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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濟的增長和變革

中國經濟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情況如何,一直是個主要的討論焦點。這類問題之所以復雜,因為當時的經濟既反映了諸多原因造成的種種短期的不穩定性和并非與過去全然無關的進展很慢的內部變革;也反映了西方貿易和帝國主義的外部沖擊。討論19世紀的經濟,有一種方法是回溯幾百年去考慮商品化、城市化和貨幣化的過程,或是考慮農村的社會關系與土地的占有的變化;這些至少可追蹤到16、17世紀的明代。關于這方面文獻的綜合評述,見馬若孟:《中國經濟和社會史中的變革與連續性》,《亞洲研究雜志》第33卷第2期(1974年2月),第265—277頁。19世紀80年代初期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者的解釋傾向,在威廉·T.羅:《述評: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清初經濟史的最近論著》,《清史問題》第4卷第7期(1982年6月),第73—90頁有綜述。又見伊懋可:《中國昔日的模式》;居蜜:《地主與農民:16世紀至18世紀》,《現代中國》第6卷第1期(1980年1月),第3—40頁;羅伯特·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海豐縣的社會變遷,1630—1930年》(威斯康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78年)第6章;阿里夫·德里克:《中國歷史學家與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觀念:批判研究》,《現代中國》第8卷第1期(1982年1月),第105—132頁。關于中國早期近代經濟和社會方面的中美最近成果的概要,見費維愷編:《宋代至1900年的中國社會經濟史:美國代表團在中美學術報告會上的報告》。盡管有些歷史學家甚至仍在爭論,晚期帝國的經濟及社會結構的輪廓是不是在宋代固定下來的,可是,其他學者則把注意力集中在19世紀西方國家的入侵上。

20世紀以前的資料貧乏和較近期數字的不完備可靠,妨礙了分析工作。區域的多樣性與缺乏國內的統一市場,意味著總數字有可能掩蓋重要的區域差異,而局部的研究又難免失之于描述非典型狀況。情況如此,歷史學家無法取得一致的看法。然而,我們確實需要考慮這些問題的爭論,如帝國晚期經濟的性質,帝國主義的沖擊,20世紀經濟在何處并是怎樣發展起來的,以及農村生活水平是否并以何種方式處于惡化之中,等等。對如此廣泛的經濟問題作出的答案,也已影響社會和政治史的解釋。因此,這些經濟問題構成了邏輯上的出發點。

中華帝國末期的前資本主義商品化

在清代,商品化滲入了農業經濟。絕大多數從事耕作的民眾,可以自由遷居和聚集在相互聯結并通過市場結構與更大的貿易中心聯結的小村莊里。農民很可能既生產基本糧食作物,也生產商品、手工業品來補充他們的收入和購買一些家庭必需品。地區間長途販運基本商品,補充了地方商業。例如,到18世紀,江蘇和浙江已不再生產足夠的稻米來養活其大城市的人口,而由長江中游肥沃的農業區來供應。全漢昇和理查德·A.克勞斯:《清代中葉的米市場和貿易:物價史論》,第59—65頁;何炳棣:《中國人口研究,1368—1953年》,第289—291頁。在條約口岸開放很久以前,沿海及長江流域的區間大宗貿易就已存在。在上海和寧波地區,在清代,特別是從18世紀后半期起,集鎮數量大為增加。原野上逐漸布滿一些集鎮,表明鄉村經濟與大城市中心逐漸成為一個整體。斯波義信:《寧波與其腹地》,收入史堅雅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第397—405頁;伊懋可:《集鎮與水道:1480年到1910年的上海縣》,收入同書,第470—471頁。

當然,商品化及與之相關的城市化,沒有均衡地在全國各地發生。人口密度與城市的發展,以在長江下游為最高。某些估計提出,這一地區盡管太平天國叛亂時期人口大量死亡,但仍然保持了它的領先地位;并且城市化最快與最慢的區域之間的差距,在19世紀擴大了。史堅雅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第213、226、229頁的表表明,太平軍叛亂后,長江下游人口密度比其他任何大區下降得更多,但是,在1843—1893年期間,和城市化較差的區域相比,城市人口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卻提高了。華北人口密度在民國時期顯著增加,但到1953年尚未達到長江下游的水平。關于中國的大區,見同書第214—215頁。關于太平天國造成人口減少,見何炳棣:《中國人口研究》,第236—247頁;珀金斯:《1368—1968年中國農業的發展》,第210—211頁。長江下游持續不變的經濟中心地位表明,這是個發展的核心區域;先是從國內其他地方運進糧食,后來又從國外輸入糧食,并把該地的貨物分散到其他區域的市場。

