在哪里？

他們正在有序撤退。根據眼下的情報，他們將撤退到粒子稀疏區，然后打開星門歸航。

但是他們的小型飛船也無法抵御持續的高能氫風暴。

沒有更好的辦法。爆發毀掉了他們艦隊的三分之一，殘余的艦隊撤退到粒子稀疏區預計損失會超過一半，但“千首號”和“銀龍號”，還有那些重型飛船，都可以幸存。

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聯合艦隊已經蒙受了慘重的損失，然而和星塵艦隊的完全覆亡相比，那樣的損失不算什么。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挽救星塵艦隊。

沙達克，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挽救星塵艦隊。

是的，但我對此無法判斷。

聯系“千首號”和“銀龍號”，我來和墨拉迪斯、旦素一談談。

遵命，鄧迪斯。我會把他們的消息帶回來。

沙達克的信號沉寂下去。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挽救星塵艦隊，那卻要同宙星艦隊付出高昂的代價。

永遠不要相信人性的高尚，那會在緊要關頭害死你。高尚，那是吃飽喝足的人們的奢侈品。殺死我一個，幸福全世界，這樣的人不是圣人就是傻瓜，但銀河里的普羅大眾，都是普通人。如果你相信能夠遇見圣人，不如讓一顆子彈爆掉自己的腦袋算了。

鄧迪斯想起很久之前，那位偉大的海盜之王的告誡。是的，從前那里有一個世界，陰森冰冷，絕情而冷酷。為了讓艦隊生存下去，他——鄧迪斯必須也變得如此。

然而，還有另一個世界，充滿著陽光和善良、大無畏和大犧牲。

這兩種世界，他都曾遇到過。

當生存和死亡的抉擇進入倒計時，他將會遭遇怎樣的世界，又該如何選擇自己的世界？

巡邏者關乎全人類的生死，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放在一邊。

他悄悄調動艦隊，甚至避開了沙達克的鏈路。

六百萬個顆粒分為兩路，仿佛兩只發亮的箭頭指向撤退中的同宙星艦隊。那像一雙臂膀，要將“千首號”和“銀龍號”都攬入懷中。

那可以是一次熱烈的擁抱，也可以是一次致命的扼殺。

一切取決于即將發生的談話。這也許是決定銀河命運的談話。

鄧迪斯凝神屏氣，靜靜等待，眼前一切絢麗的光影仿佛都成了幻影，不再能引起心底的一絲波瀾。

鄧迪斯，旦素一閣下和墨拉迪斯將軍來了。

沙達克喚醒了他。

一個美麗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那是旦素一的虛像，然而栩栩如生，和真人一般無二。

一個魁梧的身影站在她旁邊——墨拉迪斯，同宙星指揮官，全身的重甲讓他像一座大山般沉穩，目光堅定，神色嚴肅。

“旦素一閣下，情況急迫，星塵艦隊迫切需要您的幫助。”鄧迪斯搶先開口，開門見山。

“是的，情況緊急，所以我們正在撤退。你的顆粒集團是要阻擋我們的撤退嗎？”旦素一反問。她的身子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兩眼直直地盯著鄧迪斯的眼睛。她的眸子無限深邃，不帶一絲情感，巡邏者都是經過優化的人類，早已學會了不露聲色——或者說，巡邏者并沒有情感，自然也不會流露在外。

“我需要你們立即打開星門，星塵艦隊必須馬上轉移。否則，所有的顆粒都會被氫風暴摧毀，星塵艦隊會全軍覆沒！”鄧迪斯并不諱言當前的處境，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問題。他稍稍留意了一下顆粒群的進展，顆粒群已經繞到了同宙星艦隊的前方，呈現包圍的態勢。

“在這里打開星門等于自殺。”旦素一反駁。

“我明白，但這樣做可以拯救星塵艦隊，星塵艦隊才是我們的希望。”鄧迪斯平靜地說。

一切都已經攤在桌面上。生存還是毀滅，只在眼前兩個人的一念之間。

“你準備在此時此刻開戰？”旦素一露出一絲冷笑，“你包圍了我們的飛船，這是要在末日到來之前展示星塵艦隊的強大嗎？”

“戰斗已經毫無意義，我只是在做準備。”

