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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曾少年(上冊)(3)

蕊初(3)

那時女生穿的是那種腳背上一條寬松緊帶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結實,就是不太牢靠,經(jīng)常玩著玩著就掉。鞋飛出去,我只能在原地單腿蹦著,秦川毫無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笑什么呀,快去將軍爺爺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夠包、夠球、夠毽子那是家常便飯,將軍爺爺家養(yǎng)花,有個木頭梯子,我們常去找他借。沒一會兒,一群小孩熱熱鬧鬧地搬來了梯子,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頂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樣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撿了我的鞋一定還要在上面耀武揚威一番,假裝要給我又不給,看我急得哭他才過癮。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沒了動靜,也不知看見了什么,攥著我的鞋探頭探腦朝院子里張望。

“秦川,你干嗎呢!快下來!”我單腿蹦著,沒好氣地喊他。秦川回過頭,朝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后使勁擺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戰(zhàn)勝了一切,我也顧不得臟了,光著一只腳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來辛原哥正往他養(yǎng)的信鴿小白腿上綁紙條。

辛原哥不愛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別喜歡鴿子,早幾年他自己在院子里搭起了籠子,養(yǎng)了一群信鴿。他養(yǎng)的鴿子是我們這片最好的,讓飛就飛,讓落就落,要是放鴿子時遇見別的鴿群叉了盤兒,他只要拿著掛紅布的鴿子竿指揮幾下,他那群鴿子就能從鴿群里飛出來,而且每次都能帶回一兩只。連胡同里的老鴿子把式都夸辛原哥會調(diào)教。這群信鴿里,小白是他最喜歡的,白羽短嘴,特別漂亮,我以前常見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見他往鴿子腿上綁東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著,院里北屋門開了,秦奶奶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見我們倆在房頂上站著,拿著笤帚疙瘩指著我們喊:“川子!你又帶喬喬上房!都給我下來!”

秦奶奶一嗓子嚇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張張地拿起鞋穿上,這時辛原哥抬起了頭,他看了看我們,什么也沒說,只是一撒手,高高拋起了小白。小白帶著一群鴿子,撲啦啦地從我和秦川身邊飛過,我們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轉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家家戶戶看《包青天》的時候,我和秦川不約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鴿子籠前。

“你……你來干嗎?”秦川結結巴巴地問我。“我還想問你呢!”我毫不示弱。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地站著,誰也不先動一步。屋里的電視里已經(jīng)響起“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的音樂了,我心癢癢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綁了什么,又著急回去看展護衛(wèi)。可秦川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氣我似的哼著“昨日你家發(fā)大水,你爸變成老烏龜”。

我實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來看小白吧?咱倆拉鉤上吊,不許讓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許騙人!”估計秦川也憋壞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鉤,迅速打開鴿子籠的小插銷,把小白抱了出來。

小白很聽話,既沒“咕咕”叫,也沒亂撲騰,我就著月光,把綁在它右腿上的小紙筒拿了下來,里面有張紙條。“寫了什么?”秦川問我。“哥,我……”

“快念呀!”“這字不認識!……我‘什么’錢把東西買齊了,你回來了,這些都給你。”

我壓低聲音念。現(xiàn)在想想,當時我不認得的字應該是“攢”,辛原哥從那時起就在過另一種人生了。可那會兒我和秦川什么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著,晚風吹過,我們一人打了一個激靈,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們都明白,那個自打我們出生就沒在院子里出現(xiàn)過的辛偉哥,其實并沒遠離這兒。我想小白一定是他們之間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聯(lián)系著,興許有一天,辛偉哥就推開院門回來了。

至于小白是怎么找到辛偉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問小船哥,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可轉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鉤的,說話不算數(shù)不好,他發(fā)現(xiàn)又要揍我一頓了。

就在我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說的時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這事了。

因為小白死了。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鴿子,平時他只要晃一會兒竹竿,鴿子就全回來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聽他奶奶說,所有的鴿子都回來了,甚至帶回了別人家的,可就是沒有小白。

