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過少年胡適的《時報》
“近代中國報紙的歷史與外人的治外法權的特權之享受有密切的關系,在這種特權保護下,與這種自治的外僑居住地內,中國的報紙才能成為社會生活中的一種要素”。這雖然是一個令人痛苦的歷史悖論,卻無法否認。外國人在上海租界創辦的中文報紙歷史最長、影響最大的首推1872年面世的《申報》,其次就是20多年后出現的《新聞報》,這份1893年由英國人創辦的商業報紙是最早經濟獨立的中國報紙,1899年由美國人福開森出資購買,聘汪漢溪為總理,他主持報館20多年(直到1924年11月積勞成疾病故),事必躬親,經濟獨立是他抱定的辦報宗旨。由于經營得法,聲譽和《申報》不相上下,物資設備也能與其并駕齊驅,發行量最高達20萬份。
在近代報業中心的上海值得一說的還有1904年6月狄楚青創辦的《時報》,他聘陳冷、雷奮等為編輯,悉心研究新聞報紙的改進,以獨創的體裁橫空出世,以“對開四版、兩面印刷”的嶄新形態在中國報業中心——上海產生了“莫大的影響”,令人耳目一新,第一次使報紙與刊物在形式上分了家,說是革命性的創造并不過分,為其他報紙所紛紛仿效。在它的示范下,其他一切報紙都無法再墨守成規,只能力求改進。
雖然得到康有為、梁啟超的鼎力支持(康先后出了7萬捐款,梁親自籌劃創刊),但《時報》掛的是日商的牌子,由梁啟超手訂的“發刊例”第一條即主張論說“以公為主,不偏徇一黨之意見”,主張“有聞必錄,知錯必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近百年前,在中國報業史的少年時代,他們就懂得了這些早為西方報史所反復證實的原則——不局限于一黨的喉舌,而是著眼于公正、客觀、真實。陳景韓署名一個“冷”字的社評,是有鋒芒的,有一次狄平子給他看一封康有為的來信,責備他的文章,竟像是革命黨寫的。《時報》做出這一選擇,康有為的保皇會少了一個喉舌,暗淡的晚清中國則多了一份真正有品質的新聞報紙。1907年9月,康門弟子徐勤寫給康有為的報告,滿紙都是對狄平子的批評,以及對梁啟超的抱怨。我們不得不感謝梁啟超當年的遠大眼光,正是他確立了《時報》的路向,狄平子則忠實地守護了這些準則。
沒有一張報紙像《時報》那樣長留在少年胡適的心中,他從故鄉安徽到上海求學2個月后,《時報》就誕生了,17年后他還深情地自稱“我這個同《時報》一塊長大的小時朋友”,他回憶起當年讀到《時報》時的激動和美好:“我在上海住了六年,幾乎沒有一天不看《時報》的……我當時把《時報》上的許多小說詩話筆記長篇的專著都剪下來分粘成小冊子,若有一天遺失了,我心里便不快樂,總想設法把它補起來。”從14歲到19歲,那6年正是“一個人最重要最容易感化的時期”。我們完全可以說,《時報》對少年胡適的震撼、啟迪、熏陶和滋養,是他成為精神巨人的重要源頭之一。
《時報》浸透了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鮮血,凝結著無數海外華僑對祖國的熱忱,正是他們哺育了這份具有近代氣息的日報。它提倡教育,注重文藝,首創“時事短評”,“替中國報界開了許多先路”,它不僅以其短小犀利的時評和精彩的通訊革新了文體,贏得了讀者(黃遠庸為《時報》寫的“特約通信”膾炙人口,這一形式也是《時報》開創的),而且“如專電及要聞,分別輕重,參用大小字,如專電的加多等等,在當日都是日報界的革新事業,在今日也都成為習慣,不覺得新鮮了。”
毫無疑問,《時報》“打開了報界的新機”。狄楚青自稱“吾之辦此報,非為革新輿論,乃欲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耳。”這是他努力的主要目標。這張報紙出現在世紀的地平線上,“能打破上海報界的許多老習慣,能夠開辟許多新法門,能夠引起許多新興趣”,為當時的青年所歡迎,迅速成了“中國知識階級的一個寵兒”,到底是什么原因,還是胡適的《十七年的回顧》說得好:
“第一、《時報》的短評,在當日是一種創體;做的人也聚精會神的大膽說話,故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故能在讀者腦筋里發生有力的影響。”
“第二、《時報》在當日確能引起一般少年人的文學興趣……那時的幾個大報,大概都是很干燥枯寂的,他們至多不過能做一兩篇合于古文文法的長篇論說罷了。《時報》出世以后,每日登載‘冷’或‘笑’譯著的小說……《時報》當日還有平等閣詩話一欄,對于現代詩人的介紹,選擇很精。詩話雖不如小說之風行,也很能引起許多人的文學興趣。”
章太炎《卻還內務部所定報律議》
1912年頒布的《臨時約法》第一次把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明確地寫進了憲法,民國初年因此一度出現了辦報的高峰。僅1912年全國就有500家報紙(大部分報紙都是政黨的報紙),他們天然地認為報紙是“輿論代表”“輿論之母”,記者是“不冠之皇帝,不開庭之最高法官”,自覺地擔當起了監督政府、指導國民的天職,他們不僅可以無所顧忌地批評各級政府官員,甚至可以點名罵大總統。
遍地報紙和政黨蜂起的現象(曾出現300多個大大小小的政黨)共同構成民國初的兩大景觀,這是人民一經得到言論自由、結社自由以后的必然現象。
但這部《臨時約法》也不是沒有缺陷的,比如它在第六條規定“人民有言論、著作、刊行及集會、結社之自由”,又在第十五條規定“本章所載人民之權利,有認為增進公益,維持治安,或非常緊急必要時,得以法律限制之。”所謂“增進公益”“維持治安”“非常緊急必要”都沒有明確的界限,這就為政府隨時收回第六條第四項賦予人民的權利大開了方便之門。
1912年3月4日,南京臨時政府內務部的《民國暫行報律》一出臺,即導致輿論一片嘩然,設在上海的中國報界俱進會通電反對:“今殺人行劫之律尚未定,而先定報律,是欲襲滿清專制之故智,鉗制輿論,報界全體萬難承認”,簽名的不僅包括了《申報》《新聞報》《時報》《時事新報》《神州日報》《大共和日報》,還包括了《民立報》這樣的和同盟會有很深淵源的報紙。3月7日,章太炎在《大共和國日報》發表《卻還內務部所定報律議》的社論,逐條反駁,各大報紛紛轉載。章士釗發表文章說:“以后并灌輸真正之自由理想于國民腦中,使報律兩字,永不發于國會議員之口。”3月9日,孫中山發出《令內務部取消暫行報律文》,認為“言論自由,各國憲法所重”,內務部未經參議院議決就頒布暫行報律,沒有法律效力,予以否決。
真正的言論自由局面只是曇花一現,袁世凱接連頒布的《報紙條例》《出版法》就是套在言論自由之上的緊箍咒。民初中國,從南到北,即使在袁上臺前,以言論被殺不是什么新鮮的事。1912年初,剛剛在辛亥革命中當上廣東臨時都督的陳炯明,就壓制輿論,“拘留主筆,勒交訪員”。4月,《廣州公言報》《陀城日日新聞》兩報主持人陳聽香被逮捕槍斃,報紙被封。1912年8月以后不到半年,黎元洪就先后查封了《大江報》等許多家報紙,該報編輯凌大同被殺。四川23家報紙被封,《蜀報》記者朱山被誣以“企圖炮轟都督府”的罪名斬首。福建《群報》主筆被捕、兩記者被暗殺。紹興《越鐸日報》因為發表批評王金發的新聞和評論而被搗毀,報社負責人孫德卿被刺傷,另有17人受重傷,葛星馳“傷勢過重,竟致慘斃”。這年冬天以來,《國風報》編輯田桐、《民主報》主筆仇亮、前《國風日報》主筆吳鼐、包頭《一報》主編王平章、開封《民立報》的5名編輯、記者等都先后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槍決,被捕入獄的不計其數(如文實權、丁佛言、杭辛齋等)。1913年8月19日,北京《正宗愛國報》因時評中有“軍人為國家賣命,非為個人賣命”等語,社長丁寶臣被捕,未經審訊就被處死。袁世凱封不了上海租界的報紙,就下令各地不準銷售,使它們被迫停刊。中國第一個因采寫新聞通訊而負有盛名的記者黃遠生,堅持言論獨立,標榜客觀公正,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被中華革命黨刺殺。
他們為爭取言論自由流盡了自己的血,鮮血幾乎滲入了中國的每一寸土地。在戕害報人的兇手中不僅有袁世凱、黎元洪這樣的舊官僚、舊軍官,也有陳炯明、王金發這樣的革命黨人,這才是讓我感到觸目驚心的。