商業的發展促進了各種配合的組織,這些組織到19世紀已很復雜精細。專門化的商行與經紀人,經營不同方面的商品生產。同業公會及同鄉會的會館制定商業的常規,并為商人提供幫助。金融機構隨之發展起來,滿足不同范圍的需要。最早的金融機構之一,是山西商人發展的網狀組織,以便用票號匯票給地區間的交易提供資金。在19世紀,另外一種通過錢莊的信用延長制度也發展起來,以便為成長中的沿海貿易提供資金。這類重要的機構,在整個民國時期繼續與規模更大的西方式的銀行一道繼續發揮作用。較小額的交易,則可通過當鋪和押行通融。同時,大量的商業習慣法也被制定出來,用以規范商業業務。關于錢莊,見《上海錢莊史料》;安德里亞·麥克爾德里:《上海老式銀行(錢莊), 1800__1935年》;蘇珊·曼·瓊斯:《寧波的金融:“錢莊”,1750—1880年》,收入W.E.威爾莫特編:《中國社會的經濟組織》。關于押當,見斯波義信:《寧波與其腹地》,第405頁。中國習慣法的例子的英譯文,載陳張富美和馬若孟:《習慣法與中國清代的經濟增長》,《清史問題》第3卷第5期(1976年11月),第1—32頁;第3卷第10期(1978年12月),第4—27頁。

在18世紀大部分時間內,農產品和手工業品的總產量顯著地增長。這種增長得力于人口的增長、可耕土地的利用、“最佳”農業技術從先進地區向落后地區擴散,和對勞動力一般沒有人身限制。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進一步提出,在19世紀從國外引進現代工業之前,明末和清初的經濟是否開始了有本土“資本主義”發展傾向的性質上的改革。他們的研究著重“生產關系”的改變。從以下方面舉出了生產資料所有權與勞動者分離的證據:采礦中有商業投資和使用雇傭勞動;在華北和長江下游,地主和富農使用雇工經營農業;在絲織業的生產組織過程中,有類似歐洲原始資本主義生產制度的跡象。《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研究論文集》和《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論文集》收入了中國經濟史學者關于這個問題的最佳近著。

然而,這類跡象合乎“近代”以前經濟增長的典型模式:人口與總產量均在增加,但人均產量沒有持續增加。我們不能說糧食與手工紡織品生產的增長,或貿易及市場范圍的擴大快于人口的增長。“資本主義”——或者不妨說,以人均及總產量增加為特點的“現代經濟增長”——未在近代歐洲早期(或兩世紀后明治天皇時的日本)出現,是由于僅僅在財產所有制的形式上有了改變。同樣重要的是科學技術——包括金融、投資及管理方面的“技術”——的發展,用馬克思主義的術語來說,也就是“生產力”的改變。正是在連續運用投資及再投資新方法的基礎上,歐洲才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可以舉出一個強有力的實例——既是歐洲的也是日本的——現代經濟增長的關鍵性的起點是“農業革命”,也就是切斷了人口規模和糧食生產間古老聯系的技術和組織上的重大進展。

18世紀中國土生土長科學技術的最重要的方面,是對宋代發明的完善。這在最重要的農業技術部門是明顯的,天野元之助的《中國農業史研究》一書中有詳細的研究;例如,關于農具和農械見第697—978頁,關于種稻技術見第389—423頁。在有顯著發展的地方,這些發明顯然都未能加以擴散或應用。限制中國“近代”以前科學技術的因素,似乎和它的相當大的成就一樣地突出。要對這個重要問題作出解釋,怕已超過我們現在的能力。但是,即使技術的改進增加了生產,例如谷物的大量增產,也很可能由于清代初期人口—土地的比例已經很高,很難使人均產量輕易地增加。這正像17世紀歐洲的低地國家低地國家(尼德蘭)大致包括今日的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國北部阿圖瓦地區的一小部分。——譯者的情況一樣,由于人口密度過高,采用在人口稀少的英國促成農業革命的新技術在那里并非有利可圖。中國歷史學者所發現的農業和手工業中的“資本主義萌芽”的例子,或者說就全國而言,在量上是重要的;或者說這些例子接近于沿著資本主義方向啟動社會—經濟大改組,似乎都是可疑的。中國19世紀的經濟可以更恰當地描述為相當商業化的農業經濟,這種經濟在“近代”以前的技術范圍內,是高度“發展的”。它經歷的變革是很有限的,卻照樣能在原有的框架內調節社會和政治的結構。

經濟停滯

由于中國經濟自身未曾經歷過制度的大改組或技術的突破,由此導致可與近代歐洲和日本相比的人均經濟長期持續的增長,注意力便集中在阻礙這種變革的因素上。眾多的解釋一般可分為技術論和分配論兩類。后者關切剩余產品在民眾中的消費,并較重視各種政治、文化和歷史的阻礙作用。若干正在爭論的問題見維克托·利皮特等:《中國經濟史專題論集》,《現代中國》第9卷第3期(1978年7月)和W.E.威爾莫特:《評〈中國不發達狀態的發展〉》,《亞洲研究雜志》第41卷第1期(1981年11月),第113—115頁。兩類見解均見于珀金斯編:《從歷史角度看中國近代經濟》,其中卡爾·里斯金的論文最強烈地提出分配論觀點,而伊懋可、托馬斯·羅斯基及羅伯特·德恩伯格支持技術論觀點。有關問題的討論見于蘇珊·曼·瓊斯:《誤解中國經濟——一篇評論》,《亞洲研究雜志》第40卷第3期(1981年5月),第539—558頁。分配論者一般認為經濟增長受到社會經濟不平等以及分配不當、社會政治結構和外國帝國主義等因素的阻礙,而技術論者強調技術水平、人口和對私人資本投資和積累的障礙。以生產關系立論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分析早于這兩派論點,而且已被分配論派歷史學者引用。事實上,兩類論點不必相互排斥,而綜合的解釋把兩者結合起來。

