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人的心如果沒有長在它應(yīng)該存在的地方,這個人會覺得自己怎么樣?”
“他一定會覺得很快樂。”
“快樂?為什么會覺得快樂?”
“因?yàn)檫@件事是錯的,而錯誤往往是很多種快樂的起因。”
02
李壞現(xiàn)在一定很快樂。
他沒有死,要他死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現(xiàn)在他在什么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樂死了。
搜捕令已發(fā)下。
由附近各縣府州道調(diào)來的捕快高手已到達(dá)。
“把李壞找出來。”韓峻發(fā)下命令,“他一定還在附近,我們不惜任何代價(jià),都要把他找出來。”
他們沒找到。
因?yàn)槔顗默F(xiàn)在正躺在一個他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覺。
這個李壞可真的壞死了。
03
李壞把兩只腳高高地?cái)R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覺。
真奇怪,他實(shí)在是條男子漢,甚至可以算是個很粗野的男子漢,可是他的這一雙腳,卻偏偏長得像女人的腳,又白又嫩又干凈。
據(jù)他自己說,有很多女孩子都愛死他這雙腳了。
我們的李壞先生說出來的話,當(dāng)然并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并非連一點(diǎn)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地方實(shí)在很適于睡覺,不但適于睡覺,而且適于做任何事,各式各樣的事。
這個地方實(shí)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壞這么樣一個小壞蛋,實(shí)在不配到這種地方來的。
可是他偏偏來了,所以才沒有人會想得到。
這個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一個女孩輕輕巧巧地推門走進(jìn)來,輕輕巧巧地走到李壞面前,用一雙溫溫柔柔的眼睛,溫溫柔柔地看著李壞,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睡眼,看著他的腳。
李壞好像睡得像是個死人一樣,可是這個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來了。
這個死人可真不老實(shí),真壞。
他的手更不老實(shí)更壞,他的手居然伸到一個最不應(yīng)該伸進(jìn)去的地方了。
“你壞。”這個女子說,“李壞,你這個小王八蛋,真的是壞死了。”
這個女孩子又是誰呢?
她跟李壞有什么特別的情感,特別的關(guān)系,為什么要在李壞如此危急的情況下陪伴著他,又有什么特別的力量能保護(hù)他的安全,讓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遙自在。”這個女孩子說,“你知不知道韓峻和我爸爸找來了那批人,為了要抓你,幾乎已經(jīng)把城里每一寸地都翻過來了。”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李壞說,“可是我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
“為什么?”
“因?yàn)樗麄兌颊J(rèn)為城里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兒,如果他們會找到這里來,他們簡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
李壞這一次碰到了活鬼了。
04
第一個讓李壞碰到的就是韓峻,他推門走進(jìn)來的時候,李壞真好像看見一個活鬼,活生生地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韓峻用一種溫和的幾乎接近同情的眼光看著面前這個吃驚的人。
“我知道你想不到的,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韓峻嘆著氣說,“我們都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閣下這張臉了。”
李壞那張壞兮兮又可愛兮兮的臉上,居然又露出了他那種特有的微笑。
“那個小姑娘呢?那個從月亮掉下來的漂漂亮亮的神神秘秘的,專門喜歡殺人的小姑娘呢?”李壞問韓峻,“她今天居然沒有來?”
“沒有。”
“其實(shí)我也知道她不會來的。”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李壞說,“月光如刀,刀如月光。我已經(jīng)差一點(diǎn)在她刀下把我這條命送掉了,我怎么會不知道月神的刀幾乎已經(jīng)和昔年的‘小李飛刀’一樣例不虛發(fā),我又怎么不知道要月神出一次手是什么代價(jià)。”
李壞的聲音里仿佛也帶著種很奇怪的感情。
“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我也知道月神和昔年的‘小李探花’一樣,殺人只殺一次,一次失手,絕不再發(fā)。”
“所以你認(rèn)為她今天絕不會再來。”韓峻問。
“是的,她今天絕不會再來。”李壞說,“因?yàn)槟阍僖舱埐黄鹚退隳阏埖闷穑步^不會再來殺一個她已經(jīng)殺過一次的人。”
韓峻沉默了很久。
“你說對了,你完全說對了,月神絕對是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代價(jià)最高的殺手,她今天的確是不會來的。”
李壞笑。
“可是我相信你也應(yīng)該知道,今天我也不會一個人來的。”
“我知道。”
李壞笑:“你當(dāng)然不會一個人來,如果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你還想走得了?”