“昂山人從不接受威脅！”墨拉迪斯開口說話了，他的語調低沉，聲音厚實，透著一股沉穩，“‘千首號’使用的是零點能引擎。如果你執意威脅，我們會使用零點能引擎自毀。我們會死亡，但你們也逃不掉。”

這并非空洞的威脅，零點能引擎能夠制造空間的裂隙，利用狄拉克海的量子起伏獲得能量，如果把它當作武器，將極大地增強空間的不穩定，在狂暴的氫氣云中，這是一個同歸于盡的殺招，無法破解。

顆粒群正等待著他的命令。

強行攻占飛船，“千首號”很可能自毀，順帶毀掉星門船。即便強占“千首號”，如果船長下令不投降，星塵艦隊的沙達克也未必能夠融合“千首號”的沙達克。

最后的結果是所有人一道毀滅。墨拉迪斯和旦素一無法對星塵艦隊進行攻擊，然而他們有足夠的力量選擇同歸于盡。

武力無法解決問題。鄧迪斯唯有希望眼前站著的兩個人能夠做出犧牲。這是一件很難堪的事。三個小時前，星塵艦隊剛通告同宙星艦隊撤離戰場，因為對方的存在影響了星塵艦隊的作戰計劃，時間剛過去短短三個小時，卻又要求對方去送死，為星塵艦隊的逃生留下一絲希望。這顯而易見的荒誕感，讓鄧迪斯覺得無法啟齒。

然而這是僅有的最后機會。

“只有一個機會。”他保持平靜，用最簡單的語言說出全部的打算，“我需要你們的幫助，請你們同時打開兩個星門，在星門間形成回流，把一切都卷入亞空間。”鄧迪斯稍稍停頓。回流一旦形成，就會引起時空旋渦，星系的一切都會被卷入其中。然而，那些大質量飛船最后卻無法下沉到亞空間。在旋渦消失的時刻，飛船將因為西格斯場的暫時消失而分崩離析，連一個原子都不會留下——它們將化作亞原子，在西格斯場恢復常態的下一瞬間重新生成新的原子塵埃。

這對同宙星艦隊是一個冷酷的計劃，這支擁有上千艘飛船、近百萬戰士的艦隊將全軍覆沒，“千首號”也不能例外。

“制造一次空間破缺，星塵艦隊獲得拯救，同宙星艦隊毀滅。”旦素一將鄧迪斯沒有說的部分說了出來，“星塵艦隊被動卷入亞空間，艦隊會被拋到任何可能的方位，將會面臨不可預知的危險，這個方案不能解決問題。”

“那只是不可預知，不是徹底毀滅。”鄧迪斯回應，“做好準備，可以將損失降到最低。”

旦素一扭頭看著墨拉迪斯，“如果這樣，我們沒有一艘飛船能幸存。”

“三千六百億星塵顆粒與一千零八艘飛船，天平應該向哪一邊傾斜？失去星塵艦隊，至少要再過上千年才能組成這樣規模的艦隊。那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整個銀河！獵戶座旋臂上的消息已經被確認，暗黑深淵正在擴大侵略范圍，人類不能失去星塵艦隊。”鄧迪斯繼續說。

“不需要星塵艦隊，我們一樣可以保衛銀河。”墨拉迪斯沉聲回答。

這不是他的心里話，而只是一種本能反應，試圖否認對自己不利的消息。鄧迪斯平靜地看著墨拉迪斯，并不反駁。

船艙里驟然陷入沉默。

顆粒群逼近了同宙星艦隊，顆粒的海洋涌動在飛船周圍。“讓你的顆粒退后，這是最后的警告，否則，我們就最后來一場戰爭，在被毀滅之前拼個你死我活！”墨拉迪斯拉黑了臉，厲聲警告。

這不是虛張聲勢，無論如何都是死亡的結局，對方當然無所畏懼。

墨拉迪斯真的會下決心打一仗，然而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生存，還有尊嚴。

“我可以帶走二十萬人，你的每艘飛船上都會降落兩百個顆粒，只有你具備足夠的動力盔甲，可以和顆粒卯和，這些人就都可以得到顆粒的保護，跟隨進入亞空間。”鄧迪斯緩緩地說。

在死亡的邊緣給予對方一絲希望，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這是所有壞方案中最好的一種，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鄧迪斯看著旦素一和墨拉迪斯，等著一個肯定的答復。

