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惠,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dú)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shù)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yī)師診視,投劑發(fā)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秘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shí),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fù)癡!此愿有何難遂?當(dāng)代訪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jì)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并無蹤緒。母大憂,無所為計(jì)。然自吳去后,顏頓開,食亦略進(jìn)。數(shù)日,吳復(fù)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nèi)戚有婚姻之嫌,實(shí)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fù)。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fù)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愿,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zhuǎn)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fù)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dú)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jù)坐少憩。俄聞墻內(nèi)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xì)。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zhí)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fù)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jìn);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nèi)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斷,并忘饑渴。時(shí)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于今。意將何為?得勿饑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答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nèi)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guān),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幾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yīng)。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并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chǎn)。渠母改醮,遺我鞠養(yǎng)。頗亦不鈍,但少教訓(xùn),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yīng)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fù)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生曰:“小于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yīng)之。又問:“甥婦阿誰?”答曰:“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nèi)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xì)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襆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后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后,果有園半畝,細(xì)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xì)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shí),園中花,當(dāng)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fù)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shí),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zé)女。女曰:“適此語不應(yīng)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shù)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人捉雙衛(wèi)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覓。凡歷數(shù)村,始至于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yuǎn)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rèn)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dāng)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chǎn)豐裕,能養(yǎng)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xué)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fā)。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shí),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fù)存?”因?qū)徳懨纨嫛⒅举槪灰环稀S忠稍唬骸笆且印H煌鲆讯嗄辏蔚脧?fù)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亟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鰥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shí)來;后求天師符,粘壁上,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shí),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zhí)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yuǎn);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巹,而終恐為鬼物。竊于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癡,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shù)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shí)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己屬,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xì)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shí)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fù)之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fā)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zé)之。生為乞免,逐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shè)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fù)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shí)。”而女由是竟不復(fù)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fèi),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yǎng)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于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婦輿櫬而往。女于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尸,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云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fēng)云。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tài)耳。”

【今譯】

王子服是山東莒縣羅店人。他從小沒了父親,人十分聰慧,十四歲考中秀才。母親最疼愛他,平時(shí)不讓他到郊外游玩。他和蕭家訂了婚,未婚妻沒過門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還沒有娶親。

正逢元宵節(jié),他舅舅的兒子吳生邀他一起去游玩。剛到村外,舅舅家有個人把吳生叫走了。王子服見郊游的姑娘多如浮云,便乘興獨(dú)自漫游。有個姑娘帶著丫鬟,手里拈著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竟忘了該有所顧忌。姑娘走過去了幾步遠(yuǎn),回頭對丫鬟說:“這人眼神火辣辣的,像個賊!”說完把花丟在地上,說笑著徑自走了。王子服撿起那枝花,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頭就睡,不說話也不吃飯。母親很發(fā)愁,為他祭神驅(qū)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來。醫(yī)生來診治,服藥發(fā)散,而他還是神志恍惚,像被什么迷住似的。母親疼愛地問他得病的緣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吳生來了,母親就囑咐吳私下問他。吳來到床前,王子服一見他就流起淚來。吳生挨近床沿勸解一番,慢慢問起病因。王子服盡吐實(shí)情,并求吳生想辦法。吳生笑道:“你也真夠癡情的!這心愿有什么難以實(shí)現(xiàn)的?我一定代你尋訪。徒步到野外游玩,定非大家閨秀。如果她還沒許配人家,這事當(dāng)然能成;不然的話,多用些錢財(cái),想來也必能如愿。只要你能康復(fù),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聽了,才露出笑容。

吳生出來告訴王母,便去找尋那姑娘的住處,但到處打聽,卻并無頭緒。母親十分憂慮,毫無辦法。不過自從吳生走后,王子服一下子面容開朗,也吃點(diǎn)東西了。幾天后,吳生又來探望。他就問起那件事,吳生騙他說:“已訪查到了。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我姑姑的女兒,就是你的姨表妹,現(xiàn)在還沒有訂婚。盡管內(nèi)親聯(lián)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沒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問:“住在哪里?”吳生撒謊說:“在西南山里,離這兒約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囑托,吳生拍著胸脯應(yīng)承下來,走了。