分配論者和技術論者均認識到人口增長的重要性,雖然他們對影響的估計各不相同。似乎很明顯,伴隨17世紀和18世紀產量增長的是單位面積農業生產率的顯著上升,這是采用了良種和更好的耕作方法,以及增加耕地和收獲面積的結果(后者是推廣雙季耕作的結果)。但是,采用傳統方法增產的可能性終究很小,而且在某一時間點上(大致估計在18世紀末和20世紀初之間),農業單位面積的產量開始停滯,并落后于人口的增長。伊懋可:《中國昔日的模式》,第308頁;珀金斯:《1368—1968年中國農業的發展》,第188頁。這種停滯部分地是由于沉重的人口壓力造成的,它可以破壞生態平衡(如在湖南修筑堤垸過多,造成洪水泛濫),彼得·珀杜:《官方目標與地方利益:明清時期洞庭湖區域的治水》,《亞洲研究雜志》第4卷第4期(1982年8月),第745—747頁。或導致土地占有的不經濟的分散,降低農民的生活水平,以及產生流動的農村貧民的社會邊緣階層。豐富的廉價勞力,還降低了創造發明和花錢改進技術的積極性。

技術論對于停滯的最復雜解釋,被系統地闡述為“高水平平衡閥”伊懋可:《中國昔日的模式》,第298—318頁;伊懋可:《評論》,載于維克托·利皮特等:《中國經濟史專題論集》,第329—330頁。。這種論點斷定,令人注目的高水平的農業、水運技術與人口的增長和未利用土地的消失結合在一起,減少了超出生活所需最低量的可用剩余產品總量。即使這種剩余從未完全消失,人均剩余的下降也減少了需求。生產與消費進入僅可維持生存的循環運動,再沒有什么剩余留下供投資之用了。同時,由于主要依靠人力的現有技術的復雜性,也難于以機械動力來取得降低成本所需的巨大進展,并且也難以大量提高人均產量。因此,這種“平衡閥”引起“近代”以前的生產技術在高水平之上的停滯。

批評這種理論的學者斷言,事實上在19世紀和20世紀,中國經濟內部頗有剩余。卡爾·里斯金:《現代中國的剩余與停滯》,收入珀金斯編:《從歷史角度看中國近代經濟》,第64—81頁;里斯金:《討論與評論》,載于利皮特等:《中國經濟史專題論集》,第359—375頁。他們不僅是指擺闊氣的揮霍浪費,而且指商業投資、地方日常管理的開支以及類似的跡象,它們表明不是缺少金錢,而是未能用來發展經濟。持這種見解的學者,超越技術問題去尋求阻礙發展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的因素。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由日本人領頭,已對農村階級結構及土地占有的性質進行了大量研究;它們都是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實地調查的題目。關于日本學者研究成果的最佳綜合評述,是琳達·格羅夫和周錫瑞:《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日本學者關于中國農村社會變化的學術成果》,《現代中國》第6卷第4期(1980年10月),第397—438頁;民國時期的研究有卜凱:《中國土地的利用》;陳正謨:《各省農工雇傭習慣及需供狀況》。見本書第5章(馬若孟著)。雖然這一工作可能提出了相互矛盾的證據——事實上,由于詳盡說明一個普遍的“地主社會”模式,支持了分配論派的觀點;由于通過文獻證明持續缺少投資,也支持了技術論派的分析——但它至少就20世紀來說還是給中國以外的學者,提供了足資利用的以經驗為根據的最佳數據資料。對剩余如何使用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成功的工業化在歷史上不是與早期農業現代化聯系在一起,就是與同時出現的榨取農業的做法有關;不管剩余的規模如何,或是否有剩余,中國在1949年以后所經歷的經濟增長,似乎主要來自向農業部門的榨取。

佃農—地主的關系是復雜的,因此,用剝削來解釋為什么剩余未用于投資以促進經濟的發展,這一簡單的論斷通常都要加以限定。在華中和華南(那里租佃率最高),佃農已獲得各種各樣的永佃權,從而具有很大程度的保障。租佃本身的確不是促進農村繁榮的好辦法。在經濟邊緣地區農業過于無利可圖,不足以吸引對土地的投資,那里的土地所有制更可能是平均分配的。而另一種情況,像在四川或長江下游那樣的中心地區,佃農可能很富有,他們租到大片土地以后,或轉租出去,或自己經營。格羅夫和周錫瑞:《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第408、412—413頁;陳張富美和邁爾斯:《習慣法與中國清代的經濟增長》,第16—20頁;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第76—90頁;裴宜理:《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年》,第25—33頁。

