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王二位可以說是20世紀上半葉文人論政的典型,他們把中國的言論事業推向了一個高峰。在兩極對峙的血與火中,獨立、客觀的言論尤其難能可貴,《大公報》對國民黨當局的腐敗、專制的批評是人所共知的,如揭露孔家豪門在香港淪陷之際搶運洋狗的社評(曾引發西南聯大、浙大學生反孔游行),批評國民黨鎮壓學生運動,抗議查封《新民報》等,如《看重慶,念中原》《莫失盡人心》《萬方多難念東北》等。為了這些不僅僅是“小罵大幫忙”的言論,《大公報》曾遭過停刊3天之類的罰令,張季鸞曾挨過“御訓”,王蕓生曾遭國民黨《中央日報》的圍攻。
作為獨立的民間報紙它也批評過共產黨,比如《為晉南戰事做一種呼吁》一發表,周恩來當夜就給他們寫長信,但他也承認王蕓生的文章“愛國之情,溢于言表”,《大公報》發表了周的信,并發表張季鸞撰寫的社評《讀周恩來先生的信》。此外如《質中共》《為交通著急》《東北的陰云》《可恥的長春之戰》等都曾受到《新華日報》針鋒相對的反駁。
在天下“不歸于楊則歸于墨的情形之下”,這張超越于政治黨派之外、不依附于任何勢力集團的民間報紙陷入了夾縫當中,一面“飛來紅帽子”,一面罵它“幫閑”“幫兇”。在1948年江山即將易主的時刻,《大公報》還明白地提出了自由主義的理想。先后發表《自由主義者的信念》《政黨·和平·填土工作》的社評。這當然是國共兩黨都不能接受的,《大公報》的命運因此注定,《大公報》的精神也因此長存。
如果沒有那個留日出身、具有現代眼光的胡政之,《大公報》完全可能就是另一番面目。他曾說:“我辦《大公報》,心里總拿《朝日新聞》當作榜樣,兼容并蓄。”好一個“兼容并蓄”,這四個字在20世紀只有蔡元培主持的北大和胡、張、王主持的《大公報》才當得起。有了這樣的胸懷和氣度,他才會大膽起用年輕的肖乾編文藝副刊,不憚“南京下警告,工部局來傳票”,他才會發表范長江名動一時的通訊《陜北之行》《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不惜以“違檢”得罪當道,他才會在1948年拒絕了出任行政院長的試探性邀請。1941年,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將榮譽獎章授予《大公報》,稱它是東方最優秀、最嚴肅的報紙。1949年之前的《大公報》的確代表了中國報紙的最高水平,它在探索言論空間的路上所達到的高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徐鑄成:“《文匯報》是用我的墨汁喂大的”
南京失守,上海租界淪為孤島,《申報》《大公報》《立報》《時事新報》等都被迫停刊。正是在這樣的氣候下,1938年1月,嚴寶禮等以英商克明的名義發起創辦《文匯報》,發刊詞指出:“本報本著言論自由的最高原則,絕不受任何方面有形與無形的控制”。徐鑄成在《文匯報》發表《告若干上海人》社論,警告躍躍欲試、組織漢奸政府的民族敗類,刊出第三天報社就遭到炸彈襲擊,整個營業部被炸毀,職員一死兩傷。
“孤島”不孤,《文匯報》一紙風行,徐鑄成三字不脛而走,銷數突過10萬大關。炸彈、斷臂、毒水果,這一切都載入了言論自由史。遺憾的是充當保護傘的英商克明經不起誘惑,最后以10萬元的代價出賣了《文匯報》,徐鑄成等全體編輯記者誓死反對,寧為玉碎,他帶領編輯部經營部20多人聯名在《申報》(已掛美商牌子復刊)《新聞報》刊登啟事,公開這一骯臟內幕,宣布全部撤退。這是《文匯報》第一次停刊。“文匯像是一顆彗星掠過黑暗的天空”,轉眼就消逝在蒼茫夜色之中,但它剎那的光華卻照亮過千萬讀者的心。
1945年,嚴寶禮在上海復刊《文匯報》,1946年3月初,徐鑄成辭職離開了前后工作達18年的《大公報》,全身心地投入《文匯報》,他與嚴寶禮約法三章:一、報頭下署“總主筆:徐鑄成”;二、全權決定編輯部一切用人升黜、調動,經理部不得干涉;三、自他參加之日起,《文匯報》不應接受任何帶政治性的投資,報館或記者不得接受任何津貼。對當時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文匯報》幾乎都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如反對上海推行警管區制的違反人權的辦法(曾被罰停刊一周),對特務毆打赴京請愿代表的下關慘案、李聞慘案都做了大量公正、客觀的如實報道。《文匯報》的發行量在上海僅次于《申報》《新聞報》《大公報》。