王子服從此飲食逐漸增加,一天天恢復(fù)了健康。從枕下拿出那花來看,雖然已經(jīng)干枯,花瓣還沒脫落。他凝神思念,反復(fù)玩賞,好像又見到了那個姑娘。又責(zé)怪吳生不來,便寫信去請。吳生支吾推托,不肯前來。王子服又氣又恨,非常抑郁。母親怕他再病,急著為他說親;但跟他商量,他都搖頭不肯,只是天天盼著吳生。吳生一直沒有音訊,他就更加怨恨起來。轉(zhuǎn)念一想,三十里也不遠(yuǎn),何必依靠別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里,賭氣自己前去,而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著,沒人可以問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約三十多里,只見亂山重疊,一片蒼翠,身心清爽。山里靜悄悄的沒個行人,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遙望山谷底下,叢花亂樹之中隱約有個小村莊。王子服下山走進(jìn)村子,見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戶朝北的人家,門前是絲絲垂柳,墻內(nèi)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夾雜著修長的翠竹,野鳥在里面啾啾鳴叫。他猜想是座花園,不敢貿(mào)然進(jìn)去。回頭見門對面有塊光滑潔凈的大石頭,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會兒,聽得墻內(nèi)有個女子拖著長腔在喊“小榮”,那聲音嬌滴滴、細(xì)顫顫的。他正凝神細(xì)聽,一個姑娘由東向西而來,手拿一朵杏花,低著頭往自己頭上插。抬頭看見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進(jìn)里面去。王子服仔細(xì)一看,正是元宵節(jié)路上遇見的那位姑娘。他心里頓時(shí)高興起來,本想進(jìn)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媽,又顧慮從來沒有來往,怕弄錯了。大門里面又沒人可問。他坐臥不安,徘徊不定,從早晨直到太陽偏西,眼巴巴盼望著,連饑渴都忘記了。有個女子露出半邊臉偷看,像是驚訝他為何還不離開。忽然有個老婦人拄著拐杖出來,看著王子服說:“哪兒來的小伙子,聽說你從早上就來了,一直待到現(xiàn)在。打算干什么?肚子不餓嗎?”王子服急忙起來行禮,答道:“我來探親。”老婦人耳聾聽不清。他又大聲說了一遍。老婦人于是問:“你的親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來。老婦人笑道:“奇怪!連姓名都不知道,還探什么親?我看你這小伙子,一定是個書呆子。不如跟我來,吃點(diǎn)粗茶淡飯,我家有矮床可以給你睡覺。等明早回家,問清了姓名,再來探訪也不遲。”王子服肚子正餓,想吃東西,又想著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興。

他跟著老婦人進(jìn)去,只見大門里面白石鋪路,路兩旁紅花燦爛,片片散落在石階上;拐彎往西,又開一道門,這里滿院子豆棚花架。老婦人請客人進(jìn)屋,屋子里粉白的墻壁光潔明亮,像鏡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葉花朵,伸入屋內(nèi);墊席床桌無不整潔干凈。剛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閃閃地從窗外往里張望。老婦人喊:“小榮!快去做飯。”外面有丫鬟大聲答應(yīng)。他們坐下來說話,王子服把自己的門第一一道來。老婦人說:“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吳?”王子服說:“是的。”老婦人驚訝地說:“你是我外甥啊!你母親是我妹妹。這些年來因?yàn)榧揖池毢譀]個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訊,外甥長這么大了,還不認(rèn)識。”王子服說:“我這次來就是要看姨媽,匆忙間就把姓氏忘了。”老婦人說:“我夫家姓秦,我沒生過孩子;只有一個女兒,也是二房生的。她親生母親改嫁了,留給我撫養(yǎng)。她實(shí)在也不算笨,就是缺少教養(yǎng),嬉笑玩耍,不知憂愁。待會兒叫她來拜見,認(rèn)識表哥。”