地租高低不等,但平均為產量的50%左右,雖然地租實收多少并無定額。江蘇蘇州周圍的非鄉居地主,在19世紀中期設立了專門收租的租棧,收租時得到官方的幫助。不過,一些租棧的管事顯然謹慎從事,不違犯公平收租的原則。太平軍叛亂以后,長江中下游各省人口銳減,地主一度相對地較弱,收租有困難。關于收租賬房(租棧),見村松祐次:《清末民初江南地主所有制引證研究》,《東方及非洲研究學院學報》第29卷第3期(1966年10月),第566—599頁;弗蘭克·A.洛耶夫斯基:《蘇州租棧:晚清的佃租管理》,《清史問題》第4卷第3期(1980年6月),第43—65頁。關于佃租的減免,見洛耶夫斯基著作,第53—55頁;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第338、362—363頁;趙岡:《中國明清土地所有制模式新資料——研究筆記》,《亞洲研究雜志》第40卷第4期(1981年8月),第733頁。關于太平軍叛亂的后果,見格羅夫和周錫瑞:《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第417—418頁和同時期的新聞報道,如《申報》1878年3月5日第3版。

一些20世紀的觀察家提出租佃正在消失,但在長江下游直到20世紀20年代或更晚些時候,土地仍然是有利可圖的投資。盡管地區間不盡相同(特別是北方,租佃率低得很多),全國大約有40%的農業土地出租。而且所有權分配不均,大約10%的人口劃分為地主或富農,占有50%以上的土地。關于土地分配和租佃的估計數字,見周錫瑞:《數字游戲,革命前中國土地分配的一篇筆記》,《現代中國》第7卷第4期(1981年10月)。第387—411頁。若干地區的詳細研究表明,在民國時期,地主的收租得到政府的幫助較多,而租佃契約給佃戶的保障則較少。地租的負擔常常很沉重,但很難說租佃具有任何一種經濟影響。

在清代和民國的大部分時間里,農業經濟為相互勾結的地主上層人物(在清代常為有功名的鄉紳)、商人和高利貸者所把持,這種論點更有說服力。河地重造對這個理論的解釋在格羅夫和周錫瑞:《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第422—424頁有摘要。這一階層通過地租、利息和價格機制,吸取了農民的全部剩余。同時,通過借貸和購買土地不公平地為農民的生計通融金錢,并通過購買商品作物,通過向家庭手工業銷售原材料和購買其產品,把農戶與市場聯系起來。這種經濟循環關系雖然靈活,很可能已經阻礙一個新的階級,即富裕的農民,或其他既有資本又有積極性引進技術改革的人的發展。人口的壓力和繼承人之間均分土地的社會慣例,造成了占有土地的分散,又進一步阻礙了農業財富的集中。一般說來,農村的人要求穩定的安排,各個方面從中能夠保護而不是擴大他們的利益。這樣一些模式很難打破。在市場結構的城市一端,有種種類似的循環體制的模式。

中國商人在有刺激因素存在時,是很有企業才能的。寧波的方氏、李氏及葉氏家族開創沿海貿易,而且在上海參與開辦對外貿易。江南絲商能很快抓住大出口造成的機會。在19世紀末,有一個有進取精神的市場行為的突出例子,是杭州金融家胡光墉對外商控制蠶絲出口價格的不成功的挑戰,他有兩年收購杭嘉湖地區大量蠶絲,不讓其進入出口市場,終致破產。中國商人很善于用利潤再投資,如方氏家族能維持商業利潤數代不衰。據日本社會學家根岸佶描述,上海商人秦祖澤為人正直、儉樸、忠于職守,比得上最虔誠的日本武士或有道德的新教徒。關于方氏、葉氏及李氏家族,見《鎮海縣志》第26卷,第31—32頁;第27卷,第12—13、40—41頁;《上海錢莊史料》,第730—734、743—744頁;蘇珊·曼·瓊斯:《上海的寧波幫與金融勢力》,載伊懋可和史堅雅編:《兩種社會之間的中國城市》,第84—85頁;根岸佶:《上海之行會》,第142—146頁。關于胡光墉,見羅伯特·恩格:《帝國主義與中國經濟:廣州和上海的絲綢業,1861—1932年》(加利福尼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78年),第112頁。關于秦祖澤,見根岸佶:《上海之行會》,第118—119頁。

然而,從事經紀業務仍然是清代商業活動的主要模式,并延續至民國時期。商人們頗喜劃分市場和銷售階段,把他們的資產分散在若于個企業中,或一種以上的商業行業上,并在遠離家鄉的中心城市營業。不用于商業再投資的利潤,或不用于維持高生活水平的利潤,被投資于土地、家庭成員教育、宗族機構和鄉里公益事業。這類支出,既表現了生產性的有利可圖的經濟利益多種經營,又體現了士紳的價值觀。然而,在這種經濟行為中,固有的風險和責任的擴散妨礙了財富的組合集中,并且阻止了廣大資本家的企業家精神。葉氏家族和李氏家族的投資是分散經營的例證。關于絲織業,見莉蓮·李:《中國絲綢貿易:現代世界中的傳統工業,1842—1937年》,第61頁。關于在外地經商,見史堅雅:《中華帝國晚期的流動戰略》,載卡羅爾·史密斯編:《區域分析》第一卷《經濟制度》,第343—348頁。調動財富的公私金融機構,如歐洲的合股公司、股份公司及股票市場或長期公債,在中國均告闕如。

