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當(dāng)兒,后面喊了一聲,我聽得出來,大蝎的聲兒。我不理他,還往前走。跑路的本事他比我強,被他追上了。我想抓住他的頭皮把他的實話搖晃出來,但是我一看他那個樣子,不好意思動手了。他的豬嘴腫著,頭上破了一塊,身上許多抓傷,遍體像是水洗過的,細(xì)毛全黏在皮膚上,不十分不像個成精的水老鼠。我嚇?biāo)懒巳耍ち舜?,我想想貓人不敢欺侮外人,可是對他們自己是勇于爭斗的。他們的誰是誰非與我無關(guān),不過對嚇?biāo)赖氖軅暮桶ご虻拇笮?,我一視同仁的起了同情心。大蝎張了幾次嘴才說出一句話來:快回去,迷林被搶了!
我笑了,同情心被這一句話給驅(qū)逐得凈盡。他要是因挨打而請我給他報仇,雖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從一個中國人的心理看,我一定立刻隨他回去。迷林被搶了,誰愿當(dāng)這資本家的走狗呢!搶了便搶了,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快回去,迷林被搶了!”大蝎的眼珠差一點弩出來。迷林似乎是一切,他的命分文不值。
“先告訴我早晨的事,我便隨你回去?!蔽艺f。
大蝎幾乎氣死過去,脖子伸了幾伸,咽下一大團氣去:“迷林被搶了!”他要有那個膽子,他一定會登時把我掐死!
我也打定了主意:他不說實話,我便不動。
結(jié)果還是各自得到一半的勝利:登時隨他回去,在路上他訴說一切。
大蝎說了實話:那些參觀的人是他由城里請來的,都是上等社會的人。上等社會的人當(dāng)然不能起得那么早,可是看洗澡是太希罕的事,況且大蝎允許供給他們最肥美的迷葉。每人給他十塊“國魂”——貓國的一種錢名——作為參觀費,迷葉每人兩片——上等肥美多漿的迷葉——不另算錢。
好小子,我心里說,你拿我當(dāng)作私產(chǎn)去陳列呀!但是大蝎還沒等我發(fā)作,便很委婉的說明:“你看,國魂是國魂,把別人家國魂弄在自己的手里,高尚的行為!我雖然沒有和你商議過,”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妨礙他委曲婉轉(zhuǎn)的陳說,“可是我這點高尚的行為,你一定不會反對的。你照常的洗澡,我借此得些國魂,他們得以開眼,面面有益的事,有益的事!”
“那嚇?biāo)赖娜苏l負(fù)責(zé)任?”
“你嚇?biāo)赖模瑳]事!我要是打死人,”大蝎喘著說,“我只須損失一些迷葉,迷葉是一切,法律不過是幾行刻在石頭上的字;有迷葉,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你打死人,沒人管,貓國的法律管不著外國人,連‘一’個迷葉也不用費;我自恨不是個外國人。你要是在鄉(xiāng)下打死人,放在那兒不用管,給那白尾巴鷹一些點心;要是在城里打死人,只須到法廳報告一聲,法官還要很客氣的給你道謝?!贝笮坪醴浅5牧w慕我,眼中好像含著點淚。我的眼中也要落淚,可憐的貓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
“那兩個死去的也是有勢力的人。他們的家屬不和你搗亂嗎?”
“當(dāng)然搗亂,搶迷葉的便是他們;快走!他們久已派下人看著你的行動,只要你一離開迷林遠了,他們便要搶;他們死了人,搶我的迷葉作為報復(fù),快走!”
“人和迷葉的價值恰相等,???”
“死了便是死了,活著的總得吃迷葉!快走!”
我忽然想起來,也許因為我受了貓人的傳染,也許因為他這兩句話打動了我的心,我一定得和他要些國魂。假如有朝一日我離開大蝎——我們倆不是好朋友——我拿什么吃飯呢?他請人參觀我洗澡得錢,我有分潤一些的權(quán)利。設(shè)若不是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自然我不會想到這個,但是環(huán)境既是如此,我不能不作個準(zhǔn)備——死了便是死了,活著的總得吃迷葉!有理!
離迷林不遠了,我站住了。“大蝎,你這兩天的工夫一共收了多少錢?”
大蝎愣了,一轉(zhuǎn)圓眼珠:“五十塊國魂,還有兩塊假的;快走!”
我向后轉(zhuǎn),開步走。他追上來:“一百,一百!”我還是往前走。他一直添到一千。我知道這兩天參觀的人一共不下幾百,決不能只收入一千,但是誰有那么大的工夫作這種把戲。“好吧,大蝎,分給我五百。不然,咱們再見!”
