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守望之心
- (美)哈珀·李
- 4985字
- 2017-03-14 14:40:09
梅科姆的居民說,沒有比亨利·克林頓更優秀的青年了。瓊·露易絲對此深有同感。亨利的老家在梅科姆縣的南端。他的父親在他出世后不久拋棄了他的母親,她在交叉路口開了一家小店,夜以繼日地工作,供亨利念完了梅科姆的公立學校。亨利從十二歲時起便在芬奇家對面搭伙,這本身便使他高出一個層次:他可以自己做主,不受廚子、園丁和父母的權威束縛。他比她年長四歲,這在當時意義不一般。他常拿她開心,而她仰慕他。他十四歲時,母親過世了,幾乎什么也沒給他留下。阿迪克斯·芬奇悉心打理靠變賣那家店得到的一丁點兒錢,大部分花在了她的葬禮上;他還偷偷用自己的錢貼補,并為亨利找了一份課后兼職工作,在“五分叢林”超市當店員。亨利高中畢業后從軍入伍,戰后,他上了大學,攻讀法律。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瓊·露易絲的哥哥有一天猝然倒地身亡,在那段噩夢般的日子過去以后,一直考慮把他的事務所留給兒子的阿迪克斯四處物色新的接班人。對他而言,雇用亨利自在情理之中,不久,亨利便成了為阿迪克斯跑腿的人,成了他的耳目、他的左右手。亨利一向敬重阿迪克斯·芬奇;不久,這份敬意融為愛,亨利視他如父。
他不把瓊·露易絲當作妹妹。在他離鄉參戰和上大學的那些年里,她從一個身穿背帶褲、性子火爆、挎著槍的小怪胎變得馬馬虎虎初具人形。他開始在她每年回家探親的兩周里和她約會。雖然她走起路來依然像個十三歲的男孩,并基本棄絕女性美的裝點,但他在她的身上發現了某些極具女人味的特質,因而墜入愛河。大多數時候,她都和顏悅色,隨和地與人相處,但這絕不表示她是一個隨和的人。一種他無法揣測的靈魂騷動困擾著她,可他確信她是他的另一半。他會保護她,他會和她結婚。
“厭倦紐約了嗎?”他說。
“沒有。”
“放手讓我安排這兩個星期的活動,我會使你厭倦紐約的。”
“這算是一個不正經的建議嗎?”
“算。”
“那么,見鬼去吧。”
亨利停下車。他熄了火,驀然轉身,看著她。她知道,當他對某件事認真起來時,他的板刷頭上頭發根根直豎,像把憤怒的刷子;他的臉色大變,臉上的疤痕泛紅。
“親愛的,你是不是希望我換一種紳士式的表達?瓊·露易絲小姐,現在我的經濟狀況已達到一定水準,可以供養兩個人的生計。我像昔日的以色列一樣,在大學的葡萄園和你爸爸事務所的牧場上為你辛勤耕耘了七年……”
“我會叫阿迪克斯再加七年。”
“可惡。”
“此外,”她說,“應該是昔日的雅各才對[8]。不,兩個叫法都一樣。他們總是每三行詩換一個名字。姑姑怎么樣?”
“你明明清楚得很,她三十年來一直無恙。別轉換話題。”
瓊·露易絲的眉毛一顫。“亨利,”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以和你談戀愛,但我不會嫁給你。”
這事千真萬確。
“別整得像個小屁孩似的,瓊·露易絲!”亨利氣急敗壞地說,忘記了通用汽車最新款汽車免除的操作步驟,猛拉擋位,猛踩離合器——都沒有反應,他狠狠地轉動車鑰匙,按了幾個按鈕,那輛大轎車徐緩而平穩地在公路上行駛起來。
“加速有點慢,不是嗎?”她說,“不適合在城里開。”
亨利生氣地瞪著她。“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眼看就要變成爭吵了。他是認真的。她最好惹得他暴怒,他便會沉默,這樣她就有時間思考那個問題了。
“你從哪里弄來那條不堪入目的領帶?”她說。
是時候了。
她差不多愛上了他。不,那是不可能的,她想,你要么愛,要么不愛。愛是這個世上唯一一件不含糊的事。無疑,存在不同類型的愛,但每一種都只有是和否兩個結論。
她這個人,明明眼前擺著一條容易的出路,卻總是偏選難的道走。眼前的情況,容易的出路是和漢克[9]結婚,讓他辛勤工作養她。幾年后,等小孩長到齊腰高,那個她本該嫁的男人出現了。會有心靈的求索、狂熱和焦灼,在郵局臺階上長久的對視,還有帶給所有人的痛苦。控訴和高尚的情操終將殆盡,剩下的只是又一樁不光彩的風流韻事,伯明翰鄉村俱樂部[10]式的套路,一個自我構建的個人地獄,內帶西屋牌最新款的家用電器。漢克不該遭受那樣的命運。
不。目前,她仍會沿著無情的老處女道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她開始不失顏面地求和:
“親愛的,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她說。這是真心話。
“沒關系,”亨利說,并拍了她的膝蓋一掌,“只是有時我真想殺了你。”
“我知道我很可恨。”
亨利望著她。“你是個異類,甜心。你掩飾不了。”
她望著他。“你在說什么?”
