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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柴進(jìn)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

  • 水滸傳(全集)
  • (明)施耐庵
  • 6967字
  • 2017-03-13 10:10:23

話說當(dāng)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后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云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里聽你多時!”

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lǐng)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掄起來打兩個公人。林沖方才閃開眼看時,認(rèn)得是魯智深。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撣不得。林沖道:“非干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吩咐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后,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jiān)在使臣房內(nèi)。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里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里去,灑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里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鳥,快攙兄弟,都跟灑家來!”提了禪杖先走。

兩個公人哪里敢回話,只扯:“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著林沖,又替他拕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深、沖、超、霸四人入來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哪個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兩個公人哪里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口。林沖問道:“師兄,今投哪里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dāng),轉(zhuǎn)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biāo)惶幮新贰?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哪里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更怕和尚發(fā)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jiān)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里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jié)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hù)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凈。”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jiān)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yuǎn)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hù)之恩,不死當(dāng)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么?”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掄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得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沖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沖道:“這個直得甚么,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起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三人當(dāng)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

三個人入到里面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見那店里有幾處座頭,三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沖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并不來問。林沖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林沖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jìn),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fēng)。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fù)他。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yǎng)在家中。常常囑咐我們:‘酒店里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沖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里。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沖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zhuǎn)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林沖等謝了店主人出門,走了三二里,果然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墻。轉(zhuǎn)彎來到莊前,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那里乘涼。

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沖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沖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nèi)チT。”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里好生愁悶。行了半里多路,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jì)。頭戴一頂皂紗轉(zhuǎn)角簇花巾,身穿一領(lǐng)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系一條玲瓏嵌寶玉環(huán)絳,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lǐng)從人,都到莊上來。

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問他,只自肚里躊躇。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沖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fā)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里說,這里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飛近前來,說道:“柴進(jìn)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沖連忙答禮。

那官人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柴進(jìn)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柴進(jìn)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愿。”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柴進(jìn)再三謙讓,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jìn)的伴當(dāng)各自牽了馬,去后院歇息,不在話下。柴進(jìn)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shù)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fā)將出來。柴進(jìn)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唗!快將進(jìn)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夠了。”柴進(jìn)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便如飛,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jìn)起身,一面手執(zhí)三杯。林沖謝了柴進(jìn),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柴進(jìn)道:“教頭請里面少坐。”自家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柴進(jìn)當(dāng)下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沖肩下,敘說些閑話,江湖上的勾當(dāng)。

不覺紅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進(jìn)親自舉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jìn)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抬一張桌來。”林沖起身看時,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后堂。林沖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jǐn)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抬頭。柴進(jìn)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見。”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柴進(jìn)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走去上首便坐。柴進(jìn)看了,又不喜歡。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jìn)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xí)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師’,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rèn)真。”林沖聽了,并不做聲。柴進(jìn)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洪教頭怪這柴進(jìn)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jìn)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沖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來惹林沖使棒。柴進(jìn)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柴進(jìn)道:“且把酒來吃著,待月上來也罷。”

當(dāng)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里面如同白日。柴進(jìn)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里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若我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須不好看。”柴進(jìn)見林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jìn)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柴進(jìn)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沖見柴進(jìn)說開就里,方才放心。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后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桿棒來,放在地下。

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jìn)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qū)⑷雭怼:榻填^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柴進(jìn)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柴進(jìn)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quán)當(dāng)輸了。”柴進(jìn)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著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dāng)時將出。柴進(jìn)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quán)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nèi)但有事務(wù),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jìn)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hù)身枷開了。柴進(jìn)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jìn)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jìn)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quán)為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jìn)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后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fù)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zhuǎn),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jìn)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哪里掙扎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慚滿面,自投莊外去了。

柴進(jìn)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后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沖哪里肯受,推托不過,只得收了。柴進(jìn)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jìn)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吩咐林沖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jìn)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jìn)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赍發(fā)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jìn)便行。柴進(jìn)送出莊門作別,吩咐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里。打發(fā)那挑行李的回去,徑到州衙里下了公文,當(dāng)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dāng)下收了林沖,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nèi)來。兩個公人自領(lǐng)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nèi)來。牢城營內(nèi)收管林沖,發(fā)在單身房里,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哪個是新來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yīng)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fā)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哪里敢抬頭應(yīng)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fā)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里面?”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后必然發(fā)跡。據(jù)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總賴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并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并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里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fēng)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癥候在身,權(quán)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叫林沖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lǐng)了林沖,單身房里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dāng),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fā)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nèi)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并人事與他。那滿營內(nèi)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繁。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沖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閑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里?”

林沖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有分教,林沖:火煙堆里,爭些斷送余生;風(fēng)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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