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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飄不久的黃龍旗

當今人類文明社會是從市鎮脫離封建制度而興起的時候逐漸演生出來的。所謂現代文明,最主要的就是要確保人與人能夠平等交往、共同生活。這樣一種交往形式和生活方式,不可能產生于具有強烈排他性的宗法社會族群內部的血緣關系中,只能產生于陌生人密切交往的城市公共社會生活場域之中。這是因為,只有相互陌生的自由人之間密切接觸交往,才能形成多元的和權利平等的社會;只有在多元和權利平等的條件下,人們才可能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形成共同遵守的開放式的公共道德、法律和公共秩序觀念。17、18、19世紀民族國家的普遍興起,不僅是這樣一種權利共同體派生的產物,它也隨著歐洲殖民主義浪潮,把這樣一種平等交往的形式和觀念推廣到了國與國的關系中。問題在于,所有這一切,包括國民觀念、領土觀念、主權觀念,乃至于國家觀念、國與國之間平等交往方式與規則,包括吃飯、著裝、出行、說話和禮儀方式等等,對于距離現代社會較遠的落后民族或古代帝國來說,統統都是有違祖宗之法的非禮之事、非禮之物、非禮之言,必須拒之于千里之外。因此,縱然這種事情客觀上確像孫中山講的,已經是一種浩浩蕩蕩的“世界潮流”,而且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對于那些不想參與這現代進程的落后民族而言,不到火燒眉毛,統治者無論如何都是不肯委曲求全的。

大火燒到眉毛的速度,即使在落后民族或帝國中間,也會有先后的差別。比如,大小國就可能完全不同。所謂船小好調頭,國小如日本者,面對外力挑戰,統治者危機感來得快,政策調適自然也快。1853年以前日本鎖國已有兩百年,美國炮艦1853、1854年兩度開進東京灣,當時主政的德川幕府自知無力抵抗,馬上委曲求全,簽約開國。此后日本雖也有攘夷蠻干之舉,但因島小,且內部意見不一,少數人堅持十年即告失敗。隨著1868年明治天皇登基,維新變法,全盤西化,又過了僅十年左右時間,日本就從一個在歐洲鮮為人知的蕞爾小島,一舉成為可與歐美列強比肩而立的亞洲強國了。

反觀國土縱橫上萬里的皇皇大國中國,就因為版圖面積太大,再加上當時的統治者盲目托大,常常感受不到危機臨頭。1840年英國炮艦闖關發生在廣州,距離皇帝所在京城有五千里之遙。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從廣州到北京,一封加急公文需時約十六天。何況臣子們既不敢輕易驚擾天庭,又不敢有違王法禮法,只能這邊想方設法拒絕外人的一切要求,那邊對朝廷只報喜不報憂。結果許多明明可以交涉解決的事情,最后不僅弄到兵戎相見,而且還逼使列強揮師北上,非得千里迢迢地把炮艦開到津沽去向清朝皇帝示威,問題才能以一種屈辱的形式得以解決。

說中西之間并不是非得走“不打不相識”這條路不可,是因為誠如黃宇和所說,“漢唐盛世以至宋明,都有不少外商到中國自由自在地貿易,他們的文化、宗教等也受到尊重”。宋元以前的情況自不必說,縱使開始實行海禁的明朝皇帝,對西方文化也還沒有怕到連洋人的面都不見的地步。西方傳教士直到明末還有不少人來過中國。耶穌會士,如利瑪竇等還長期生活在京城皇帝身邊,傳播了不少西方先進的“奇技淫巧”乃至科學觀念。

來自北方大草原的滿族統治者似乎對這樣的碰撞和交往也并不都那么懼怕,康熙帝就比較信任耶穌會士,認為他們“忠貞可靠,足資信賴”。在耶穌會士張誠、徐日升等影響下,他還和西來的沙俄圍繞著如何劃分地境問題進行過不止一次的交涉,雙方依照西方剛剛開始通行的近代國家關系規則,簽訂了對中國來說具有近代意義的劃界條約。但值得注意的是,按照當時受命作為中方譯員參與交涉的徐日升的看法,這種談判和交涉若是在京城進行的話,情況可能就大不相同了,因為自視為天子的中國皇帝很可能非要求俄國使臣按照朝貢禮儀行事不可。俄國人如果拒絕,交涉很可能會難以進行下去。

和之前的統治者相比,越到后來,滿人統治者就越是會擔心來自海上的威脅。同樣在康熙年間,朝廷對在東南沿海活動的荷蘭人的態度就一直搖擺不定。乾隆當政干脆全面鎖國,只留下廣州一個開放口岸,也并不是為了保持與西方國家之間的貿易渠道,因為他害怕臣民與西方人接觸,受到不良影響。為此,廣州當局在允許發生貿易關系的情況下,卻嚴格規定西人不得踏入廣州城一步,只能通過官方指定的十三行與內陸發生商業關系。這種情況顯然無法適應西方資本主義迅速發展背景下列強各國對華貿易需求的不斷擴大,中外之間的貿易沖突客觀上不可避免。