“這個,一般說來,大多數女子,在得手以前,會對她們的情郎擺出一張和悅的笑臉。她們隱藏自己的想法。要知道,你感覺自己可恨時,你確實很可恨,寶貝。”
“讓男人能夠看清他自投的是個什么羅網,那豈不更公平些?”
“對,可你沒發覺,那樣的話,你永遠都虜獲不了一個男人的心嗎?”
她沒吱聲,沒有把再明白不過的事實說出來。她說:“我該怎么做才能當一個狐貍精呢?”
亨利對他的話題來了勁兒。三十歲的他,好為人師,也許因為他是律師的緣故。“首先,”他不動聲色地說,“管好你的嘴。別和男人爭辯,尤其是在你知道你能擊敗他的情況下;多微笑;使男人感覺自己高大偉岸,告訴他,他是多么出色,并服侍他。”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說:“漢克,我同意你講的每一句話。你是我多年來見過的最富洞察力的人,你身高一米九五,可以讓我為你點支煙嗎?感覺如何?”
“惡心。”
他們恢復了友誼。
2
阿迪克斯·芬奇把左側的袖口拉出來,隨后又謹慎地塞了回去。一點四十。有些日子,他戴兩塊表——今天,他就戴了兩塊,一塊是早年伴他的孩子成長的古董懷表,另一塊是腕表。前者是習慣,后者是在他手指活動不便、伸不進表袋時用來看時間的。在上年紀之前,他高大魁梧,關節炎使他縮成了中等身材。上個月,他七十二了,可在瓊·露易絲心中,他一直徘徊在五十五歲上下——她記不起他更年輕時的模樣,他也似乎從未變老。
在他坐的椅子前面,立著一個鋼質的樂譜架,架子上放的是《阿爾格·希斯的奇怪案例》。阿迪克斯微微前傾,以便更清楚地表達他對正在讀的內容的不滿。陌生人不會從阿迪克斯的臉上看出氣惱,因為他很少流露這種情緒,然而,阿迪克斯的朋友卻能預料,他馬上就會發出一聲冷冷的“哼嗯”:他的眉毛上揚,嘴抿成一道有趣的細線——這是個信號。
“哼嗯。”他說。
“什么,親愛的?”他的妹妹問。
“我不明白,一個這樣的人,怎么有臉向我們闡述他對希斯一案的觀點。這就好比是費尼莫爾·庫珀[11]在寫韋弗利系列小說[12]。”
“為什么,親愛的?”
“他幼稚地堅信公務員剛正不阿,他似乎認為國會的地位相當于貴族。對美國的政治一竅不通。”
他妹妹端詳著那本書的護封。“我對這個作者不熟,”她說,從而宣判了這本書的死刑,“好啦,別擔心,親愛的。他們是不是該到了?”
“我不是擔心,山德拉。”阿迪克斯瞥了一眼他的妹妹,心中覺得好笑。她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不過與她為伴總比看著瓊·露易絲日復一日郁郁寡歡地杵在家里強。他的女兒郁郁寡歡時便坐立不安,煩躁地來回打轉,而阿迪克斯喜歡他身邊的女人輕松自在,而不是忙不迭地倒煙灰缸。
他聽見有車轉入家里的車道,然后是砰砰兩聲關門聲,接著是前門砰地關上了。他用腳小心地把樂譜架從他面前推開,想要不用手撐著直接從很深的扶手椅里站起來,但是失敗了;他又試了一次,這一次他成功了。他才站穩,瓊·露易絲就已經走到了他跟前。他承受住她撲來的擁抱,并竭力去回抱她。
“阿迪克斯——”她說。
“把她的手提箱拿到臥室去吧,辛苦你了,漢克,”阿迪克斯探過她的肩膀說,“謝謝你去接她。”
瓊·露易絲又轉身去親姑姑,卻沒親到。她從包里拿出一盒煙,朝沙發丟去。“風濕病怎么樣了,姑姑?”
“好一些了,乖寶貝。”
“阿迪克斯呢?”
“好一些了,乖寶貝。你一路順利嗎?”
“很順利。”她癱倒在沙發上。漢克完成任務后回來,說“往那兒坐坐”,然后在她旁邊坐下了。
瓊·露易絲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有什么新聞嗎?”她問,“這些日子,我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梅科姆論壇》報,在字里行間搜尋言外之意。你們大家從不寫信告訴我任何事。”
亞歷山德拉說:“你知道埃德加表叔的兒子死了的事吧?真是太讓人傷心了。”
瓊·露易絲看見亨利和她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阿迪克斯說:“有一天下午,他回宿舍晚了,剛參加完橄欖球訓練。他把兄弟會的冰柜洗劫一空,還吃了一打香蕉,用一品脫威士忌酒灌了下去。一小時后他就死了。根本沒什么可讓人傷心的。”
瓊·露易絲說:“嚯喲。”
亞歷山德拉說:“阿迪克斯!你知道他是埃德加的心頭肉。”
亨利說:“那才糟糕呢,亞歷山德拉阿姨。”
“埃德加表叔還在追求你嗎,姑姑?”瓊·露易絲問,“看來,十一年后,他會向你求婚哦。”
阿迪克斯揚起眉毛以示警告。他目睹女兒心中的魔鬼現身,操控著她:她的眉毛揚了起來,和他一個樣,眉毛下方耷拉著眼皮的眼睛圓睜,嘴巴一角殺氣騰騰地上揚。當她露出這副模樣時,唯有上帝和羅伯特·勃朗寧知道她可能講出什么話來。
她的姑姑奮力申辯:“搞清楚,瓊·露易絲,埃德加是你父親和我的嫡親表弟。”
“事到如今,這應該沒多大影響了,姑姑。”
阿迪克斯趕緊發問:“你走時,那座大城市有什么情況?”