在我記憶中關于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里,瘦弱的他望著天空不停地揮動著竹竿,有種悲愴的執(zhí)著。慢慢地,他的眼神散了,整個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塊紅布鮮艷有活氣。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時發(fā)現(xiàn)的,我們院的人都過去看了,秦茜和我還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斷了,丟在墨綠色的鐵皮垃圾桶里,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臟兮兮的。辛原哥寫給辛偉哥的紙條被抽了出來,用圖釘釘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從垃圾桶里撿出來,仿佛它還活著,會歪著頭看著我們,咕咕地叫。辛原哥將它捧在懷里,一言不發(fā)轉身往回走,路過我和秦川時,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為他會罵我們,因為只有我們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沒有,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這事不是我們干的,我和秦川紅了眼,瘋了一樣地四處找兇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還幫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還是沒用,我們倆小屁孩沒能找到一點兇手的影子,反倒因為打架的事分別挨了一頓揍。

那幾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負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個人欺負。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負,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學,還有老師。雖然是辛偉哥犯了錯,贖罪的卻是他弟弟。

我為辛原哥難受,也為小白難受,使勁大哭了一場。后來我和秦川一起疊了一只白色的紙鶴,悄悄放在原來小白的籠子里。可那紙鶴也沒了,辛原哥把所有家伙什兒都送給了別人,他再也不養(yǎng)鴿子了。

11

沒有了鴿子聲的院子靜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卻愈加清晰起來。

我問過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可他只是笑了笑,沒回答我。晚上睡覺時我偷偷地想,沒準小船哥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戰(zhàn)士,和秦川這種壞小子不一樣,他可以變身,會用長劍,穿著金色鎧甲,是能降伏怪獸的圣斗士。他有要保護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沒準就是我。做著這樣的美夢,我真是睡覺都會笑出聲來,院子里的大黃貓看不下去,總在我的屋頂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罷休。

那天放學,眼見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頭,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當我把小船哥代入處女座沙加的模樣時,秦川用排路隊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頭上,這是他的老招數(shù),我轉身就用“讓”字路牌回擊,他跳開一步,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兒了!你來不來看?”

我頓住,連忙乖巧地使勁點頭,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會歡快地搖晃起來。“一袋粘牙糖,兩塊金幣巧克力!”秦川絲毫不被我的諂媚迷惑,馬上開始提條件。“行!”我咬牙切齒地答應。

我守著秦川,眼睜睜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兩塊巧克力。他格外可惡,吃得慢條斯理,嬉笑著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夠了才小聲在我耳邊說:“小船哥去吳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騙子!還我粘牙糖!還我巧克力!”秦川仰起頭,“不信現(xiàn)在就去看!”“走就走!見不著小船哥,你等著瞧!”

說秦川騙人,是因為誰都知道,我們這兒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吳大小姐家的。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管吳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紀和將軍爺爺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們胡同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吳大小姐,幾代人下來,就這么稱呼慣了。吳大小姐家里很有來頭,她爺爺是天津著名的鹽商,當年家財萬貫,在北平天津兩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里的老四,常年在北平打理家族生意,我們胡同里的這處宅子,就是他在北平的府邸。不過據(jù)說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這里只是外宅。吳大小姐的媽媽原是在長安戲院里唱戲的青衣,被吳四爺納入門后,只生養(yǎng)了這一位小姐,雖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們富貴,但也是從小被百般疼愛的。

當年的吳大小姐風姿綽約,既有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端莊溫婉,又念了新式的教會學校,懂洋文有見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里,也聞香誘人。

彼時將軍爺爺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手下的少將參謀長,與吳家素有往來。有人說他是在吳四爺?shù)难缦嫌鲆娏藚谴笮〗恪R灿腥苏f是他的車在胡同里,剮上了載吳大小姐放學的黃包車。還有新鮮的,說吳大小姐愛聽戲,將軍爺爺請了程硯秋來唱堂會,生生把吳大小姐從深宅大院里給唱了出來。不管怎么個說法,反正這兩個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馬仗劍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動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戲詞里的故事,一見鐘情,二見傾心,便暗許了終身。