在循環而長存的經濟和社會組織的情況下,國家的作用怎樣呢?不少經濟的發展似乎是發生在國家控制之外。國家抽取相對少量的剩余。清代的田賦比日本明治時期為輕。王業鍵:《中華帝國的田賦,1750—1911年》,第128頁;第6章各處。田賦負擔波動很大,在19世紀中期,負擔較重;而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隨著通貨膨脹負擔不斷減輕。清末的厘金及其他商業稅,并未根本改變這種狀況。清政府力圖控制重要的專賣事業,維持糧食北運供應京城,并由于其利益在于穩定糧價而監督糧食市場。然而,官倉制度在18世紀以后已在一定程度上破壞。維爾:《18世紀的中國官吏與饑荒》,第97—100頁;莉蓮·李:《糧食、饑荒與中國政府——專題論集》的《導言》,《亞洲研究雜志》第41卷第4期(1982年8月),第694—699頁。專賣事業也不起多大作用;不斷增加的市場和萌發出來的商業組織,大多不受清政府的控制,或所受控制極松。在民國時期,不論是眾多的軍閥政府還是國民黨,都向商人勒索金錢,商人經常抱怨稅收的頻繁和過重。但是,這些政府都不對經濟進行全面控制。有一種估計提出,1931年全部政府支出,尚低于1880年日本明治政府支出的水平。托馬斯·羅斯基:《中華民國經濟概論》;托馬斯·墨子刻:《論中國經濟現代化地歷史根源:明末清初經濟與行政日益分化》,載侯繼明和于宗先編:《中國近代經濟史》,第3—14頁。

不論是在帝國晚期還是在民國時期,商人一同政府接觸就要受到勒索。但是,他們并未受清政府的壓迫,不然他們就不可能享有19世紀時所擁有的財富和地位。詳細研究表明,清代官吏愿意大力鼓勵商人在鹽業等專賣事業中合作。墨子刻:《清政府在商業方面的組織能力:兩淮鹽專賣,1740—1840年》,載威爾莫特編:《中國社會的經濟組織》,第23—27頁。滿足官方索款要求的商人,常能得到合同、存款或其他間接報酬的益處。

官僚和商人的關系,可以在緩慢增長的穩定局面下達到相互有利。然而,總的來說,政府的政策并非有利于長期生產性投資。沒有法律保護,是商人寧愿分散他們資產的一個原因。而且,高利率把資本轉為短期消費導向的貸款,部分原因是朝臣和高級官吏放債得利,不堅持實施反對高利貸的法律。韋慶遠和吳奇衍:《清代著名皇商范氏的興衰》,《歷史研究》1981年第3期,第127—144頁。然而,當政府試圖對此作更積極的或促成的作用時,問題就產生了。官僚政治要實行控制的愿望,就可能和商人在自治和營利方面的利益發生沖突。雙方行賄受賄會相互影響而破壞企業的基礎。在19世紀末,清朝官吏創立圖謀自強的公司,顯示非經濟的政治及社會行為可能阻礙工商業的發展。商人很快學會避免卷入其中。在1904年以后,同樣的問題妨礙了新政府部門與工商業領袖的合作。在清末數十年間,政府缺乏財力提供發展現代工業所必需的資本。政府往往會扼制已參加合伙經營的商人和士紳,而且不能創立有利于經濟增長的財政及其他條件。陳錦江:《劍橋中國史》第11卷第8章;汪熙:《論晚清的官督商辦》,《歷史研究》1979年第1期,第95—124頁。有學者對清政府所起的經濟作用作出積極得多的評價,見馬若孟:《中國經濟:過去和現在》。與之相類似的缺陷,也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南京政府實行的“官僚資本主義”中表現出來,甚至殃及一些無利害關系的改革工作。例如,改良蠶種和蠶絲生產方法的嘗試受到阻礙,就是因為政府既沒有貫徹政策的手段,也沒有獲得地方民眾的信任。

總之,技術因素與分配因素似乎相互加強,使經濟變革保持在有節制的限度內,不能突破現有的平衡。變革正在發生,但是,由于缺少對農業成分的重大改變(中國式的“農業革命”),那么,持續的商業化、資本在長江下游的進一步集中,或與東南亞可觀的貿易(即使在技術上非法)的增長會很快導致經濟的徹底改組,這似乎就是不大可能的。事實上,主要的推動力來自海外。

外部因素:對外貿易與帝國主義

幾乎所有歷史學者都認為,西方帝國主義對中國經濟增長起了作用,但是,他們對這種作用的分量和時限,以及它的影響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認識并不一致。一類分析認為,外國人的活動在促進19世紀末和20世紀工業持續發展上起了關鍵作用。外國工業在條約口岸提供了大型設備,起了刺激中國企業的作用。貸款為交通、通訊、運輸的現代化和建立重工業提供了資本。外國人是新技術知識的來源。總之,中國需要外來的沖擊以克服它的經濟的惰性,并集中必需的財力。關于這類觀點,見羅伯特·德恩伯格:《外國人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作用,1840—1949年》,載珀金斯編:《從歷史角度看中國近代經濟》,第19—48頁。