“眼下,我想了解的是這座大城市。你們倆從不寫信告訴我一點秘聞。姑姑,我指望著你在十五分鐘里把一年的新聞講給我聽。”她輕拍亨利的臂膀,更多的是為了阻止他開口和阿迪克斯談工作的事。亨利把這理解為含情之舉,也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作為回應。
“這個——”亞歷山德拉說,“嗯,你想必已經聽說了梅里威瑟夫婦的事。真叫人心痛至極。”
“怎么了?”
“他們分了。”
“什么?”瓊·露易絲訝異地說,“你是指分居嗎?”她是真的很驚訝,完全不是裝出來的。
“是的。”她的姑姑點點頭。
她轉向她的父親。“梅里威瑟夫婦?他們結婚多久了?”
阿迪克斯望著天花板,回憶著。他是個嚴謹的人。“四十二年,”他說,“我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亞歷山德拉說:“有陣子他們來做禮拜時,會分開坐在聽眾席的兩側,從那時起,就有苗頭了。”
亨利說:“他們連續幾個星期天彼此之間都怒目而視……”
阿迪克斯說:“下一步,你知道,就是他們走進事務所,請我幫他們辦離婚。”
“你辦了嗎?”瓊·露易絲望著父親問。
“我辦了。”
“以什么理由?”
“通奸。”
瓊·露易絲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天哪,她想,一定是吃錯藥了——
亞歷山德拉的話音打斷了她的沉思:“瓊·露易絲,你是穿著這身打扮坐火車來的嗎?”
她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姑姑說的這身打扮是指什么。
“噢——是的,”她說,“不過等一等,姑姑。我離開紐約時穿了長筒襪,戴了手套,穿了鞋。我是過了亞特蘭大后才換上這身的。”
她的姑姑對此嗤之以鼻。“我真心希望,這次,在你回來的這段時日里,你能盡量穿得體面些。鎮上的人對你有些誤解,他們認為你——哎——生活在貧民窟里。”
瓊·露易絲心頭一沉。這場百年戰爭已快走到它的第二十六個年頭了,完全沒有結束的跡象,最多也就是斷斷續續的勉強休戰。
“姑姑,”她說,“我以前回家,兩個星期就是坐著,實實在在地干坐著。我看從頭到尾我都沒機會踏出這屋子半步。一整年我都在絞盡腦汁——”
她起身朝壁爐走去,怒氣沖沖地瞪著壁爐架,然后轉過身來。“就算消除了梅科姆人的這個印象,他們也會生出別的印象。他們肯定不習慣看見我穿得一本正經。”她的話音平緩了下來,“瞧,假如我突然衣冠齊楚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會說那是我去了紐約的緣故。現在你提出說,我要是穿著休閑褲到處溜達,他們會覺得我不在乎他們的想法。我的天,姑姑,梅科姆鎮知道我只穿背帶褲,一直穿到我開始倒霉為止——”
阿迪克斯忘了自己的手有毛病。他彎下腰,想去系那已系得異常妥帖的鞋帶,起身時繃著臉,滿臉通紅。“夠了,斯庫特,”他說,“向你姑姑道歉。別一回家就開始吵架。”
瓊·露易絲沖她父親微微一笑。在批評女兒時,他總是用回她童年時的昵稱。她嘆了口氣。“對不起,姑姑。對不起,漢克。我感到很壓抑,阿迪克斯。”
“那就回紐約,去過你無拘無束的日子。”
亞歷山德拉站了起來,撫平鯨骨裙撐上的衣料。“你在火車上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她撒了個謊。
“那么要喝咖啡嗎?”
“請給我來一杯吧。”
“漢克呢?”
“好的,夫人,請給我來一杯。”
亞歷山德拉沒有征詢她哥哥的意見便離開了房間。瓊·露易絲說:“還是沒有學會喝咖啡嗎?”
“沒有。”她的父親說。
“威士忌也不喝?”
“不喝。”
“香煙和女人呢?”
“沒有。”
“近來你有什么樂子嗎?”
“我自有辦法。”
瓊·露易絲用手做了一個高爾夫握桿的動作。“這個行嗎?”她問。
“不關你的事。”
“你還能使輕擊桿嗎?”
“能。”
“就一個瞎子而言,你以前打得還算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