韓峻又用一種和剛才同樣的溫和得接近同情的眼色看著他。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帶了些什么人來?”
“我不知道。”
李壞當(dāng)然不會知道,李壞也想不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刑堂總捕,名滿天下的“鐵火判官”韓峻會為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小子,而出動這么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所有和官府刑部六扇門里有關(guān)系的高手,這一次幾乎全部都出動了,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間就從四面八方各種不同的地方到了這個山城,而且忽然間就到了李壞自己認(rèn)為全世界最平安的一個小屋。
李壞這一次可真壞了。
不管什么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碰上了今天李壞碰上的這些高手,都一樣沒路可走。
連死路都沒有。
因?yàn)橛行┤诉€不想他死得太早。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么你說李壞應(yīng)該怎么辦呢?
李壞如果完全沒有辦法的話,那么李壞就不是李壞了。
李壞忽然做了一件大家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尤其是可可,連她在做一個最可怕的噩夢的時候都想不到。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被李壞握住。
她的手當(dāng)然常常會被李壞握住,她全身上下有許多地方都常常被李壞握住。
可是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李壞這一次竟然是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最厲害的一招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就好像忽然被一個鐵銬子銬住了一樣,忽然她就聽見李壞在說:
“各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開始恭喜我了,因?yàn)槲乙呀?jīng)死不了了。”
李壞的笑容真可惡。
“因?yàn)楦魑灰欢ǘ疾辉缸屵@位方大小姐在如此年輕貌美的時候就忽然死了,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繼續(xù)活下去。”李壞說,“如果我死了的話,可可小姐也活不了。”
李壞嘆了一口氣,“這一點(diǎn)我相信各位一定都跟我一樣非常的明白。”
這一種卑鄙下流無恥的話,居然從李壞嘴里說出來,可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但她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
方大老板的臉在這一剎那間就已經(jīng)變成了豬肝色。
“你這個小王八蛋,你是不是人,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來!”方天豪怒吼,“我女兒這么樣對你,你怎么能這么樣對她?”
“這一點(diǎn)都不奇怪。”李壞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地說,“我李壞,本來就是個壞人,我本來就壞死了,如果我連這種事都做不出,那才奇怪。”
他用一種很優(yōu)雅的態(tài)度鞠躬。
“我相信各位一定很明了現(xiàn)在這種情況。”李壞說,“所以我也相信各位一定會讓我走的。”
他又說:“李壞是什么東西?李壞只不過是個壞蛋而已,怎么能用可可小姐的一條命,來換李壞這個王八蛋的一條命呢?”李壞說,“所以我相信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對各位說一聲再見了。”
就這樣,李壞就真的和這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武林一級高手再見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地走出這個龍?zhí)痘⒀ā?
這一點(diǎn)連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里雖然有人質(zhì),方天豪雖然心疼他的女兒,可是他還是不應(yīng)該如此輕易脫走。
來對付他的人,每個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里有人質(zhì),也一樣能想得出辦法對付他,何況,別人對我們這位方大老板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并不一定很在乎。
他們?yōu)槭裁磿尷顗淖吣兀?
這一點(diǎn)誰都不懂。
05
快馬,狂奔,山城漸遠(yuǎn),更遠(yuǎn)。
山城已遠(yuǎn)。
山城雖然已遠(yuǎn),明月仍然可見,仍然是在山城所能見到的那同樣的一輪明月。
在此時,月光當(dāng)然不會利如刀,在此時,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從一扇半掩著的窗戶里,伴著山間凄冷的寒氣,進(jìn)入了這間小屋。
小木屋在群山間,李壞在這間小木屋里。
可可當(dāng)然也在。
她人在一堆熊熊的爐火前,爐火把她的臉照得飛紅。
李壞的臉卻是蒼白的,臉上的壞相沒有了,臉上的壞笑也沒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因?yàn)樗欢瑓s又偏偏好像有一點(diǎn)要懂的樣子,因?yàn)樗谔痈Z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么淡的人影,從他的身邊掠過去了,就好像月光和山峰從他身邊掠過去一樣輕柔。
他確實(shí)看見了這么樣一條人影,因?yàn)榫驮谀菚r候他也聽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用柔美如月光般的聲音說:
“你們?nèi)冀o我站住,讓李壞走……”
李壞不是在做夢,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再做夢。
他確實(shí)聽到了這個人說話的聲音。
可是他更不懂了。
如果說他能夠如此輕易脫走,是因?yàn)樵律裉嫠枳×俗繁?