大蝎準(zhǔn)知道:多和我爭執(zhí)一分鐘,他便多丟一些迷葉;他隨著一對眼淚答應(yīng)了個“好!”
“以后再有不告訴我而拿我生財?shù)氖?,我放火燒你的迷林?!蔽夷贸龌鸩窈信牧伺模?
他也答應(yīng)了。
到了迷林,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我來到了之前,他們早有偵探報告,全跑了。迷林外邊上的那二三十棵樹,已差不多全光了。大蝎喊了聲,倒在樹下。
第九章
迷林很好看了:葉已長得比手掌還大一些,厚,深綠,葉緣上鑲著一圈金紅的邊;那最肥美的葉起了些花斑,像一林各色的大花。日光由銀灰的空中透過,使這些花葉的顏色更深厚靜美一些,沒有照眼的光澤,而是使人越看越愛看,越看心中越覺得舒適,好像是看一張舊的圖畫,顏色還很鮮明,可是紙上那層浮光已被年代給減除了去。
迷林的外邊一天到晚站著許多許多參觀的人。不,不是參觀的,因為他們?nèi)]著眼;鼻子支出多遠,聞著那點濃美的葉味;嘴張著,流涎最短的也有二尺來長。稍微有點風(fēng)的時候,大家全不轉(zhuǎn)身,只用脖子追那股小風(fēng),以便吸取風(fēng)中所含著的香味,好像些雨后的蝸牛輕慢的作著項部運動。偶爾落下一片熟透的大葉,大家雖然閉著眼,可是似乎能用鼻子聞到響聲——一片葉子落地的那點響聲——立刻全睜開眼,嘴唇一齊吧唧起來;但是大蝎在他們決定過來拾起那片寶貝之前,總是一團毛似的趕到將它撿起來;四圍一聲怨鬼似的嘆息!
大蝎調(diào)了五百名兵來保護迷林,可是兵們?nèi)v扎在二里以外,因為他們要是離近了迷林,他們便先下手搶劫。但是不能不調(diào)來他們,貓國的風(fēng)俗以收獲迷葉為最重大的事,必須調(diào)兵保護;兵們不替任何人保護任何東西是人人知道的,可是不調(diào)他們來作不負(fù)保護責(zé)任的保護是公然污辱將士,大蝎是個漂亮人物,自然不愿被人指摘,所以調(diào)兵是當(dāng)然的事,可是安置在二里以外以免兵饞自亂。風(fēng)稍微大一點,而且是往兵營那面刮,大蝎立刻便令后退半里或一里,以免兵們隨風(fēng)而至,搶劫一空。兵們?yōu)楹畏乃拿?,還是因為有我在那里;沒有我,兵早就嘩變了。“外國人咳嗽一聲,嚇倒貓國五百兵”是個諺語。
五百名兵之外,真正保護迷林的是大蝎的廿名家將。這二十位都是深明大義,忠誠可靠的人;但是有時候一高興,也許把大蝎捆起來,而把迷林搶了。到底還是因為我在那里,他們因此不敢高興,所以能保持著忠誠可靠。
大蝎真要忙死了:看著家將,不許偷食一片迷葉;看著風(fēng)向,好下令退兵;看著林外參觀的,以免丟失一個半個的落葉。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氣吃到三十片迷葉了。據(jù)說,一氣吃過四十片迷葉,便可以三天不睡,可是第四天便要嗚呼哀哉。迷葉這種東西是吃少了有精神而不愿干事;吃多了能干事而不久便死。大蝎無法,多吃迷葉,明知必死,但是不能因為怕死而少吃;雖然他極怕死,可憐的大蝎!