那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作為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只跟著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后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天津、北平相繼解放,將軍爺爺作為戰(zhàn)犯被關進了秦城監(jiān)獄。進入新社會,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勸吳大小姐不如趁著年輕找個工農(nóng)兵子弟趕緊嫁了,可她卻死擰。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說好了要等那個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輕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長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拋,轉眼竟是十幾年。公私合營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股票;“大躍進”了,家里的銅壺錫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災害,餓急了扶著老母親去朝陽門外挖野菜根吃。吳大小姐日日數(shù)著,挨過春夏秋冬,秦城監(jiān)獄的釋放名單上終于有了將軍爺爺?shù)拿帧?

被放出來那天,將軍爺爺一早就到了吳大小姐家門口。那時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藍布裙的女學生,也不再是穿著溜肩緄邊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了一身灰綠色的工裝,可將軍爺爺見了她卻激動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兒竟當眾哭出了聲。

后來我想,那段時間大概是吳大小姐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等來她的良人,她繡了大紅的被面,她等著攜那人的手去中國照相館拍張照片,蓋上大紅的喜字,然后在這小胡同里過盡平安喜樂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點點卻還是來不及,“文化大革命”來了,她的婚事沒了。先出事的是將軍爺爺,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掛著“反動軍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燈花小學的操場臺子上沒日沒夜地批斗。那時吳大小姐根本見不到將軍爺爺,她先還四處奔走,打聽人什么時候能放出來,卻不知緊跟著她自己也將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獸變的年代,專有人揭瘡疤,說吳家老太太是青樓戲子,是舊社會余孽,又抓住吳家大地主、大資本家的身世一通窮追猛打。吳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們趕到西面一間小屋里住。那些紅衛(wèi)兵只要想起來,就到家里來揪人,吳老太太一把年紀,被斗了三天,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吳大小姐悲憤交加。可這還不算完,剛匆匆忙辦完她媽媽的后事,她與將軍爺爺?shù)那槭掠直蝗藬[上了臺面。

兩家早都被抄了家,幾封僅存未燒的書信被翻出來,逼著兩人念。涉及家國的,都被說成是一心等著蔣介石來反攻大陸;涉及私情的,都被說成是不堪的男盜女娼。

烈日下,將軍爺爺被剃了陰陽頭,吳大小姐脖子上綁了一圈破鞋,兩人彎腰站著,細數(shù)對方“罪行”。起初兩人都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可那些人并不放過他們,硬逼著讓他們撂狠話,劃界限。

“他說過,就算這仗打不贏,共產(chǎn)黨也坐不穩(wěn)天下!”“她說過,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潛逃去臺灣!”“他開過槍,打傷過革命群眾!”“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錢,跑到臺灣去孝敬蔣介石!”“他對國民黨反動派忠心耿耿,賊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懷念過去,還想當欺壓老百姓的嬌小姐!”

……兩人話越說越絕,就像詛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個個響雷。那天終是下了一場大雨,革命小將們聽高興了,滿足了,放過了他們。雨中只剩下沒有魂魄的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卻越來越少,兩個人都灰透了心。

后來將軍爺爺被遣送改造,吳大小姐被調(diào)去干工廠里最累最苦的活。等兩人分別被平反時,已經(jīng)又過了十來年。統(tǒng)戰(zhàn)部要給將軍爺爺安排住處,將軍爺爺就選了我們這條胡同。有人說看見過夜半時分,將軍爺爺站在吳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吳大小姐再沒同他講過話,雖然住著相隔不過幾百米,但他們倆老死不相往來。

12

平時我們這些跟將軍爺爺好的小孩,自然不會去理吳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會在那里。

一路拌著嘴,我和秦川繞到吳大小姐家院前,暗紅色的大門虛掩著,門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已經(jīng)被砸掉了,常年在陰影里,長出了青灰色的霉斑。我不自覺地有點怕這個小院,它經(jīng)歷的時光太久,不知里面裝了什么樣的光怪陸離。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膽子大些,先一步走了進去。我跟著他躲在影壁后面,探頭探腦地往里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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