一會兒,丫鬟準(zhǔn)備好飯菜,餐桌上雞鴨肥嫩。老婦人招呼他吃了飯,丫鬟來收拾餐具。老婦人說:“叫寧姑娘來。”丫鬟答應(yīng)著去了。過了好久,只聽門外隱隱傳來笑聲。老婦人又喊:“嬰寧,你表哥在這兒。”門外笑個不停。丫鬟把姑娘推進(jìn)屋里,她還捂著嘴,笑得沒法忍住。老婦人生氣地瞪眼說:“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樣子?”嬰寧忍住笑站著,王子服向她行了禮。老婦人說:“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兒子。一家人還不相識,真是可笑。”王子服問:“妹子多大了?”老婦人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嬰寧又笑起來,笑得頭都抬不起來。老婦人對王子服說:“我說她缺少調(diào)教,你也看到了。已經(jīng)十六歲了,傻乎乎的還像個小孩子。”王子服說:“比甥兒小一歲。”老婦人說:“外甥已經(jīng)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屬馬的?”王子服點(diǎn)頭說是。老婦人又問:“外甥媳婦是哪個?”王子服答道:“還沒有。”老婦人說:“像外甥的才貌,怎么到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嬰寧也沒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內(nèi)親,有嫌忌。”王子服沒說話,眼睛只顧盯著嬰寧,顧不上看別的。丫鬟小聲對嬰寧說:“眼神火辣辣的,賊相沒改!”嬰寧又大笑起來,對丫鬟說:“看看碧桃花開了沒有?”急忙站起來,用袖子捂著嘴,小跑著出去了。到了門外,才放聲大笑。老婦人也站起來,叫丫鬟收拾被褥,為王子服安置住處。又說:“外甥來一趟也不容易,該留下住三五天,遲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煩悶,屋后有小花園,可以散心,還有書可讀。”

第二天,王子服來到屋后,果然有個半畝大小的園子。地上細(xì)草如鋪氈,楊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間草房,花草樹木四面環(huán)繞。王子服漫步走著穿過花叢,聽見樹上沙沙作響,抬頭一看,原來嬰寧在上面。她見王子服過來,笑得幾乎掉下來。王子服說:“別這樣,摔下來了!”嬰寧一邊下來一邊笑,怎么也忍不住。快要到時(shí),失手掉了下來,笑聲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嬰寧笑聲又起,倚著樹邁不動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聲停了,就從袖里拿出那枝花給她看。嬰寧接過來,說:“都干枯了,還留著干什么?”王子服說:“這是元宵節(jié)妹妹丟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著。”嬰寧說:“保存著是什么意思?”王子服說:“用來表示愛慕難忘啊。自從元宵節(jié)相遇,相思成病,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還能見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憐我。”嬰寧說:“這是極小的事。至親之間有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時(shí),這園里的花,叫老仆人來折一大捆,背著給你送去。”王子服說:“妹妹傻了嗎?”嬰寧說:“怎么是傻了呢?”王子服說:“我不是愛花,只是愛拿著那花的人。”嬰寧說:“親戚之情,相親相愛還用著說嗎?”王子服說:“我所說的愛,不是親戚之愛,而是夫妻之愛。”嬰寧說:“這有什么不同嗎?”王子服說:“就是夜里同床共枕。”嬰寧低頭想了很久,說:“我不習(xí)慣跟生人睡覺。”話沒說完,丫鬟悄悄來到,王子服慌張地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在老婦人的房間又遇見了。老婦人問:“到哪里去了?”嬰寧回答說在園子里說話。老婦人說:“飯熟好久了,有什么話那么長,啰嗦成這樣?”嬰寧說:“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覺。”話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難堪,忙瞪她一眼,嬰寧微笑著住了嘴。幸虧老婦人沒聽見,還在絮絮叨叨地追問,王子服趕緊拿別的話來遮掩。然后他小聲地責(zé)備嬰寧。嬰寧說:“剛才這話不該說嗎?”王子服說:“這是背著別人說的話。”嬰寧說:“背著別人,怎能背著母親?再說睡覺也是平常的事,干嘛隱瞞?”王子服恨她太傻,沒辦法能讓她明白。剛吃完飯,王家的人牽著兩頭毛驢找他來了。在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里幾乎找遍了,竟毫無蹤影。于是去問吳生。吳生想起以前的話,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幾個村子,才找到這里。王子服出門來,正好遇上,便進(jìn)去告訴老婦人,并請求姨母帶嬰寧一起回家。老婦人高興地說:“我有這個心,也已經(jīng)不止一天。只是殘年之軀沒有辦法長途跋涉,幸得外甥帶妹子去,認(rèn)識阿姨,太好了!”于是呼喚嬰寧。嬰寧笑著來了。老婦人說:“有什么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個很好的姑娘了。”說著生氣地瞪她一眼,然后對她說:“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過酒飯,才送他們出門,對嬰寧說:“阿姨家產(chǎn)富裕,養(yǎng)得起閑人。到那兒就別回來了,學(xué)點(diǎn)詩書禮儀,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煩阿姨,替你找個好丈夫。”兩人于是起程。走到山坳,回過頭望,還依稀看見老婦人倚著門向北遙望。

