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復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倒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
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鋪,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舅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舅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
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只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那陳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尋一個酒店沽酒暖寒,忽見遠遠地一個人走將來,你道是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暗懸著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雄,面孔更無細肉。兩頰無非“不亦悅”,遍身都是“德如”[26]。
那個人生得身長七尺,膀闊三停。大大一個面龐,大半被長須遮了??缮纷鞴?,沒有須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正合著古人笑話:“髭髯不仁,侵擾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無幾。”陳大郎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飯時如何處置這些胡須,露得個口出來?”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費錢把銀子,請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動來了?!彼仓皇且娝悩樱鱾€耍,連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還禮不迭。陳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樓小敘一杯?!蹦侨耸莻€遠來的,況兼落雪天氣,又饑又寒,聽見說了,喜逐顏開。連忙道:“素昧平生,何勞厚意!”陳大郎搗個鬼道:“小可見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攀一話?!蹦侨说溃骸皡s是不當?!笨诶锶绱苏f,卻不推辭。兩人一同上酒樓來。陳大郎便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陳大郎正要看他動口,就舉杯來相勸。只見那人接了酒盞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對小小的銀扎鉤來,掛在兩耳,將須毛分開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飲啖。又嫌杯小,問酒保討個大碗,連吃了幾壺,然后討飯。飯到,又吃了十來碗。陳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謝兄長厚情,愿聞姓名鄉(xiāng)貫?!标惔罄傻溃骸霸谙滦贞惷常靖畢墙h人?!蹦侨艘灰挥浟恕j惔罄梢睬笏彰?,他不肯還個明白,只說:“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奉報,不敢有忘?!标惔罄蛇B稱不敢。當下算還酒錢,那人千恩萬謝,出門作別自去了。陳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說話,那里認真?歸來對家中人說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說謊的,俱各笑了一場。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年有余。陳大郎只為做親了數(shù)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兩個發(fā)心,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尚在商量未決。忽一日,歐公有事出去了,只見外邊有一個人走進來叫道:“老歐在家么?”陳大郎慌忙出來答應,卻是崇明縣的褚敬橋。施禮罷,便問:“令岳在家否?”陳大郎道:“少出?!瘪揖礃虻溃骸傲钣H外太媽陸氏身體違和,特地叫我寄信,請你令岳母相伴幾時。”大郎聞言,便進來說與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脫身?!北憬羞^女兒、兒子,吩咐道:“外婆有病,你們姊弟兩人可到崇明去服侍幾日。待你父親歸家,我就來換你們便了?!碑斚律套h已定,便留褚敬橋吃了午飯,央他先去回覆。又過了兩日,姊弟二人收拾停當,叫下一只船起行。那曾氏又吩咐道:“與我上覆外婆,須要寬心調理??烧f我也就要來的。雖則不多日路,你兩人年小,各要小心?!倍祟I喏,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綠林此日逢嬌冶,紅粉從今踏險危。
