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洲縣閶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著便能,學著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產,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來。以后曉得家業有限,看見別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著。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伙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只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并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著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只叫得苦。原來北京歷沴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斗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止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
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連伙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年,把個家事干圓潔凈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著些東涂西抹,東挨西撞,也濟不得甚事。但只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家喜歡他有趣,游耍去處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10]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閑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又有誠實人家嫌他是個雜板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閑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將行。他曉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也是快活。”正計較間,恰好張大踱將來。原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認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里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識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里頭,不耐煩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眾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只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將去,兄并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家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將就置些東西去也好。”文若虛便道:“多謝厚情。只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著“報君知”走將來。文若虛伸手順袋里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財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財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過日子罷了,那里是我做得著的生意?要甚么赍助[11]?就赍助得來,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財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只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著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軿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里吃罷。口食之類,是在我們身上。”若虛稱謝不盡,接了銀子。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道:“我沒甚收拾,隨后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么?”信步走去,只見滿街上篋籃內盛著賣的:
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皸,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井諸家樹,亦非李氏千頭奴[12]。較廣似曰難兄,比福亦云具體[13]。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絕與他相似,顏色正同,香氣亦同,只是初出時味略少酢[14],后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眾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雇一閑的,并行李挑了下船。眾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只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海口,只見:
銀濤卷雪,雪浪翻銀。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
三五日間,隨風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么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內,釘了樁橛,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原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眾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經紀、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貨去了,只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路徑不熟,也無走處。
正悶坐間,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不曾開看,莫不人氣蒸爛了?趁著眾人不在,看看則個。”叫那水手在艙板底下翻將起來,打開了簍看時,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將出來,都擺在艎板上面。也是合該發跡,時來福湊。擺得滿船紅焰焰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攏將來,問道:“是甚么好東西呀?”文若虛只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頭的[15],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驚笑道:“原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問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綿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嘗嘗。”文若虛接了銀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也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只見那個人接上手,了一道:“好東西呀!”撲地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著的許多人,大家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里,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進奉去。”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原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龍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適才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腸,與中國人一樣。須臾之間,三停里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16]道:“而今要留著自家用,不賣了。”其人情愿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口中嘵嘵說:“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道:“我們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你不聽得他方才說,兀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只見首先買十顆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自瞧科在眼里,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里盡數傾出來,止剩五十余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適間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其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是一樣樹木紋的,說道:“如此錢一個罷了。”文若虛道:“不情愿,只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只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文若虛數了一數,有五十二顆,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
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里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個,都是一般。總數一數,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聲道:“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只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里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綾羅段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里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里人也只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龍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只認做把低錢交易,我卻只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只買吃口東西,只換他低錢,豈不有利?用著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財,帶去著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稀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一論不得的。
閑話休題。且說眾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倒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伙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產珍奇,帶轉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挈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利錢,妄想甚么?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眾人多道:“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著貨物,我就沒膽氣了。只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眾人齊拍手道:“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眾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
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干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不放在心上。眾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洋。行了數日,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
烏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龍戲舞起長空,魚鱉驚惶潛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棲不定的數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沒不煞的幾雙水鵜。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飯鍋。總因風伯太無情,以致篙師多失色。
那船上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便帶住篷腳,只看著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
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潭虎窟。混茫內,未識應歸何國轄;開辟來,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拋了鐵錨,將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了,對艙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風勢則個。”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呆坐,心里焦燥。對眾人道:“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眾人道:“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總是閑著,何礙?”眾人都被風顛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十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
若是說話的同年生,并時長,有個未卜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隨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卻說文若虛見眾人不去,偏要發個狠,攀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絕頂。那島也苦不甚高,不費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凄然,掉下淚來。心里道:“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家業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著的哩!”