徐鑄成恪守民間報的根本立場,拒絕任何政治性的投資(包括李濟深等政治力量)。國民黨當局曾先后三次試圖收買《文匯報》,第一次、第二次都被徐鑄成頂了回去,第三次也碰了張國淦(北洋政府的高官,《文匯報》名義董事長)的壁。1947年初那一幕,徐鑄成在《舊聞雜憶續編》中稱為一次“鴻門宴”,當著炙手可熱的陳立夫、上海市市長吳國楨、警備司令宣鐵吾、特務頭子潘公展等的面,徐鑄成坦然拒絕了政府投資10個億試圖控制《文匯報》的陰謀。他自稱“是個奶媽,《文匯報》是用我的墨汁喂大的”“不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貼和政治性投資”。并直言自己不過是“憑良心辦報”“《文匯報》所以有今日,主要是我們明辨是非、黑白,敢于說真話,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決不許顛倒黑白,成心說瞎話。但是,因為不明真相,在某些記載上,無心的錯誤是難免的”。一句“憑良心辦報”決定了《文匯報》的命運。
1947年5月25日,堅持說真話的民間報紙《文匯報》終于和《新民報》《聯合晚報》(劉尊棋主持)一同被國民黨當局封閉,離復刊不過1年多時間。
被封殺前一天,《文匯報》還在《編者的話》中對當局提出抗議和質詢,它站立著走完了全程。
率先站出來抗議的是《密勒氏評論報》:“中國今天只有兩張真正的民間報,一張是中間偏左的《文匯報》,一張是中間偏右的《大公報》。應彼此扶持、支援,而不應冷眼旁觀,更不應落井下石!”因為之前《大公報》曾發表《請保障正當輿論》的短評,說“三家報紙已被封閉了。今后希望政府切實保障正當輿論……”。
接著起來嚴正抗議的是《觀察》的儲安平,5月28日,他即寫下《論文匯·新民·聯合三報被封及〈大公報〉在這次學潮中表示的態度》一文(5月31日發表),公開宣稱:“我們在同業的立場上,不能不向被封的文匯、新民、聯合三報同人,表示我們最大的同情。”“當此一日查封三報,警備車的怪聲馳騁于這十里洋場之日,我們仍舊不避危險,挺身發言,實亦因為今日國家這僅有的一點正氣,都寄托在我們的肩上,雖然刀槍環繞,亦不能不冒死為之;大義當前,我們實亦不暇顧及一己的吉兇安危了。”順便說一句,他對徐鑄成這個同鄉絕無好感,“我曾有事寫過兩封信給徐先生,但是徐先生為人傲慢,吝賜一復。”但是,“我們今日從政也好,論政也好,必須把私人感情丟開!這就是今日我們需要鍛煉自己的地方。”
《文匯報》被封后,徐鑄成等籌辦《國民午報》,試圖變相復刊,在預定創刊前一天突然接到上海市政府通知“不準出版”,也終于胎死腹中。徐鑄成自稱“新喪的孀婦”,《正言報》等報請他去當主筆,都被他謝絕了。當然“沒有經理嚴寶禮氏驚人的魄力,這張報紙根本就不能產生。嚴和徐的關系,說句笑話,真可說有些‘管鮑遺風’。抗戰數載,徐一人獨自在后方工作,留在滬濱的家庭,便一直由嚴照料著,柴米無缺,安度過了長長的黑暗的歲月,所以后來徐決心脫離《大公報》,而‘冒險’與嚴合作,這未嘗不是一個有力的因素。”
《新民報》的“兼收并蓄”
1949年前戰亂頻仍的動蕩歲月恰是“新民”報系的黃金時代,鼎盛時共有五社八刊,和《文匯報》同時被封的上海《新民報》晚刊就是其中之一,僅存的《新民晚報》讓我們無法遙想《新民報》當年的輝煌,這是民族言論史上悲傷的一幕。
《新民報》是陳銘德等1929年9月在南京創辦的,1937年南京淪陷前夕遷到重慶,經他和鄧季惺夫婦倆慘淡經營,終于成為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報紙。20年中始終堅持了超黨派的立場,是名副其實的民間報紙。在1946年5月1日上海《新民報晚刊》發刊詞中指出“愿意忠于國,忠于民,但是堅決不效忠任何政治集團”。10月10日,南京《新民報》日刊復刊詞中說:“本報是一個民間報紙,以民主自由思想為出發點,不管什么黨,什么派,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只求能反映大多數人群的意見和要求,絕不謳歌現實,也不否認現實……認為一黨專政的辦法,應該盡快結束……我們鄭重聲明:要做一個純民間性的報紙,它只能以是非和正義做出發點,以主觀之良心裁判,配合客觀上人民大眾之要求,不偏不倚,表達輿情,取舍好惡,決于讀者,其余知我罪我,皆非所計了。”對言論自由的獨立追求擲地有聲。