“你還是想威脅我們！”墨拉迪斯的臉上涌上一股煞氣。

旦素一卻拉住了他，“至少我們能夠送走二十萬人。”

“是的，如果不是這樣，即便‘千首號’能夠撤退到稀疏區，你們的一千艘飛船，剩下不會超過二十艘，只有不到十五萬人能夠繼續活下去。”

“不會那么糟……”墨拉迪斯立即反駁。

“跟著顆粒群走，也不能活，失去補給，動力盔甲支撐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天。”旦素一打斷了墨拉迪斯。

“只要這些人從亞空間返回，顆粒群就可以保護他們。他們不需要補給，我會給他們制造顆粒船，讓他們進入冬眠，直至找到合適的星球或者星船。”鄧迪斯迅速回答旦素一，然后看著墨拉迪斯，“墨拉迪斯閣下，我對昂山人懷著深切的敬意，你們是唯一一支愿意和星塵艦隊一起追剿中樞星的星域艦隊。暗黑深淵使用了同歸于盡的手段，它們的中樞星用自己做誘餌，只為了將星塵艦隊引入陷阱。它們已經很了解星塵艦隊，知道我們的星門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及時開啟，它們也憎恨星塵艦隊，因為它們沒有其他辦法戰勝這支艦隊，于是它們采用了這樣極端的方法。但是，它們沒有料想到星塵艦隊中，居然還有‘千首號’這樣的大型星艦。我要感謝你們二位，如果不是你們的堅持，它們就成功了，因為你們的存在，我們可以避免覆滅的結局。這實在是所有的糟糕結局中最好的一種。”

鄧迪斯盡量將這過程描述得美好些。事實上，星塵艦隊的每一次戰役都是單獨行動，星域艦隊和星塵艦隊相比，過于遲緩。如果不是旦素一堅持要參加這最后的戰役，暗黑深淵的毀滅計劃堪稱大膽而完美。

墨拉迪斯冷哼一聲。

顆粒群已經開始和同宙星飛船近距離接觸。顆粒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然而艦隊也拒絕了顆粒的著陸請求，同時發出警告。

旦素一和墨拉迪斯的影像變得灰暗，通信保持暢通。他們單方面屏蔽了信號。

同宙星艦隊內部一定正在激烈地爭論。

他們會同意的，星塵艦隊會得到拯救，而此間的一切都將化作塵埃。鄧迪斯默默地等著。

飛船外的天宇仍舊白熱，致命的氫氣云繼續飛速擴散，絢爛得無比輝煌。

沸騰灼熱的氣流會將光輝灑到銀河的每一個角落，在以萬年計的時間尺度里，告訴銀河間所有的文明這里正發生的一切。

他仿佛看見遙遠的將來，他站在銀河的另一端，看見這絢麗的光線。他會想起這里發生的一切：星塵艦隊勢不可擋的攻勢，中樞星孤注一擲的垂死掙扎，隱藏在星球核心的最后秘密，突如其來的恒星爆發，還有那些人——那些同宙星飛船上的戰士，在這壯闊的史詩性時刻，如果沒有他們，一切都將黯然失色。雖然他們的力量渺小，然而他們才是這個時刻的真正主人。

我會記住的！

英雄的故事必須有人傳頌，光榮的犧牲值得后人永世祭奠。

鄧迪斯望著眼前仍舊灰暗的兩個人影，心頭涌過千頭萬緒。

他等待著一個預期中的決定。

旦素一和墨拉迪斯重新回到了船艙里。

“我們同意你的建議。”旦素一直截了當地說。

墨拉迪斯臉色陰沉，然而并不說話。

鄧迪斯點點頭，“讓我們開始吧！”