正在感愴,只見望去遠遠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里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稀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口說著,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只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里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纖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眾人抬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腳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干?”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眾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是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百個小龜殼。”文若虛道:“不要管有用沒用,只是稀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只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若不是海船,也著不得這樣狼犺[17]東西。眾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到家時有人問,只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隨他眾人取笑,文若虛只是得意。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凈,抹干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里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當夜無詞。
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慣伺候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海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吩咐停當,然后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里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虛不曾認得。抬眼看時,原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帽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原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后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著一副琺瑯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原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眾人大家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
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道我有祖母綠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虛一發默默無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枉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嘆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酒夠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里狼狼犺犺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并不曾見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眾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寶貨。”中有一人襯道:“又是滯貨。”主人看了文若虛一看,滿面掙得通紅,帶了怒色,埋怨眾人道:“我與諸公相處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個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客道:“且慢發貨,容我上岸謝過罪著。”眾人不知其故。有幾個與文若虛相知些的,又有幾個喜事的,覺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趕了上來,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見主人拉了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眾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道:“適間得罪!得罪!且請坐一坐。”文若虛也心中鑊鐸[18],忖道:“不信此物是寶貝,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進去,須臾出來,又拱眾人到先前吃酒去處,又早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齊整。把盞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們枉自一船的貨,也還趕他不來。先前失敬!失敬!”眾人看見,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帶兒坐了。
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敢問客長,適間此寶可肯賣否?”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道:“只要有好價錢,為甚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起身道:“果然肯賣,但憑吩咐價錢,不敢吝惜。”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
張大便與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后,豎著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討他這些。”文若虛搖頭,豎一指道:“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在這里。”卻被主人看見道:“果是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道:“依文先生手勢,敢像要一萬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錢!”眾人見說,大家目睜口呆,都立起了身來,扯文若虛去商議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們實實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罷。”文若虛終是礙口識羞,待說又止。眾人道:“不要不老氣!”主人又催道:“實說說何妨?”文若虛只得討了五萬兩。主人還搖頭道:“罪過,罪過,沒有此話。”扯著張大,私問他道:“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張識貨’,豈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無心賣他,奚落小肆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貨。適間此物,乃是避風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若果有這五萬與他,夠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家將一張供單綿料紙折了一折,拿筆遞與張大道:“有煩老客長做主,寫個合同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著同來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穎寫得好。”把紙筆讓與他。褚客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道:
立合同議單張乘運等。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殼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愿出銀五萬兩買成。議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貨,一家交銀,各無翻悔。有翻悔者罰契上加一。合同為照。
一樣兩紙,后邊寫了年月日,下寫張乘運為頭,一連把在坐客人十來個寫去。褚中穎因自己執筆,寫了落末。年月前邊空行中間,將兩紙湊著,寫了騎縫一行,兩邊各半,乃是“合同議約”四字。下寫“客人文實,主人瑪寶哈”,各押了花押。單上有名,從后頭寫起,寫到張乘運,道:“我們押字錢重些,這買賣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輕,不敢輕。”寫畢,主人進內,先將銀一箱抬出來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錢,還有說話。”眾人攢將攏來。主人開箱,卻是五十兩一包,共總二十包,整整一千兩。雙手交與張乘運道:“憑老客長收明,分與眾位罷。”眾人初然吃酒、寫合同,大家攛哄鳥亂,心下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他拿出精晃晃白銀來做用錢,方知是實。文若虛恰像夢里醉里,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看。張大扯他一把道:“這用錢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張。”文若虛方說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處。”