回到家,母親看到這美人,驚奇地問是誰。王子服回答說是姨媽的女兒。母親說:“日前吳生跟你說的是謊話。我沒有姐姐,哪來的外甥女?”于是問嬰寧,嬰寧說:“我不是這個媽媽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時(shí),我還是個嬰兒,記不得事。”母親說:“我有個姐姐嫁給秦家,一點(diǎn)沒錯;可她早就死了,哪里還會在人世?”于是細(xì)問老婦人的面貌、痣記,都一一符合。母親又疑惑地說:“那就是了。可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怎么還活著?”正疑惑間,吳生來了,嬰寧避進(jìn)了內(nèi)屋。吳生問明緣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說:“這姑娘是叫嬰寧嗎?”王子服說是。吳生大叫怪事。王子服問他怎么知道名字,吳生說:“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獨(dú)身生活,讓狐貍精迷住,得陰虛癥而死。狐貍精生個女兒叫嬰寧,那時(shí)裹在襁褓中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見的。姑父去世后,狐貍還經(jīng)常來。后來求得張?zhí)鞄煹闹浞N在墻上,狐貍就帶女兒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測琢磨。只聽得內(nèi)屋里嘻嘻哈哈,全是嬰寧的笑聲。母親說:“這姑娘也太憨癡了。”吳生請求見見她。母親走進(jìn)內(nèi)屋,嬰寧還在酣笑,沒轉(zhuǎn)過頭來。母親催促她出去,她才極力忍住笑,又面向墻好一會兒,才走出來。剛行了個禮,轉(zhuǎn)身就跑回去,又放聲大笑。滿屋的婦女都被她逗笑了。

吳生請求前去探查有何怪異,順便做媒。他找到那個村莊所在的地方,一間房舍也沒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吳生回憶姑母下葬之處,大致在附近,但墳堆已經(jīng)湮沒,不可辨認(rèn),只好驚嘆著回來了。母親疑心嬰寧是鬼。進(jìn)房去把吳生的話告訴她,她一點(diǎn)也不害怕;又憐憫她無家可歸,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母親讓她跟小女兒住一塊。每天天剛亮嬰寧就來問候,做針線活精巧無比。只是愛笑,忍也忍不住,不過她笑起來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損其嬌媚。大家都喜歡她。鄰居的少女媳婦們,都爭著跟她交好。

母親擇了吉日,準(zhǔn)備為王子服和嬰寧舉行婚禮,但始終擔(dān)心嬰寧是鬼。暗地在太陽當(dāng)頂時(shí)窺看嬰寧,見她的身形、影子并無怪異。到了成婚那天,讓嬰寧盛裝行新娘禮節(jié);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覺得她太癡傻,擔(dān)心她泄漏夫妻間的秘事;但嬰寧口風(fēng)甚密,只字不對人提起。每逢母親愁悶生氣,嬰寧來到,開懷一笑,母親便心情舒暢了。丫鬟們有了小過錯,怕挨鞭責(zé),總是求嬰寧到母親處聊天;犯錯的丫鬟此時(shí)去拜見,常可免于處罰。嬰寧愛花成癖,訪遍親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當(dāng)金釵購買良種,幾個月時(shí)間,臺階前、籬笆旁、廁所邊,到處是花。