顆粒群在同宙星飛船上降落。身穿動力盔甲的人們從飛船中擁出，他們進入顆粒，顆粒載起一個人，便飛離飛船，在兩百公里外列隊。

裝載行動以極高的效率進行著，不到半個小時，再也沒有身穿動力盔甲的人出現。數以萬計的空載顆粒仍舊懸停在艦隊旁。

十八萬六千七百五十六人，比預計的二十萬人要少一些。

墨拉迪斯和旦素一都沒有進入顆粒。他們打算留下，和艦隊一道死亡。這里已經有了太多的死亡，兩個聯合艦隊里舉足輕重的人物留在這里死去并沒有什么價值。應該帶走他們。

“千首號”正在釋放星門船。兩個小時后，星門打開，在高能粒子的沖擊下，空間裂隙會劇烈擴張，一切都會被卷入亞空間。

還有一點兒時間，可以再和他們談談。

沙達克，讓我再和旦素一談談。

旦素一閣下的信道一直保持暢通，但是她不予響應。

請問她，撤退之后，誰來領導這些戰士？

沙達克送出了信號。

他們會留下一個人來領導這些脫離險境的戰士，而那個人一定是旦素一，墨拉迪斯絕不會放棄“千首號”。

果然，旦素一的虛像出現在眼前。

“我跟你走。”她直截了當地說。

“我去接你。”鄧迪斯也不多說。

旦素一穿著單薄的動力服出現在艙門口。兩個顆粒迎上去，將她吸收在顆粒內部。在飛船船艙內使用的動力服不能長久耐受真空。鄧迪斯指揮十多個顆粒將她團團包圍起來。

不再有任何人從飛船里出來，顆粒群開始撤退，匯入到主艦隊中。

數以億計的顆粒緩緩移動，仿佛在光的海洋中游弋的銀色魚群。

一切就緒，只等那一刻。

星門船將在時空膜上打開缺口。

星門開始吐放光華。熾熱的氣流中，原本幽淡的光線變得清晰，高能粒子持續碰撞星門，藍色光暈在紅白的氫氣云中顯得異常醒目。

忽然間，一個黑點出現在藍色光暈之間，下一個瞬間，世界轉眼改變了顏色，變成一片深沉的黑暗。

能量的暗流洶涌澎湃，轉瞬間一切都被吞沒。

星塵艦隊落入了亞空間。

大型飛船無法從時空的裂隙間穿過，包括“千首號”“銀龍號”，還有數以百計的重巡飛船。飛船上的乘員，他們都死了。一剎那間，所有的一切都裂解成亞原子，既不凄美也不壯烈，就像他們從未存在過。但是，他們值得人們去紀念。

鄧迪斯，彈出方案完成。沙達克把三個方案送入他的腦中。

沒有完美的方案，最少也會損失超過兩億的顆粒。

按照損失最小的方案執行。

遵命。

一定要保護旦素一的安全。

她被顆粒船保護著，確認安全。

塵埃落定。

億萬顆粒仍舊匯聚在他身旁，艦隊的主體還在。

這是一次重生，艦隊掉入了陷阱，最終卻幸存了下來。單憑這個，就值得為同宙星艦隊樹立一座豐碑，一座讓人過目不忘的豐碑。

鄧迪斯緩緩閉上眼睛。在彈出之前，還有十二天的時間，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沒有任何一個同宙星艦隊的人能活下來，顆粒無法提供良好的保護，那些穿著盔甲的勇士已經成了尸體。

能活下來的只有旦素一而已。

鄧迪斯看見兩個世界，一個黑暗陰沉，絕情而冷酷；另一個則充滿了大無畏、大犧牲，光明而高尚。兩個世界都是真實的世界。

沙達克，彈出之后，抹除你關于這次撤退的記憶。

必須如此嗎？這會損傷我的邏輯。

我不希望你記得這些，這是人類世界的事。

我也屬于人類世界。

但你也屬于超然。人類需要的東西比你多得多。

沙達克陷入沉默。

遵命。沙達克最后傳來了消息。

艦隊彈出亞空間。

英仙座懸臂內緣，靠近黑暗區的一顆中小恒星。這顆恒星只有兩顆行星相伴，都是巨大的氣行星。這是一個荒涼偏僻的所在。

開始吧！鄧迪斯對沙達克下令。

上百萬的顆粒開始工作。

兩個小時后，紀念碑展露了它的面目。

一個顆粒被安置在紀念碑的頂端，不斷地發送信號：

“蛇人座TB529超新星戰役。聯合艦隊同宙星分艦隊為掩護星塵艦隊的撤離，抵抗到最后一刻。人類挫敗了暗黑深淵同歸于盡的企圖，星塵艦隊得以繼續巡回銀河，完全仰賴這些戰士的英勇無畏和指揮官的沉著勇敢。同宙星艦隊與銀河同在，百萬戰士與銀河同在，偉大指揮官墨拉迪斯·昂山與銀河同在。”