只見主人笑嘻嘻的,對文若虛說道:“有一事要與客長商議,價銀現在里面閣兒上,都是向來兌過的,一毫不少,只消請客長一兩位進去,將一包過一過目,兌一兌為準,其余多不消兌得。卻又一說,此銀數不少,搬動也不是一時功夫,況且文客官是個單身,如何好將下船去?又要泛海回還,有許多不便處。”文若虛想了一想道:“見教得極是。而今卻待怎么?”主人道:“依著愚見,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間有一個段匹鋪,有本三千兩在內。其前后大小廳屋樓房,共百余間,也是個大所在。價值二千兩,離此半里之地。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與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銀也做幾遭搬了過去,不知不覺。日后文客官要回去,這里可以托心腹伙計看守,便可輕身往來。不然,小店交出不難,文客官收貯卻難也。愚意如此。”說了一遍,說得文若虛與張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綱客紀[19],句句有理。”文若虛道:“我家里原無家小,況且家業已盡了,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沒處安頓。依了此說,我就在這里立起個家緣來,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緣一會,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隨緣做去。便是貨物房產價錢,未必有五千,總是落得的。”便對主人說:“適間所言,誠是萬全之算,小弟無不從命。”
主人便領文若虛進去閣上看,又叫張、褚二人:“一同來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請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眾人不進去的,個個伸頭縮頸,你三我四,說道:“有此異事!有此造化!早知這樣,懊悔島邊泊船時節也不去走走,或者還有寶貝也不見得。”有的道:“這是天大的福氣,撞將來的,如何強得?”正欣羨間,文若虛已同張、褚二客出來了。眾人都問:“進去如何了?”張大道:“里邊高閣是個土庫,放銀兩的所在,都是桶子盛著。適間進去看了,十個大桶,每桶四千,又五個小匣,每個一千,共是四萬五千。已將文兄的封皮記號封好了,只等交了貨,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來道:“房屋文書、段匹帳目俱已在此,湊足五萬之數了。且到船上取貨去。”一擁都到海船來。
文若虛于路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報。”眾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向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里暗道:“僥幸!僥幸!”主人便叫店內后生二人來抬此殼,吩咐道:“好生抬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抬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貨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20]了一,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里?”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里,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鋪面來。”眾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門前正中是個鋪子,旁有一巷,走進轉個彎,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楹側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段匹。以后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之家不過如此矣。況又有段鋪營生,利息無盡,便做了這里客人罷了,還思想家里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主人道:“這個不難,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歸本店來。主人討茶來吃了,說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鋪中下了。使喚的人,鋪中現有,逐漸再討便是。”眾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還要主人見教一個明白。”文若虛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這些也不識得!列位豈不聞說龍有九子乎?內有一種是鼉龍,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里,所以謂之鼉鼓。鼉龍萬歲,到底蛻下此殼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若是肋未完全時節,成不得龍,蛻不得殼。也有生捉得他來,只好將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東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節節珠滿,然后蛻了此殼變龍而去。故此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完的,與生擒活捉、壽數未滿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個東西,我們肚中雖曉得,知他幾時蛻下,又在何處地方守得他著?殼不值錢,其珠皆有夜光,乃無價寶也!今天幸遇巧,得之無心耳。”
眾人聽罷,似信不信。只見主人走將進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公看看。”解開來,只見一團綿裹著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余亮處。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來。主人回身轉來,對眾逐個致謝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這一顆,拿到咱國中,就值方才的價錢了,其余多是尊惠。”眾人個個心驚,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邊,又叫抬出一個段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段子二端,說道:“煩勞了列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見小肆中薄意。”袖中又摸出細珠十數串,每送一串,道:“輕鮮,輕鮮,備歸途一茶罷了。”文若虛處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段子八匹,道是:“權且做幾件衣服。”文若虛同眾人歡喜作謝了。
主人就同眾人送了文若虛到段鋪中,叫鋪里伙計后生們都來相見,說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別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來。”只見須臾間數十個腳夫扛了好些扛來,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桶五匣都發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臥房里頭去處,出來對眾人道:“多承列位挈帶,有此一套意外富貴,感謝不盡。”走進去,把自家包裹內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止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分外又是十個,道:“聊表謝意。”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里了,眾人卻是快活,稱謝不盡。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道:“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一茶。小弟住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到本鄉來。此時不得同行,就此為別了。”張大道:“還有一千兩用錢,未曾分得,卻是如何?須得文兄分開,方沒得說。”文若虛道:“這倒忘了。”就與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眾人,余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另外添出兩股,派了股數,各得一股。張大為頭的,褚中穎執筆的,多分一股。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內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這回回,文先生還該起個風,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著便折本的,造化到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可見人生分定,不必強求。我們若非這主人識貨,也只當得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富貴。”大家千恩萬謝,各各赍了所得東西,自到船上發貨。
從此,文若虛做了閩中一個富商,就在那邊娶了妻小,立起家業。數年之間,才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依舊去了。至今子孫繁衍,家道殷富不絕。正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莫與癡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