那么月神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火光閃動,飛紅的臉更紅。
“我決定了。”可可忽然說,“我完全決定了,絕對決定了。”
她說話的聲音好奇怪。
“你決定了什么?”李壞問。
“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可可說,“我決定要做一件讓你會覺得非常開心,而且會對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
“什么事?”
可可用一雙非常非常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著這個男人,看了很久,然后又用一種非常非常有情感的聲音對他說:
“我知道你聽了我的話之后,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我只希望你聽了之后不要哭,不要感動得連眼淚都掉下來。”
“你放心,我不會哭的。”
“你會的。”
李壞投降了:“好,不管我聽了之后會被你感動成什么樣子,你最少也應(yīng)該把你究竟決定了什么事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我決定原諒你了。”
她用一種幾乎是諸葛亮在下定決心要?dú)ⅠR謖時那種堅(jiān)決的態(tài)度說:“不管你對我做什么事,我都決心原諒你了,因?yàn)槲抑滥阋灿心愕目嘀裕驗(yàn)槟阋惨钕氯ァ!?
她忽然跑過來,摟住了李壞的脖子。
“所以,你也不必再解釋了。”可可說,“既然我已經(jīng)原諒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釋。”
李壞沒有再解釋。
——有些話你自己既不想說也不能說可是別人卻一定要替你說,因?yàn)檫@些話正是那個人自己想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知道你絕不是個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bào)的人,你那樣子對我,只不過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可在替李壞解釋。
“不管什么人在你那種情況之下,都會像你那樣做。一個人想要跟他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得要活下去才行。”可可燦然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把我?guī)ピ趺葱校阆氚盐規(guī)ё卟挥媚欠N法子,用什么法子呢?”
她笑得愈來愈開心,“所以我一點(diǎn)都不怪你,因?yàn)槲彝耆靼啄愕囊馑迹阊侥悖媸莻€小壞蛋,幸好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她笑得開心極了,因?yàn)樗f的這些話正好是她自己最喜歡聽的。
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李壞的瞳孔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條淡淡的白衣人影。
——難道那個從月中來的人又出現(xiàn)了?而且已出現(xiàn)在李壞的眼前?
“我要走了。”李壞忽然說。
“你要走了?”可可吃驚地問,“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壞說,“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一定要走了。”
這個聰明絕頂也壞透了頂?shù)男牡埃F(xiàn)在臉上居然有一種癡癡呆呆的表情,連他的眼睛里都有這種表情。
——那條夢一樣的白衣人影,當(dāng)然也依舊還在他的眼睛里。
可可看著他,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眼看著一根他本來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又被海浪沖走一樣。
她就這么樣眼看著李壞從她身邊走出門。
她完全無能為力。
門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人在煙雨山樹水月間。
人靜。
甚至比煙雨水月中的山樹更靜,只是靜靜地看著李壞。
她沒有說一個字。
可是李壞卻像是聽到了一種神秘的咒語。
她沒有招手,連動都沒有動。
可是李壞卻像是受到了天地間最神奇的一種魔力的吸引。
她沒有叫李壞追隨她。
可是李壞已經(jīng)從最愛他的女人身邊走了過去,走入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走向她。
這一次李壞好像一點(diǎn)都不壞,非但不壞,而且比最不壞的乖小孩都乖。
每個壞蛋在某一個人面前都會這樣子,也許這就是壞蛋們最大的悲哀。
06
“我并沒有叫你來。”
“我知道。”
“你為什么要來。”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來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經(jīng)來了就絕對不會走。”李壞說。
“不管這里是什么樣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絕不走。”
“你不后悔?”
“我絕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所以李壞就到了這個世界來了。
這個世界是一個從來都沒有塵世中人到過的世界,也不屬于人的。
在這個神秘遙遠(yuǎn)而美麗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屬于月。
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它那里的山川風(fēng)貌和形態(tài)。
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壞就從此離開了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