反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和另一些歷史學者則爭辯說,帝國主義從鴉片戰爭時候起,就阻礙了有利于經濟增長和資本主義的內部力量:進口商品摧殘了中國手工業,因而使農民陷于貧困,同時限制了國內市場。中國商人被引入與洋行的外圍的和依賴的關系;不平等的競爭阻礙了中國工業發展。外國貸款和投資把贏利抽到國外,并導致對政府財政管理上的干涉。雖然中國除在條約口岸外,從未被西方外國人統治,但中國政府因畏懼外國的武力侵占,不敢振興現代工業。最明顯的是,外國控制了中國關稅,無法用關稅排除外國的競爭來保護本國工業。胡繩:《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1840—1925年》是這類觀點的許多實例之一。這種觀點的一個重要的變異看法,認為擴張的資本主義國家為尋求市場與資源,迫使弱小的未工業化國家陷入依附關系,以保證輸出它們的資源供資本主義國家的工業使用。這種做法使弱小國家的經濟永遠處于不發達狀態,既加重了社會階級之間的不平等,也加重了世界區域之間的不平衡,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使不發達國家的農民更加貧困。關于不發達的一般理論,見C.K.威爾伯編:《發達和不發達政治經濟學》。一種廣義的理論出自沃勒斯坦的資本主義統治世界經濟體系概念(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資本主義農業與16世紀歐洲世界經濟的根源》及后來發表的專著)。關于如何把這個理論應用于中國的簡短意見,見小安格斯·麥克唐納:《沃勒斯坦的世界經濟:我們應如何認真看待它?》,《亞洲研究雜志》第38卷第3期(1979年5月),第535—540頁。有顯著的跡象表明16世紀以來世界對中國經濟各部門的影響[例如,威廉·阿特韋爾:《關于銀兩,對外貿易及晚明經濟的筆記》,《清史問題》第3卷第8期(1977年12月),第1—33頁],但至今詳細研究專著不多。

所有這些理論,特別是后者,似乎低估了先前中國本國商業發展的水平。這些理論并沒有說明,當對外貿易和整個中國經濟相比還很不重要時,外部因素怎么能有這樣大的決定性作用。而且,甚至在20世紀,國內市場仍然沒有完全成為一體,許多農村經濟仍然主要為一定地域范圍內的消費進行生產,雖然這個地域連接別處的市場。合乎常識的結論是,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交互作用,它們相對的重要性因時間、地點和環境而異。外國企業往往既阻礙又促進中國工業,如在煙草工業中,促進了某些方面,卻又阻礙了其他方面。在清末和民國時期,主要依靠外資進行的鐵路建設都有益于中國的經濟,盡管這些鐵路都是在帝國主義的各種條件下修建的。謝爾曼·科克倫:《在中國大買賣:卷煙工業中的中外競爭,1890—1930年》,第202—220頁。拉爾夫·威廉,許內曼:《龍和鐵馬:1876—1937年的中國鐵路經濟》系統地研究鐵路的經濟影響問題。在農業產品仍在本地消費的地區,對外貿易只有很小的影響。然而,要認識日益卷入世界貿易可能產生重要的反響,這并不需要以一般的經濟依賴為前提。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第二個十年,出口貿易造成的對韓江流域商業的刺激,或者19世紀80年代末期至19世紀第一個十年中期,世界蔗糖的暫時短缺所引起的廣東海豐縣甘蔗生產的短暫興旺,劉翠溶:《韓江沿岸貿易及其對經濟發展的影響,1800—1911年》;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第205—226頁。表明世界貿易的影響并不限于大城市。隨著工業化的繼續進行和對外貿易的日益增長,世界經濟狀況對中國重要地區的經濟影響越來越大,對于這種貿易和帝國主義沖擊的矛盾心理,可以在研究得比較充分的棉織業和生絲業中看出。

地圖3 1949年的鐵路

19世紀中國本國紡紗業的衰落,被學者再三引用來說明帝國主義對中國開始發展的資本主義和對農民生活的不利影響。然而,一概斷言紡織品進口及其后外國在中國的設廠破壞了農村手工業之說,并不能成立。詳細的研究表明,雖然家庭紡紗大多消失,但是,起而代之的是使用洋紗的手工織布。而且,由進口供應緯紗之后,織機用的經紗仍由農民紡紗者生產。事實上,手工紡紗在不同地區是在不同時間衰落的,農民家庭能有相當長的時期進行調整。趙岡:《中國棉織品生產的發展》,第174—186頁;布魯斯·雷諾茲:《緯紗:中國手紡紗的技術禁區》,《清史問題》第3卷第2期(1974年12月),第4—13頁。手工織布能繼續成功地同20世紀在中國設立的工廠進行競爭,因為即使價格已經下跌,農民家庭仍能利用他們的剩余勞動獲利。而且手工織布推廣到新區——例如清末推廣到浙江省中部和民國時期推廣到中國的西北及西部地區——表明國內需求的擴大和機制紗的滲透。總的說來,織布大概比紡紗更能獲利,所以從長遠來看,這種轉變可以大大提高許多農民的生活水平,盡管它或許降低了更多農戶的家庭收入。

