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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行軍散記(2)

大約是夜晚十二點鐘左右了吧,班長把我們一共四五個從夢中叫醒,三班那個叫做冒失鬼的也在內(nèi)。

“換班了,趕快起來!”

我們?nèi)嗔巳嘌劬Γ购薜兀?

“那么快就換班了!我操他的祖宗!……”

提著槍,垂頭喪氣地跑到旅館大門口,木偶似地站著。眼睛像用線縫好了似地,老是睜不開,昏昏沉沉,云里霧里……

約莫又過了半個鐘頭模樣,仿佛看見兩個很漂亮的窯姐兒從我們的面前擦過去了。我們誰也沒有介意,以為她們是本來就住在旅館里的。后來,據(jù)冒失鬼說:他還看見她們一直到樓上,向師長的房間里跑去了。但是,他也聽見馬弁們說過,師長是每晚都離不了女人的,而且她們進房時,房門口的馬弁也沒有阻攔。當然,他不敢再作聲了。

然而,不到兩分鐘,師長的房間里突然怪叫了一聲─—“捉刺客呀!─—”

這簡直是一聲霹靂,把我們的魂魄都駭?shù)骄畔鲈仆馊チ恕N覀凅@慌失措地急忙提槍跑到樓上,馬弁們都早已涌進師長的房間了。

師長嚇得面無人色。那兩個窯姐兒,脫下了夾外衣,露出粉紅色小衫子,也不住地抖戰(zhàn)著。接著,旅館老板、參謀長、副官長、連長……通統(tǒng)都跑了攏來。

“你們是做什么的?”參謀長大聲地威脅著。

“找,找,張,張,張團長的!……”

“張團長?”參謀長進上一步。

“是的,官長!”旅館老板笑嘻嘻地,“她們兩個原來本和張團長相好。想,想必是弄錯了,……因為張團長昨天還住這房間的。嘻!嘻嘻嘻─—”

師長這個時候才恢復(fù)他的本來顏色,望著那兩個女人笑嘻嘻地:

“我睡著了,你們?yōu)槭裁唇幸膊唤幸宦暰拖蛭业拇采香@呢?哈哈!……”

“我以為是張,張……”

“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大笑。接著便跑出房門來對著我們,“混賬東西!一個個都槍斃!槍斃……假如真的是刺客,奶奶個雄,師長還有命嗎?奶奶個雄!槍斃你們!跪下!─—”

我們,一共八個,一聲不做地跪了下來,心里燃燒著不可抑制的憤怒的火焰,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冒失鬼更是不服氣地低聲反罵起來:

“我操你祖宗……你困女人我下跪!我操你祖宗!……”

五、不準拉

“我們是有紀律的正式隊伍,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準拉夫的。”

官長們常常拿這幾句話來對我們訓(xùn)誡著。因此,我們每一次的拉夫,也就都是出于“萬不得已”的了。

大約是離開衡州的第三天,給連長挑行李的一個長夫,不知道為什么事情,突然半路中開小差逃走了。這當然是“萬不得已”的事情嘍,于是連長就吩咐我們揀那年輕力壯的過路人拉一個。

千百只眼睛,像搜山狗似地,向著無邊的曠野打望著。也許是這地方的人早已知道有部隊過境,預(yù)先就藏躲了吧,我們幾個人扛著那行李走了好幾里路了,仍舊還沒有拉著。雖然,偶然在遙遠的側(cè)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管是年輕或年老的,但你如果呼叫他一聲,或者是只身追了上去,他就會不顧性命地奔逃,距離隔得太遠了,無論怎樣用力都是追不到的。

又走了好遠好遠,才由一個眼尖的,在一座秋收后的稻田中的草堆子里,用力地拉出了一個年輕角色。穿著夾長袍子,手里還提著一個藥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樣子像一個鄉(xiāng)下讀書人模樣。

“對不住!我們現(xiàn)在缺一個長夫,請你幫幫忙……”

“我,我!老總爺,我是一個讀書人,挑,挑不起!我的媽病著,等藥吃!做做好……”

“不要緊的,挑一挑,沒有多重。到前面,我們拿到了人就放你!”

“做做好!老總爺,我要拿藥回去救媽的病的。做做好!……”那個人流出了眼淚,挨在地下不肯爬起來。

“起來!操你的奶奶!”連長看見發(fā)脾氣了,跳下馬來,舉起皮鞭子向那個人的身上下死勁地抽著。“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操你個奶奶……”

那個人受不起了,勉強地流著眼淚爬起來,挑著那副七八十斤重的擔子,一步一歪地跟著我們走著,口里不住地“做做好,老總爺!另找一個吧!”地念著。

這,也該是那個人的運氣不好,我們走了一個整日了,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夠代替他的人。沒有辦法,只好硬留著他和我們住宿一宵。半晚,他幾次想逃都沒有逃脫,一聲媽一聲天地哭到天亮。

“是真的可憐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們好幾個人都說。

“到了大河邊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邊再說吧。”這是班長的解釋。

然而,到底還是那個家伙太倒霉,大河邊上除了三四個老渡船夫以外,連鬼都沒有尋到一個。

“怎么辦呢?朋友,還是請你再替我們送一程吧!”