貿易沖突未必會導致后來的鴉片戰爭。任何一種貿易的存在都是由供需關系決定的。日本開關后與西方國家間也存在貿易上的摩擦,但雙方并沒有在鴉片問題上沖突過,因為日本社會對鴉片并無特殊需求。另外,日本對交涉國也沒有基于朝貢制度的歧視性的禮儀規定,因而關系國不難就貿易問題進行交涉。中英鴉片戰爭的爆發,除了奸商作惡外,中國畸形的市場需求和特殊的禮儀規定,無疑產生了重要作用。

有需求才有市場。鴉片能夠在中國泛濫并演化成為中英貿易沖突導火索,不可否認與中國龐大的吸食人群及其旺盛的市場需求有關。時人也早就看出這一點,稱:欲根絕鴉片走私,“必先重治吸食”,因為“無吸食自無興販,無興販則外夷之煙自不來矣”。在近代國家關系中,發生貿易摩擦或沖突,包括一國限制或懲治不法外商之規定適當與否等問題,都可以通過雙邊條約及外交途徑加以解決。英國私商大規模對華鴉片貿易形成之初,英政府就考慮通過正常的外交接觸,與中國訂立貿易規則。為此,1793年,英國政府特意選派了曾經擔任過駐俄公使,與俄國成功簽訂了商務條約的馬戛爾尼擔任訪華特使,并以他為首組織了一個擁有各色專家及軍事、貿易人員的代表團,打算通過給乾隆皇帝祝壽的名義,與中國的中央政府展開外交接觸和貿易商談。

想不到,雙方什么都沒談,就在英使如何覲見清朝皇帝的禮儀問題上發生了沖突。清廷官員堅持英國使節必須要按清廷對待屬臣和朝貢國代表的方式,向皇帝行跪拜磕頭之禮。對此,馬戛爾尼無法接受。據他回國后報告稱,他們拒絕了清廷的要求,僅以歐美式的覲見禮儀,單膝下跪、頷首,完成了這次覲見。清廷官員對這一說法并不認同,他們堅稱,馬戛爾尼使團覲見時,全體人員都按照中國覲見之禮向乾隆皇帝磕了頭。而且,清廷此后也確實對于來訪的荷蘭使團、美國使團一概如此要求。荷蘭使團同意磕頭,就見了皇帝;美國使團拒絕磕頭,也就沒見到皇帝。

這件事無論中英雙方誰講的是實話,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本來就不愿意接觸這些傲慢洋人的清朝皇帝,自此在心理上就更加敵視西方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皇帝要求洋人必須像中國人一樣,要按照君臣之禮,磕頭覲見,下面的官員也照貓畫虎變得謹小慎微。他們不僅拒絕與洋人直接接觸,而且洋人遞交的文書不書“稟”字,即打回拒收。兩廣總督鄧廷楨即為此報奏朝廷以表功,稱:“中外之防,首重體制”,“一字之更”,“體制攸存,豈容遷就”。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哪怕是1840年英國兵艦逼上津門,清廷雇用的通事在翻譯英方照會時,就更不敢照譯原文了。他們只能把英方使用的略嫌強硬的用語,都譯成卑下謙恭的“乞恩”之詞,生怕刺激了皇帝脆弱的神經,惹來殺身之禍。

由于1840年鴉片戰爭前,凡“受雇為夷服役,即為下賤之徒”,故為洋人做翻譯工作的通事常常被人目為“漢奸”,社會地位低下。故中方戰敗簽訂《南京條約》時,條約中英文文件竟只能由英方譯員譯定。由于英方譯員誤以為中文“港”字即包括口岸城鄉,故在條約第二款關于英人及其家眷可居住于五個開放口岸的文字表述上,中文寫為“五港”,英文寫為“the cities and towns of…”,由此竟又圍繞著英人能不能進廣州城的問題,引發了新一波沖突,并導致了一場延燒到北京的更大規模的戰爭。這一回英國人再也不滿足于在廣州與皇帝的屬臣打交道了,他們堅持要到北京城去建立使領館,以便像歐美各國間通行的那樣,可以有外交代表直接與中央政府打交道。但這時的咸豐皇帝及其屬臣卻更加昏庸且頑固,不僅堅持不磕頭就不見外國使臣,拒不允許外國在京設立外交機構,還殺害了英方派出的巴夏禮使團一行39人中的18人,結果導致英法兩國聯合入侵,北京城被攻占不說,皇家的圓明園也被英法聯軍報復性地劫掠并燒毀了。

兩度戰敗,又割地又賠款,還不得不簽約同意列強各國在京派駐外交代表和設置使領館,依舊沒能讓清朝的皇帝變得清醒起來。之后的同治皇帝正式登基時,中外雙方為覲見一事究應鞠躬還是應磕頭的事,再度爭執了幾個月之久。雖然同治最后讓步同意以對方多鞠幾個躬來代替磕頭結束了這場爭吵,但內心的痛苦和屈辱還是讓他難以承受。據其身邊太監透露,他在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會讓人制作一些形似洋人的小人偶,每天供他砍殺。他總是一面砍,一面發狠地罵道:“殺死洋鬼子!殺死洋鬼子!”