院子后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緊靠西鄰人家。嬰寧時(shí)常爬到上面,摘花來插戴、玩賞。母親有時(shí)遇見,總是責(zé)備她。她卻始終不改。一天,西鄰家的兒子看見她,拼命盯著,神魂顛倒。嬰寧沒有回避,反而嬉笑。那人以為她對自己有意,更加心動意搖。嬰寧指指墻腳,笑著下了棚,那人只當(dāng)是暗示幽會之處,高興極了。等到天黑前往,嬰寧果然在那里。他靠近去和她交歡,不料陰部錐刺般痛徹心肺,大聲號叫,倒在地上。細(xì)看,那并不是嬰寧,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墻邊,他所交合的原來是雨水漚出的窟窿。他父親聽到聲音,急忙跑來問,他只是呻吟卻不肯說。妻子來了,才說出實(shí)情。點(diǎn)燈照那窟窿,見里面有只像小螃蟹那么大的大蝎子,那老頭劈碎木頭,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兒子背回家,半夜里就死了。老頭去告王子服,舉報(bào)嬰寧是個妖精。縣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學(xué),深知他是個忠厚書生,認(rèn)為老頭誣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為他求情,才把他趕出衙門了事。母親對嬰寧說:“瘋癲成這樣,要知道樂極會生悲。幸虧縣官神明,沒受牽累;要碰上糊涂官,定會把婦女捉到公堂去對質(zhì),那我兒還有什么面目見親戚鄉(xiāng)鄰?”嬰寧神情嚴(yán)肅起來,發(fā)誓不再笑。母親說:“人沒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時(shí)候。”然而嬰寧從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終不笑;不過她也從來沒有愁容。

一天晚上,嬰寧忽然對著王子服流起淚來。王子服非常驚奇。嬰寧哽咽著說:“以前因跟隨你日子不長,說來怕引起驚怪。現(xiàn)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愛我,并不見外,直言相告大概無妨吧?我本是狐貍生的。母親臨走,把我托付給鬼母,相依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沒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親孤零零地居處山溝,沒人可憐她,把她跟父親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煩和破費(fèi),讓死者消除這個怨痛,也許能讓養(yǎng)了女兒的人知道女兒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兒淹死、丟棄吧。”王生答應(yīng)了,但擔(dān)心墳?zāi)贡换牟菅蜎]。嬰寧只說不必?fù)?dān)心。夫妻倆選定日子,用車載著棺材前往。嬰寧在荒霧亂樹之中,指出墳?zāi)顾冢痪虻嚼蠇D人的尸體,皮膚依然完好。嬰寧撫尸慟哭,十分悲痛。他們把靈柩運(yùn)回去,找到秦氏的墳?zāi)梗阉麄兒显嵩谝黄稹_@天夜里,王子服夢見老婦人來道謝,醒來告訴嬰寧。嬰寧說:“我夜里見到她,她囑咐我不要驚動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嬰寧說:“她是鬼。這里生人多,陽氣盛,怎么能久居?”王子服問起小榮,嬰寧說:“她也是狐貍,最機(jī)靈。狐母留她來照顧我,她常弄東西給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掛念她。昨天晚上問鬼母,說已經(jīng)嫁出去了。”從此每年到寒食節(jié),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掃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嬰寧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在懷抱里就不怕生人,見人就笑,也很像他母親的樣子。

異史氏說:“看她沒完地傻笑,像是個全沒腦筋的人;可是墻腳下的惡作劇,那狡黠又有誰比得上呢。再看她凄切地戀著鬼母,反笑為哭,我們的嬰寧恐怕是以笑為掩蓋的。聽說山里有一種草,名叫‘笑矣乎’,人聞一下就會笑個不住。房子里種上這種花,就是合歡花、忘憂草都要黯然失色了;至于‘解語花’,正嫌她矯揉造作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武鸣县| 罗山县| 蒲城县| 岳阳县| 玉龙| 都江堰市| 运城市| 甘孜县| 河津市| 新巴尔虎左旗| 大化| 包头市| 忻城县| 宜川县| 临澧县| 宜黄县| 诸暨市| 靖宇县| 乾安县| 车险| 方正县| 元江| 新和县| 邛崃市| 舟山市| 洪洞县| 洱源县| 丰城市| 凉城县| 安乡县| 禄劝| 阆中市| 朝阳县| 修文县| 扎兰屯市| 宜良县| 奉贤区| 城固县| 浮山县| 龙南县| 永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