卻說陳大郎自從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歐公已自歸來,只見崇明又央人寄信來,說道:“前日褚敬橋回覆道叫外甥們就來,如何至今不見?”那歐公夫妻和陳大郎都吃了一大驚,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說不見?”寄信的道:“何曾見半個影來?你令岳母倒也好了,只是令愛、令郎是甚緣故?”陳大郎忙去尋那載去的船家問他,船家道:“到了海灘邊,船進去不得,你家小官人與小娘子說道:‘上岸去,路不多遠,我們認得的,你自去罷?!藭r天色將晚,兩個急急走了去,我自搖船回了,如何不見?”那歐公急得無計可施,便對媽媽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訪訪消息歸來。”他們兩個心中慌得無措,聽得說了,便一刻也遲不得,急忙備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見了陸氏媽媽,問起緣由,才知病體已漸痊可,只是外甥兒女毫不知些蹤跡。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及鄰舍婦女們驚來問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淚。
陳大郎是個性急的人,敲臺拍凳的怒道:“我曉得,都是那褚敬橋寄甚么鳥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計拐去了?!北悴还苋叨?,忿氣走到褚家。那褚敬橋還不知甚么緣由,劈面撞著,正要問個來歷,被他劈胸揪住,喊道:“還我人來!還我人來!”就要扯他到官。此時已鬧動街坊人,齊擁來看。那褚敬橋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須說個明白!”大郎道:“你還要白賴!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橋拍著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27]。吾好意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這話,卻不是禍從天上來!”大郎道:“我妻、舅已自來十日了,怎不見到?”敬橋道:“可又來!我到你家寄信時,今日算來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這里以后,并不曾出門。此時你家妻、舅還在家未動身!我在何時拐騙?如今四鄰八舍都是證見,若是我十日內曾出門到那里,這便都算是我的緣故?!北娙硕嫉溃骸澳怯羞@事!這不撞著拐子,就撞著強盜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陳大郎情知不關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氣吞聲跑回曾家。就在崇明縣進了狀詞;又到蘇州府進了狀詞,批發(fā)本縣捕衙緝訪。又各處粉墻上貼了招子,許出賞銀二十兩。又尋著原載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處,討了個保,押出挨查。仍舊到崇明與曾氏共住了二十余日,并無消息。不覺的殘冬將盡,新歲又來,兩人只得回到家中。歐公已知上項事了,三人哭作一堆,自不必說。別人家多歡歡喜喜過年,獨有他家煩煩惱惱。
一個正月,又匆匆的過了,不覺又是二月初頭,依先沒有一些影響。陳大郎猛然想著道:“去年要到普陀進香,只為要求兒女,如今不想連兒女的母親都不見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是觀音菩薩生日,何不到彼進香還愿?一來祈求的觀音報應,二來看些浙江景致,消遣悶懷,就便做些買賣?!彼阌嬕讯?,對丈人說過,托店鋪與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來。過了杭州錢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頂禮已過,就將分離之事通誠了一番,重復叩頭道:“弟子虔誠拜禱,伏望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使夫妻再得相見!”拜罷下船,就泊在巖邊宿歇。睡夢中見觀音菩薩口授四句詩道:
合浦珠還自有時,驚危目下且安之。
姑蘇一飯酬須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陳大郎颯然驚覺,一字不忘。他雖不甚精通文理,這幾句卻也解得。嘆口氣道:“菩薩果然靈感!依他說話,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夠?”心下悒怏,那一飯的事,早已不記得了。
清早起來,開船歸家。行不得數(shù)里,海面忽地起一陣颶風,吹得天昏地暗,連東西南北都不見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風飄去。須臾之間,飄到一個島邊,早已風恬日朗。那島上有小嘍啰數(shù)百,正在那里使槍弄棒,比箭掄拳,一見有海船飄到,正是老鼠在貓口邊過,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搶下船來,將一船人身邊銀兩行李盡數(shù)搜出。那多是燒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滿眾意,提起刀來嚇他要殺。陳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漢饒命!”那些嘍啰聽得是東路聲音,便問道:“你是那里人?”陳大郎戰(zhàn)兢兢道:“小人是蘇州人。”嘍啰們便說道:“既如此,且綁到大王面前發(fā)落,不可便殺。”因此連眾人都饒了,齊齊綁到聚義廳來。
陳大郎此時也不知是何主意,總之,這條性命,一大半是閻家的了。閉著淚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只見那廳上一個大王,慢慢地踱下廳來,將大郎細看了一看。大驚道:“原來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綁!”陳大郎聽得此話,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時節(jié),正是那兩年前遇著多須多毛、酒樓上請他吃飯這個人。嘍啰連忙解脫繩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過來,推他坐了,納頭便拜道:“小孩兒們不知進退,誤犯仁兄,望乞恕罪!”陳大郎還禮不迭,說道:“小人觸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說?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飯之恩,于心不忘。屢次要來探訪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吩咐孩兒們,凡遇蘇州客商,不可輕殺,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緣也?!标惔罄傻溃骸凹让蓧咽坎粭壭∪藭r,乞將同行眾人包裹行李見還,早回家鄉(xiāng),誓當銜環(huán)結草?!贝笸醯溃骸拔丛M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況且有一事要與仁兄慢講?!被仡^吩咐小嘍啰,寬了眾人的綁,還了行李貨物,先放還鄉(xiāng)。眾人歡天喜地,分明是鬼門關上放將轉來,把頭似搗蒜的一般,拜謝了大王,又謝了陳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兩只腳,如飛的開船去了。