這種總的長期景象,掩蓋了地方短期衰落和混亂的情況。紡織品的進口,最初損害了城市化的珠江三角洲高度發展的紡織手工業。在19世紀30年代,中國手工織布(南京大布)出口大減,進口洋紗的市場成長起來。織布工和紡紗工都受到損害,1831年洋紗進口驟增,激起了紡紗工帶頭的抵制。結果紡織工人從紡紗轉向織布,但失業助長了對洋人的敵意,社會的分裂助長了太平天國的叛亂。注1在廣東沿海偏北的海豐縣,手工紡紗一直繼續存在到清末。手工紡紗于19世紀90年代至1910年之間絕跡以后,手工織布仍繼續處于生產狀態。但在1918年之后,現代織布廠在海豐代替了家庭織布。地方總的紡織品生產或許擴大了,但農民家庭生產者轉變為工廠的工資勞動者,卻產生了使人不安的社會—政治后果。馬克斯:《華南農民社會與農民起義》,第231—241頁。見本書第6章(比昂科著)。連在20世紀家庭織布最興盛的地區,家庭織布也不是穩定的職業。在華北,織布業趨向集中于相互競爭的中心點,經歷了20世紀最初10年到30年代的繁榮和縮減的階段。直到30年代世界經濟不景氣之前,織布業的波動,更多的是由這種地方競爭和本國市場狀況,而不是由直接的外國因素引起的。后來日本占領滿洲,限制了織布業市場,并加速了華北織布業中心的衰落。趙岡:《中國棉織品生產的發展》,第188—189、192—201頁。于是,紡織工業的擴大導致各種各樣由增長、競爭和國際市場運動引起的經濟波動。這樣的變化可能瓦解農村自給自足的模式,使得手工生產成為農戶更加難于預計的收入來源,而農戶必須彌補其農業收入之不足。琳達·格羅夫:《創建北方蘇維埃》,《現代中國》第1卷第3期(1975年7月),第259頁;馬若孟:《中國經濟》,參閱由于外部因素所造成的導致失業、暴力和經濟危機的市場波動。

注1:趙岡:《中國棉織品生產的發展》,第82、87—88頁;陳明:《勞工與帝國:1895—1927年珠江三角洲的中國勞工運動》(斯坦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75年),第11—12、367頁。

清朝最后70年長江下游絲綢生產的歷史,更清楚地說明了對外貿易不斷擴大的沖擊。關于絲綢貿易的主要英文著作是莉蓮·李:《中國絲綢貿易》。又見羅伯特·恩格:《帝國主義與中國經濟》和孫任以都:《清代的養蠶業和絲綢生產》,載威爾莫特編:《中國社會的經濟組織》,第79—108頁。關于絲綢生產的相對擴大,見戴維·富爾:《江蘇省的農村經濟,1870—1911年》,《中國研究所集刊》(香港中文大學)第9卷第2期(1978年),第380—426頁。19世紀40年代末期,生絲出口從廣州轉移到上海,使那里的生絲出口在50年代太平天國叛亂期間迅速擴大。國內市場的阻塞,以及內務府織造局生產的降低,可能使更多的生絲用于出口。在60年代初期,太平天國叛亂破壞了長江下游絲產區,造成1863—1864年生絲出口大減,并導致這10年剩余年份的生絲出口恢復頗為緩慢。19世紀余下的年代,外國經濟對江南經濟的沖擊,反映了太平天國叛亂的破壞和國外對生絲需求堅挺之間的這種關系。大約到1870年,桑樹已重新栽植,蠶絲生產恢復。但舊的絲織中心,由于蠶絲生產大量地面向對外貿易而沒有完全重建起來。對外貿易使蠶絲生產較其他農產品增長更為迅速,并說明了這一地區從太平天國叛亂中迅速恢復和清代最后幾十年繁榮的主要原因。它調整了生絲業,開辟了新的絲產區,并有助于收購生絲的集鎮比人口減少的大城市恢復得更快。雖然努力改進手工繅絲,以適應洋商的統一要求,但是,主要的技術改革來自大多在上海的蒸汽繅絲機。繅絲機在19世紀90年代末影響很大,此后超過了手工繅絲的生產。到1911年,繅絲機促成了農民專門從事蠶繭生產,也促成了一批新經紀人把蠶繭迅速從農戶運往工廠。

絲綢貿易有助于新的有活力的商—紳家族和商界團體的興起。農民生產者受益多少尚不得而知。民國時期絲綢貿易的記錄更不清楚,但是看來在19世紀末,這種對外貿易擴大了絲綢生產,促進了現代工業,并在上流社會內產生了重要的社會—政治結果。假如中國當時能夠控制出口價格,這種貿易必會更加有利可圖;假如中國政府曾一致努力改進生產方法,這種貿易從長遠看就會更好地存在下去,不過它暫時還是江南繁榮的關鍵所在。