從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袁世凱一命嗚呼,至少有71家報紙被封,49家被傳訊,9家被搗毀,60個記者被捕,24人被殺,1913年起報紙總數一落千丈,從500家銳減到130多家。4年間,被殺的人數遠遠超過了清末的13年。1916年底到1919年的幾年間,因言論被殺的還是屢見不鮮,僅報紙就被封了29家,至少17個報人被下獄或殺害,可見言論自由并沒有真正落實。但言論自由的空間沒有被完全封殺,畢竟批評、反對袁世凱的聲音還可以公開發表,對此一代梟雄也無可奈何。
唐紹儀:“言論自由,為約法所保障。”
民國伊始,1912年3月,戴天仇在上海租界創辦《民權報》,“日作千言,洋洋灑灑”“措辭激烈,讀之令人興奮”。4月16日起,《民權報》接連發表10篇《膽大妄為之袁世凱》,19、20日連載《袁世凱罪狀》,4月26日起又連續發表6篇《討袁世凱》。5月20日,23歲的戴天仇(季陶)在《民權報》發表措辭更激烈的短論《殺》,反對向四國銀行團借債,直言:
“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袁世凱專橫,殺!章炳麟阿權,殺!”
兩天后,公共租界以“任意毀謗”的罪名拘捕戴天仇,雖然他第二天就被保釋,但公共租界巡捕房以“鼓吹殺人罪”提起了公訴。對此,上海日報公會提出抗議,“查言論自由,凡文明之國無不一律尊重,即報章之中有措辭稍涉激烈者,亦寧置之而不為過”“此次無故逮捕是何理由,根據何種法律?”最值得一提的是,唐紹儀竟以國務總理的名義致電上海,公開為戴天仇說話,理由很簡單:“言論自由,為約法所保障。”無論在這之前,還是在這之后,恐怕都沒有比唐紹儀此舉更能感動民族言論史的一幕了。
5月23日、24日,《天鐸報》以《戴天仇被捕記》《戴天仇被捕再志》為題連續報道。
6月13日租界會審公廨公開作出宣判:“共和國言論雖屬自由”,但“該報措詞過激”,涉嫌“鼓吹殺人”,最后以“罰洋三十元”結案。
據胡道靜《上海的日報》說,戴一出獄,即在編輯室墻上大書“報館不封門,不是好報館。主筆不入獄,不是好主筆。”
1913年8月,《中華民報》社長鄧家彥被租界當局拘捕,判有期徒刑半年,罰款500元。9月17日,該報被迫停刊。
帝制夢中問世的《青年》
就在袁世凱稱帝前夕的復辟氣氛中,1915年8月20日,梁啟超拿起了他那支“筆鋒常帶感情”的如椽之筆,寫下反對帝制的名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并不顧袁的利誘和威脅,在《大中華》雜志公開發表,《申報》等紛紛予以轉載,傳誦一時。
《時事新報》因為“力持公論,擁護共和”被袁世凱政府下令取消郵局掛號,自10月23日起不能向上海之外發行,這是《時事新報》史上輝煌的一頁,其言論與蔡鍔云南舉義“桴鼓相應”。
同年9月15日,曾辦過《國民日日報》《安徽俗話報》《甲寅》等報刊的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志(第二卷起改名為《新青年》),隨著袁世凱生命的告終,舊帝制的夢無可挽回地做盡了。一方面,新上臺的軍閥與袁世凱的權威、手腕、實力等各方面都無法相比;另一方面,官僚政客和軍閥們忙于爭奪權力、地盤,馬廠誓師、南北戰爭、直奉戰爭、直皖戰爭……北京內閣像走馬燈一般更換,弱勢的政府還沒有大一統獨霸天下的機會,反而無暇顧及知識分子和他們的聲音,言論自由比歷史上的其他時期相對都要充分。所以,后世的人們驚詫那個年代(可以延續到1927年國民黨一黨專政確立前),知識分子們仿佛天生就擁有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出版自由的權利。以《新青年》為代表,包括《新潮》《語絲》《現代評論》(乃至后來的《努力周刊》《獨立評論》《觀察》等),都具有同人刊物的鮮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