這樣一場圍繞著禮儀問題一直糾纏不休的爭執,最終隨著義和團興起、八國聯軍打進北京,進一步簽訂《辛丑條約》,被迫全面接受了西方現代外交禮儀及外交方法,才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了。

當然,僅僅被動地接受西方人的國家、外交及其相關概念、做法和模式,并不等于大清國因此就能適應近代國家關系和外交關系的觀念、秩序和制度了。許多問題只有在具體的接觸、交涉、碰撞及模仿學習的過程中,才有可能發生實質性的轉變。

比如,自從有了國家關系的麻煩之后,對國民的認定和管理就成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傳統的戶籍制度完全無法應對越來越頻繁出現的華人和洋人流動的問題。早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后,澳門和香港就已經出現了華民國籍歸屬的問題。19世紀20年代,信奉天主教的澳門華人就已經被葡萄牙納入其管轄范圍了,1867年葡萄牙法律更明文給予葡籍華人子女以公民權。英國在將香港納入其管轄權之后不久,也明確宣布,凡居住在香港之居民,均為“英國臣民”。1868年,英國政府還進一步頒布了《服飾規則》,規定在香港和內地兩邊流動的華人,必須選擇其國籍身份。選擇中國國籍者,則不受英國保護;選擇英國國籍者,則不能著華服,以區別于內地人,便于享受英國領事的保護。同年簽訂的《中美續增條約》中,清政府才首度在外交層面觸及了國籍問題,因為雙方的規定使保護本國僑民成了清政府的一項重要外交事務。此后,清政府才逐漸開始主動加強與海外華僑之間的聯系,并針對大批租界或租借地華人改籍現象,于1903年出臺了《大清國籍條例》,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專門針對國籍問題的法律,雖然是建立在血統主義基礎上,卻多少具有某種現代意義。

更能反映大清國現代外交觀念形成的復雜性的,或可以國旗為例。古代中國因為沒有現代國家觀念,更不存在國與國平等交往必須要遵守的外交規范的需要,從來沒有“國旗”的概念。19世紀中期,清廷被迫開放11座城市為通商口岸,馬上就有了麻煩。這是因為,西方國家船舶開始可以在中國沿海及內河航行,這些國家已經形成了船舶懸掛國旗標示國籍的規范,中國因無國旗,因此各種船只的身份在航行中無法辨識,很容易發生沖突。迫于這種情況,清廷開始用象征皇權的三角黃龍旗懸掛于官船和兵船,暫時解決了這一問題。

但是,三角黃龍旗嚴格說來并不適于當國旗用。當時,清朝開始向各國派駐使臣,依照西方慣例,使領館須懸掛國旗,中國也不宜例外。當時清廷并未規定三角黃龍旗為國旗,且各國國旗旗身皆方,獨中國為三角龍旗,也很不般配。1889年,清朝出使美國大臣張蔭桓就此一問題委婉地奏報朝廷稱,在美華商為標示華僑身份,常懸掛三角龍旗,公使館作為官方機構,不宜與商家混同,已擅將北洋海軍使用過的長方形黃龍旗當做國旗來用,效果甚佳。

清廷這時對國旗的作用仍然缺少意識,故對張蔭桓的做法既未肯定,也未反對。但開國之后,城市華洋雜處,外國租界和洋行各懸本國國旗的習慣,使得國內開放口岸官民這方面的意識普遍增強。駐美公使館用長方形黃龍旗的做法,符合國際規范,很快就在國內城市中流行起來。據說最早在1901年慈禧生日時,北京城內各局所就開始高掛長方形黃龍旗。以后凡皇帝或太后誕辰日,“官所民宅皆高揭龍旗以伸慶祝”。不少政府、軍隊、學校所在地,平時也開始懸掛這種黃龍旗了。

然而,仿效西方國家用旗,也并不是隨便打出一面什么旗幟來就可以的。現代民族國家到底不同于古代帝國。把龍旗當成國旗來用,一開始就受到海外諸多深受西方啟蒙思想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質疑。主張反滿的革命黨自不必說,就連力倡保皇的康有為也不以為然。他公開撰文稱:龍旗飄飄,古為天子之用,與國無關。今日拿來做國旗,實不恰當。他號召國人獻計獻策,另外設計國旗方案,以備將來之用。

實際上,古今中外,社會進化、觀念進化只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中國國內大部分民眾當時也不具備現代國家觀念,對此康有為擔心之事并無意識。他們很大程度上也確是把黃龍旗當做皇權的象征來看,依舊還是把天子視同于國家。就是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建立,國旗已改定為五色旗,許多人思想依然如故。這也是為什么1915年袁世凱稱帝、1917年張勛復辟,龍徽龍旗一度又死灰復燃的一個原因。

當然,20世紀的中國到底已經開始進化到“民國”時代了,龍旗飄不了多久,說起來也是一種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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