1911年以后的連續性

在民國時期,中國經濟問題的實質基本上與晚清并無不同。首先,高度集約的傳統農業部門,僅能在“正常”年景供養數量巨大的人口。因此,它通常無法提供農產品來供應大量城市勞動力的合理消費,或作為發展工業的原料,或作為出口商品而為迫切需要的資本和技術的進口籌措資金。無論是袁世凱還是繼袁氏之后任總統的北京官員,也無論是孫逸仙還是蔣介石的南京和重慶的政權,當然還有日本侵略者(滿洲在一定程度上除外),甚至連在江西或延安的毛澤東——無一能在20世紀前半葉顯著地影響和改善中國農業的狀況。

其次,從20世紀第三個10年開始,時局難得“正常”。內戰和日本入侵,然后又是內戰,充滿了隨后30年的大部分年月。戰爭給中國造成的物質上,特別是生命上的損失難以描述。然而不管中國人生活得多么貧乏,他們仍然生存下來了,而在這可悲的動亂的最后幾年以前,經濟并沒有解體。在偶爾相對和平的時期,它確實表現出驚人的恢復力。我們把這一點當作中國經濟的“現代”發展處于低水平的確切標志,也當作傳統技術和地方化了的組織擁有壓倒一切的頑強性的確切標志;它不像更發達的經濟那樣,易于受到入侵者的摧殘。

第三,同樣地,中國經濟的現代部門事實上是最不那么重要的。雖然中國受到世界——締約的列強及其他國家——的沖擊,中國經濟在20世紀前半期同世界經濟的聯系仍然極不完善。獨特的條約口岸和內地經濟部門的二元模式也許太粗糙,不足以描述上海、廣州或漢口的經濟作用的實際復雜性。然而,過多地注意白銀外流、海關統計、貿易條件或外國貸款和投資,只能引起誤解。中國只是沒有有效的計劃來推動農業方面必不可少的技術和組織(再分布)的變革;而沒有這樣的計劃,就不可能有隨之而來的真正的現代經濟的增長。20世紀擴大的國際貿易,在一些地區促進了農業的商業化。在華北一些地方,這個過程又加強了鄉村經濟和社會的分化,在某些情況下,導致更貧窮的農民“半無產階級化”黃宗智:《華北農民經濟與社會變遷》是一部研究占優勢的小農經濟變化的主要專著。。但這一點既不是資本主義農業在現代中國出現的標志,也不足以作為外國經濟罪惡的證據。

第四點意見涉及有時受到忽視的復合增長。19世紀末創辦的小規模的現代工業,變成了真正的、不斷成長的現代工業部門。在20世紀前50年,這些現代工業企業的增長率,估計大約為每年7%或8%。約翰·K.張:《共產黨統治前中國的工業發展:定量分析》,第70—103頁。又見費維愷:《論20世紀初年中國社會危機》,載蔡尚思編:《論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第129—133頁。這個年增長率,近似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年以來所達到的增長率。當然,這個發展賴以開始的基礎初始時是極小的,生產能力的實際年增長量也同樣小。但過了這幾十年,由于增長綜合在一起,中國的經濟結構也開始變化,最初很慢,以后更加迅速。直到70年代,中國國內的生產總值近50%屬于工業(工廠和手工業)、礦業、公用事業和交通運輸業——確實不全是“現代”的,但顯然是從農業分化出來的;農業所占的比重已從20世紀初的大約2/3下降到1971年的1/3。

然而,國民黨南京政府和以前的北京政府對這一有驚人活力的——盡管仍然在部門和地理上受到限制——現代經濟發展,并沒有出什么力。像在18世紀發生過的那樣,近代之前的增長——總人口和總產量的增加,但沒有持續的人均增長——可能不需要國家起很大作用;甚至很可能還因沒有國家的作用而得到好處。但是,后來要努力達到現代經濟的增長,較大的政治投入大概是需要的。國民黨政府在政治上不夠強大,或者在智力上不能充分適應,難于控制和發展中國私人經濟的潛力,而同時又保證可以接受的最低限度的個人平等和區域平等。蘇珊·曼·瓊斯:《誤解中國經濟》一文巧妙地引證文獻評論了一些這類問題。關于蘇聯學者所持的國民黨的經濟政策是經濟成就和政治失敗的結合的修正主義觀點,見A.V.梅利克謝托夫:《中國國民黨的社會經濟政策,1927—1949年》。國民黨政權與上海商界的關系在約瑟夫·富史密斯:《中華民國的政黨、國家和地方名流》一書中有研究。

結果,1949年以前關內18省和東北規模不大的現代工業部門,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提供管理人員、技術人員和熟練工人——這些骨干可以訓練大量擴充的人員,以配備50年代投入生產的許多新工廠。這當然大半不是有意的,但是,即使1949年以前的外國勢力有時曾抑制過中國工業的獨立發展,它最有效的遺產,看來也是最初的技術轉移使中國的早期工業化成為可能。

所以民國并非僅僅是個經濟處處停滯、政治體系四分五裂的維持時期。相反,現代城市經濟成分的總增長,為1949年以后進一步向前推進鋪平了道路。然而,大多數的農業地區沒有同時取得城市一樣的增長。失調、不穩定、地方災害、戰爭和不時的通貨膨脹,都拉下了生產水平,抑制了商業,阻礙了農業投資。這些困擾,雖然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損害最大,但是在整個晚清和民國時期已在不同地方、不同程度上存在。社會后果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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