大王便叫擺酒與陳大郎壓驚。須臾齊備,擺上廳來。那酒肴內山珍海錯也有,人肝人腦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飲了數(shù)杯,陳大郎開口問道:“前日倉卒有慢,不曾備細請教得壯士大名,伏乞詳示?!贝笸醯溃骸靶】缮诤_?,姓烏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眾人推我為尊,權主此島。因見我須毛太多,稱我做烏將軍。前日由海道到崇明縣,得游貴府,與仁兄相會。小可不是餔啜之徒[28],感仁兄一飯,蓋因我輩錢財輕,義氣重,仁兄若非塵埃之中深知小可,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納?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仁兄果我之知己耳!”大郎聞言,又驚又喜,心里想道:“好僥幸也!若非前日一飯,今日連性命也難保?!庇诛嬃藬?shù)杯,大王開言道:“動問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無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淚道:“不敢相瞞,舊歲荊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親,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贝笸醯溃骸凹仁沁@等,尊嫂定是尋不出了。小可這里有個婦女也是貴鄉(xiāng)人,年貌與兄正當,小可欲將他來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觸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辭。大王便大喊道:“請將來!請將來!”只見一男一女,走到廳上。大郎定睛看時,原來不別人,正是妻子與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了一場。
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說道:“仁兄知尊嫂在此之故否?舊歲冬間,孩兒們往崇明海岸無人處,做些細商道路,見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著前來。小可問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館別室,不敢相輕。于今兩月有余。急忙里無個緣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見,便可用小力送還。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謝不盡。那妻子與小舅私對陳大郎說道:“那日在海灘上望得見外婆家了,打發(fā)了來船。姊弟正走間,遇見一伙人,捆縛將來,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見大王,查問來歷,我等一一實對,便把我們另眼相看,我們也不知其故。今日見說,卻記得你前年間曾言蘇州所遇,果非虛話了?!标惔罄捎窒氲溃骸昂脙e幸也!前日若非一飯,今日連妻子也難保?!?
酒罷起身,陳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將穿。既蒙壯士厚恩完聚,得早還家為幸?!贝笸醯溃骸凹热绱?,明日送行。”當夜送大郎夫婦在一個所在,送小舅在一個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餞,三口拜謝了要行。大王又教嘍啰托出黃金三百兩,白金一千兩,彩緞貨物在外,不計其數(shù)。陳大郎推辭了幾番道:“重承厚賜,只身難以持歸?!贝笸醯溃骸白援斚嗨汀!贝罄芍坏冒菔芰恕4笸醯溃骸白源嗣磕戤斠恢??!贝罄蓱?。大王相送出島邊,嘍啰們已自駕船相等。他三人歡歡喜喜,別了登舟。那海中是強人出沒的所在,怕甚風濤險阻!只兩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來,見了外婆,說了緣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歡喜無極。陳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歐公歐媽見兒女、女婿都來,還道是睡里夢里!大郎便將前情告訴了一遍,各各悲歡了一場。歐公道:“此果是烏將軍義氣,然若不遇颶風,何緣得到島中?普陀大士真是感應!”大郎又說著大士夢中四句詩,舉家嘆異。
從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進香,都是烏將軍差人從海道迎送,每番多則千金,少則數(shù)百,必致重負而返。陳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覓些奇珍異物奉承,烏將軍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吳中巨富之家,乃一飯之報也。后人有詩贊曰:
胯下曾酬一飯金[29],誰知劇盜有情深。
世間每說奇男子,何必儒林勝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