“老總爺呀!老總爺呀!老總爺呀!做做好,我的媽等藥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長們還沒有命令我們把他放掉。于是,那個人就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地,滿船亂撞。我們誰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搖到河的中心了,那個也就知道釋放沒有了希望。也許是他還會一點兒游泳術(shù)吧,靈機一動,趁著大家都不提防的時候,撲─—通─—一聲,就跳到水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沖到了一個巨大的游渦中,他拼命地掙扎著。我們看到形勢危急,一邊趕快把船駛過去,一邊就大聲地叫了起來:

“朋友!喂!上來!上來!我們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為了他自身的自由,為了救他媽的性命,他得拼命地向水中逃!逃……

接著,又趕上一個大大的漩渦,他終于無力掙扎了!一升一落,幾顆酒杯大的泡沫,從水底浮上來;人,不見了!

我們急忙用竹篙打撈著,十分鐘,沒有撈到,“不要再撈了,趕快歸隊!”官長們在岸上叫著。

站隊走動之后,我們回過頭來,望望那淡綠色的湍急的渦流,像有一塊千百斤重的東西,在我們的心頭沉重地壓著。

有幾個思鄉(xiāng)過切的人,便流淚了。

六、發(fā)餉了

“發(fā)餉了!”這聲音多么的令人感奮啊!跑了大半個月的路,現(xiàn)在總該可以安定幾天了吧。

于是,我私下便計算起來:

“好久了,媽寫信來說沒有飯吃,老婆和孩子都沒有褲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經(jīng)破得不能再補了;腳上沒有厚麻草鞋,跑起路來要給尖石子兒刺爛的。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回牙祭,還有香煙……啊啊?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說:扣去伙食,媽兩元,老婆兩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夠啊!媽的!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

計算了又計算,決定了又決定,可是,等到四五塊雪白的洋錢到手里的時候,心里就又有點搖搖不定起來。

“喂!去,去啊!喂!”歡喜吃酒的朋友,用大指和食指做了一個圈兒,放在嘴巴邊向我引誘著。

“沒有錢啊!……”我向他苦笑了一笑,口里的涎沫便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喂!”又是一個動人的神秘的暗示。

“沒有錢啦!誰愛我呢?”我仍舊堅定我的意志。

“喂!……”最后是冒失鬼跑了過來,他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肩。“老哥,想什么呢?四五塊錢干雞巴?晚上同我們?nèi)ネ纯斓馗梢幌伦樱脝幔俊?

“你這賭鬼!”我輕聲地罵了他一句,沒有等他再做聲,便獨自兒跑進兵舍中去躺下了。像有一種不可捉摸的魔力,在襲擊我的腦筋,使我一忽兒想到這,一忽兒又想到那。

“我到底應(yīng)該怎樣分配呢?”我兩只眼睛死死地釘住那五塊洋錢。做這樣,不能。做那樣,又不能。在這種極端的矛盾之下,我痛恨得幾乎想把幾塊洋錢扔到毛坑中去。

夜晚,是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冒失鬼輕輕地把我叫了起來。“老哥,去啊!”

我只稍稍地猶疑了一下,接著,便答應(yīng)了他們。“去就去吧!媽的,反正這一點雞巴錢也作不了什么用場。”

我們,場面很大,位置在毛坑的后面,離兵舍不過三四十步路。戒備也非常周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只要官長們動一動,把風的就用暗號告訴我們,逃起來,非常便利。

“喂!天門兩道!”

“地冠!和牌豹!”

“喂!天門什么?”冒失鬼叫了起來。

“天字九,忘八戴頂子!”

“媽的!通賠!”

洋錢,銅板,飛著,飛著,……我們?nèi)吻榈匦Γ吻榈刂v。熱鬧到十分的時候,連那三四個輪流把風的也都按捺不住了。

“你們?yōu)槭裁匆才芰藖砟兀俊鼻f家問。

“不要緊,睡死了!”

于是,撤消了哨線,又大干特干起來。

“天冠!……”

“祖宗對子!……”

正干得出神時候,猛不提防后面伸下來一只大手把地上的東西通統(tǒng)按住了。我們連忙一看─—大家都嚇得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是誰干起來的?”連長的面孔青得可怕。

“報告連長!是大家一同干的!”

“好!”他又把大家環(huán)顧了一下,數(shù)著:“一,二,三……好,一共八個人,這地上有三十二塊牌,你們一人給我吃四塊,趕快吃下去。”

“報告連長!我們吃不得!”是冒失鬼的聲音。

“吃不得?槍斃你們!非吃不可!─—”

“報告連長!實在吃不得!”

“吃不得?強辯!給我通統(tǒng)綁起來,送到禁閉室去!……”

我們,有的笑著,有的對那幾個把風的埋怨著,一直讓另外的弟兄們把我們綁送到黑暗的禁閉室里。

“也罷,落得在這兒休息兩天,養(yǎng)養(yǎng)神,免得下操!”冒失鬼說著,我們大伙兒都啞然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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