這是一張兼容并包、言論獨立的民間報紙,所以才能容納“三張一趙”這樣的辦報好手,趙超構的《今日論語》《新聞圈外》、張恨水的連載小說、《上下古今談》、張友鸞的《曲線新聞》《山城夜曲》、張慧劍的《山樓一百話》《世象雜收》等專欄都曾膾炙人口。陳銘德“學步蔡元培辦北京大學的作風,把各黨派人物都網羅進來,只要對報紙的發展有利,實行兼收并蓄”,編輯、記者、主筆、撰稿人中涵蓋了左、中、右各種思想傾向的人,只要有真才實學,文章寫得好,陳銘德都很歡迎,他整天打躬作揖,奔走于權門之間賠禮道歉、給人消氣,目的也無非是要保存《新民報》獨立的事業。夏衍、陳翰伯、吳祖光、孫伏園、謝冰瑩、陳白塵、郁風、黃苗子、聶紺弩、張先疇、崔心一、浦熙修、田漢、陽翰笙、郭沫若、徐悲鴻、洪深、葉圣陶、老舍、夏衍、巴金、朱自清、馮玉祥、黃炎培、章士釗、顧頡剛、孫伏園、陳寅恪、吳宓、高語罕等,這是一串長長的名單。
1947年5月25日,上海《新民報》晚刊率先觸礁,以“破壞社會秩序,意圖顛覆政府”罪名被查封,陳銘德委曲求全,在接受屈辱條件之后才得以復刊。
1948年6月30日,蔣介石親自做出了南京《新民報》永久停刊的決定。7月8日,停刊令送達。輝煌一時的《新民報》開始落幕。國內外輿論一片嘩然,張友鸞的《南京人報》滿懷深情地報道了《新民報》被勒令停刊當晚的情境。2天后,王蕓生在上海《大公報》發表社評《由新民報停刊談出版法》,予以抗議。7月13日,上海新聞界,文化界,法學界毛健吾、曹聚仁、胡道靜、魯莽、萬枚子等24人在《大公報》發表《反對政府違憲摧殘新聞自由,并為南京新民報被停刊抗議》:“我們站在國民立場,應對被停刊的南京新民報首致懇摯的慰問與同情,并向行憲政府表示應有的抗議。”各地報紙紛紛轉載了這些消息。陳銘德夫婦請章士釗、江庸等6位名律師代撰萬言“訴愿書”。所有的抗爭與努力都歸于無效,南京《新民報》在蔣介石政權崩潰之前無可挽回地消逝。
1949年11月27日,《新民報》重慶版記者、編輯張朗生、陳丹墀、胡作霖、胡啟芬等4人在渣滓洞殉難,其中有3人是中共地下黨員。
成舍我的“世界”
足以與“新民”報系相媲美的還有成舍我的三個“世界”。從1924年開始,一介書生成舍我先后在北京創辦了《世界晚報》《世界日報》《世界畫報》,形成了中國第一個稍有規模的“世界”報系。他的三個“世界”,加上他后來在南京辦的《民生報》、在上海辦的《立報》,這個一無資金,二無背景,無黨無派、白手起家的一代報人無疑創造了一個奇跡。1924年4月,他以200元資金獨自創辦《世界晚報》,1925年5月和10月,又先后創辦《世界日報》與《世界畫報》。
為了辦報,他曾多次被捕,報紙封門、停刊更是不計其數。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生第二天,《世界日報》即發表署名“舍我”的社評《段政府尚不知悔禍耶》,提出段政府引咎辭職、懲辦兇手、優恤死難者三項要求。“世界”報系連日發表文章譴責段政府,以大量篇幅刊登新聞和死難者照片,畫報和副刊都出版專刊。當段政府通緝李大釗等,當京師地方檢察廳確認段祺瑞衛隊有殺人罪時,日、晚報都發表社評,嚴厲譴責。段政府的財政總長仗著曾資助3000元開辦《世界日報》,向他發出警告,沒想到他竟不買賬,義正詞嚴地予以拒絕。4月26日,邵飄萍被軍閥公開殺害,第二天,《世界日報》以“邵飄萍以身殉報”的大字標題作了報道。8月6日,林白水又被軍閥公開槍殺,北京新聞界黑云壓城。第二天(8月7日)夜間,成舍我被捕,幾遭不測。如果不是有恩于張宗昌的前北洋政府總理孫寶琦奔走力救,成舍我恐怕會步邵、林的后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