鄧迪斯再次找到旦素一，旦素一已經知道了真相，她拒絕了兩次對話請求。

但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旦素一的虛像浮現在鄧迪斯眼前。

兩人面對著面，都沒有說話。

“你想說些什么呢？”旦素一打破沉默。

“你是見證人。同宙星艦隊的事，你可以用任何方式來陳述。”

“殺死一群人，然后給他們樹一座紀念碑，你是一個偉大的演員。”旦素一冷冷地說。

“我受星塵長老的囑托，艦隊不能毀在我的手中。失去星塵艦隊，巡邏者就失去了最強大的支撐。”

旦素一沉默不語。

“現在，我該送你去哪兒？我可以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鄧迪斯表示。

“先送我回同宙星，我需要對此有個交代。然后……”旦素一似乎在考慮著什么，猶豫著。鄧迪斯從未見過她如此，她一直堅決果斷、毫不猶豫。

“你要回銀河之心嗎？”旦素一最后問。

“不。暗黑深淵的艦隊進入了獵戶座旋臂，我會繼續追蹤，直到徹底消滅它們。我會帶領星塵艦隊轉移到獵戶座旋臂。”

“你會去找李約素嗎？”

鄧迪斯微微一愣。旦素一居然提起了李約素……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巡邏者，不帶絲毫情感，從來不會記掛任何人，除非是為了完成任務。她真的要去尋找李約素？

他眨了眨眼，說道：“這不是我的既定目標。另外，前提是他必須仍然活著。”

“好。”旦素一已然做出決定，“先送我回同宙星，然后我跟你一道行動。”

鄧迪斯搖了搖頭，“你是沙川人，不適合介入星塵艦隊。”

“你無須擔心，我不會介入你的顆粒艦隊，我有自己的飛船。”

鄧迪斯略微斟酌，“我同意你的要求，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是說為什么要去找李約素？”

鄧迪斯點了點頭。

旦素一也點了點頭，“我們已經消滅了中樞星，在這里我不會再有任務。我的記憶中，熟識的人只剩下他一個。”

旦素一用標準的巡邏者語調說話，沒有頓挫，也不摻雜絲毫情感。巡邏者和冷酷的殺戮機器之間只差一步，但他們畢竟不是機器。哪怕只有一個人值得懷念，也讓他們冰冷的世界現出一絲亮色。

“好，我同意。”鄧迪斯干脆利落地說，“但他可能早已經不在了。”

旦素一的視線投向舷窗外，“我們的歸宿在茫茫星海，不是嗎？”話音剛落，她的虛像便消失不見。

她還留下了另一句話：“我喜歡你的紀念碑，它和你一樣冷酷。”

鄧迪斯抬眼望著窗外。同宙星艦隊的紀念碑正緩緩旋轉。這是獨一無二的紀念碑，從前不曾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

紀念碑上承載著十八萬精銳戰士的靈魂。

十八萬具重裝盔甲彼此間鉚接，鑄成“千首號”的形狀。那些勇敢的人，永遠和他們的母艦在一起。

對不起！輕悄的聲音在心底劃過。雖然鄧迪斯鎮靜如常，沒有一絲動容，但他卻深深地知道，自己欠下了一筆巨債。不用付出利息，甚至不用歸還本金，也永遠無法償還。他所能夠回報的，只有銀河的安寧。千萬的人類世界，兆億生靈，星塵艦隊將默默地守護他們，哪怕他們一無所知。

黑沉沉的紀念碑后，銀河橫過天際，無比璀璨。鄧迪斯心念一動，開始搜索。很快，他從萬千星星中找到了那一顆。

蛇人座TB529。三十個光年外，它正綻放出比銀河更璀璨的光輝，但此刻在這里，在一片塵埃的背后，它只是一顆不起眼的三等亮星。

眼前平靜的星星，卻早已只剩下爆炸的遺跡。銀河的另一邊呢？是否早已是另一個世界？

該是趕赴另一個戰場的時候了。銀河廣闊得讓人心焦，然而這也算是個好消息——對敵人來說，同樣如此。

讓我們開始吧！鄧迪斯的腦海中閃過幾張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