我的晚飯減少了。晚上少吃,夜間可以警醒,大蝎以對貓人的方法來對待我了。迷林只仗著我一人保護,所以我得夜間警醒著,所以我得少吃晚飯,功高者受下賞,這又是貓人的邏輯。我把一份飯和家伙全摔了,第二天我的飯食又照常豐滿了。我現(xiàn)在算知道怎樣對待貓人了,雖然我心中覺得很不安。
刮了一天的小風(fēng),這是我經(jīng)驗中的第一次。我初到此地的時候,一點風(fēng)沒有;迷葉變紅的時候,不過偶然有一陣小風(fēng);繼續(xù)的刮一天,這是頭一回。迷葉帶著各種顏色輕輕的擺動,十分好看。大蝎和家將們,在迷林的中心一夜間趕造成一個大木架,至少有四五丈高。這原來是為我預(yù)備的。這小風(fēng)是貓國有名的迷風(fēng),迷風(fēng)一到,天氣便要變了。貓國的節(jié)氣只有兩個,上半年是靜季,沒風(fēng)。下半年是動季,有風(fēng)也有雨。
早晨我在夢中聽見一片響聲,正在我的小屋外邊。爬出來一看,大蝎在前,二十名家將在后,排成一隊。大蝎的耳上插著一根鷹尾翎,手中拿著一根長木棍。二十名家將手中都拿著一些東西,似乎是樂器。見我出來,他將木棍往地上一戳,二十名家將一齊把樂器舉起。木棍在空中一搖,樂器響了。有的吹,有的打,二十件樂器放出不同的聲音,吹的是誰也沒有和誰調(diào)和的趨向,尖的與粗的一樣難聽,而且一樣的拉長,直到家將的眼珠幾乎弩出來,才換一口氣;換氣后再吹,身子前后俯仰了幾次,可是不肯換氣,直到快憋死為止,有兩名居然憋得倒在地上,可是還吹。貓國的音樂是講究聲音長而大的。打的都是像梆子的木器,一勁的打,沒有拍節(jié),沒有停頓。吹的聲音越尖,打的聲音越緊,好像是隨著吹打而喪了命是最痛快而光榮的事。吹打了三通,大蝎的木棍一揚,音樂停止。二十名家將全蹲在地上喘氣。
大蝎將耳上的翎毛拔下,很恭敬的向我走來說:“時間已到,請你上臺,替神明監(jiān)視著收迷葉。”我似乎被那陣音樂給催眠過去,或者更正確的說是被震暈了,心中本要笑,可是不由的隨著大蝎走去。他把翎毛插在我的耳上,在前領(lǐng)路,我隨著他,二十名音樂家又在我的后面。到了迷林中心的高架子,大蝎爬上去,向天禱告了一會兒,下面的音樂又作起來。他爬下來,請我上去。我仿佛忘了我是成人,像個貪玩的小孩被一件玩物給迷住,小猴似的爬了上去。大蝎看我上到了最高處,將木棍一揮,二十名音樂家全四下散開,在林邊隔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站好,面向著樹。大蝎跑了。好大半天,他帶來不少的兵。他們每個人拿著一根大棍,耳上插著一個鳥毛。走到林外,大隊站住,大蝎往高架上一指,兵們把棍舉起,大概是向我致敬。事后我才明白,我原來是在高架上作大神的代表,來替大蝎——他一定是大神所寵愛的貴人了——保護迷葉,兵們摘葉的時候,若私藏或偷吃一片,大蝎告訴他們,我便會用張手雷劈了他們。張手雷便是那把“藝術(shù)”。那二十名音樂家原來便是監(jiān)視員,有人作弊,便吹打樂器,大蝎聽到音樂便好請我放張手雷。
敬完了神,大蝎下令叫兵們兩人一組散開,一人上樹去摘,一人在下面等著把摘下來的整理好。離我最近的那些株樹沒有人摘,因為大蝎告訴他們:這些株離大神的代表太近,代表的鼻子一出氣,他們便要癱軟在地上,一輩子不能再起來,所以這必須留著大蝎自己來摘。貓兵似乎也都被大蝎催眠過去,全分頭去工作。大蝎大概又一氣吃了三十片帶花斑的上等迷葉,穿梭似的來回巡視,木棍老預(yù)備著往兵們的頭上捶。聽說每次收迷葉,地主必須捶死一兩個貓兵;把死貓兵埋在樹下,來年便可豐收。有時候,地主沒預(yù)備好外國人作大神的代表,兵們便把地主埋在樹下,搶了樹葉,把樹刨了都作成軍器——就是木棍;用這種軍器的是貓人視為最厲害的軍隊。
我大鸚鵡似的在架上拳著身,未免要發(fā)笑,我算干什么的呢?但是我不愿破壞了貓國的風(fēng)俗,我來是為看他們的一切,不能不逢場作戲,必須加入他們的團體,不管他們的行為是怎樣的可笑。好在有些小風(fēng),不至十分熱,況且我還叫大蝎給我送來個我自己編的蓋飯食的草蓋暫當(dāng)草帽,我總不致被陽光給曬暈過去。
兵與普通的貓人一點分別也沒有,設(shè)若他們沒那根木棍與耳上的鳥翎。這木棍與鳥翎自然會使他們比普通人的地位優(yōu)越,可是在受了大蝎的催眠時,他們大概還比普通人要多受一點苦。像眠后的蠶吃桑葉,不大的工夫,我在上面已能看見原來被密葉遮住的樹干。再過了一刻,貓兵已全在樹尖上了。比較離我近一些的,全一手摘葉,一手遮著眼,大概是怕看見我而有害于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