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床明明冰冷徹骨,姜玥躺在上面卻覺得熱不可耐。
李容楚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替她擦拭額頭上的細汗,關(guān)切地問她:“你怎么了?很緊張嗎?”
“我……我……很好啊。”她說話有一點結(jié)巴,不知是緊張的緣故還是麻沸散的藥力作用。
李容楚的聲音如水般溫柔,他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
“雖然你并不需要我的陪伴,但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別害怕。”
她攥了攥發(fā)麻的手,兩頰微微發(fā)紅:“誰……誰……說我……害怕,我就是有……有一點……熱。”
她磕磕絆絆,好容易說完一句整話。
李容楚笑道:“是我說錯話,你的膽量一向是最大的。”
她別過腦袋看著冰冷寂寞地石壁,嘴巴上說不害怕,實際心亂如麻。
也許一個時辰之后她就再也不能醒來,再也不能看到傍晚的日落和清晨的日出。
拿削鐵如泥的小刀割開腦袋,這樣的術(shù)法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她偏偏又忍不住想要試一次。
她知道自己不嘗試一次,以后一定會后悔。
李容楚許久沒有發(fā)出聲音,她轉(zhuǎn)過頭,輕晃一下被他握住的左手:“你怎么不說話?”
李容楚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浮現(xiàn)出苦笑:“我以為你不想聽我說話。”
“你說吧,我現(xiàn)在想聽,免得腦袋被打開后我變成一具尸體,想聽也聽不到。那時候你再想與我閑聊,還得先在我墳前點三炷香。”
“不許再胡說。”
李容楚也開始緊張,盡管麻沸散已經(jīng)起作用,但姜玥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他捏得發(fā)疼。
李容楚語氣輕松地說:“長鶴居士連續(xù)經(jīng)接脈的術(shù)法都可以成功,更何況是開顱術(shù)?開顱術(shù)尋常大夫不敢輕易一試,可居士眼中也不過爾爾,你一定要相信他。”
姜玥伸手摸著自己的胸口,一顆心在腔子里砰砰亂跳。
“你說我真的不會死嗎?”
李容楚道:“你若死了我陪你去死。”
他眼中的深情如東海一般寬闊,她置身其中,幾乎暈眩。
她呆了好一會兒,清醒后故作冰冷地掙開他的手。
“誰陪我我也不愿意死啊,還吹噓自己是皇帝,你連最簡單的邏輯都理不清楚。”
李容楚聽了也不惱,照舊好脾氣地哄著她:“一定不會有事,我還等著你想起我到底是誰呢。”
姜玥撇撇嘴巴:“就算我們真是夫妻,估計也是一對時常吵鬧的怨偶,想起來未必見得是件好事。”
涼爽的風(fēng)從遠處吹來,李容楚會心一笑:“不,我們之間有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們的從前只有歡樂沒有痛苦。”
“真的?”姜玥滿懷狐疑,“不太可能啊。”
李容楚道:“我騙你做什么呢?再過一兩個時辰你可能就會想起從前,我如果說謊你不是立刻就能戳穿我嗎?”
姜玥細想一下,李容楚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這些時日對自己悉心照料,或許的確是自己誤會了他,畢竟判斷一個人不能夠單憑直覺。
“聽你如此說我倒有一點點期待。”
李容楚笑意盈盈:“我保證,你期待的答案一定不會令你失望。”
姜玥與他相視一笑,靜謐之中的笑容溫暖甜蜜。
她的眼皮越來越重,雙眸中深情款款的李容楚也變得模糊。
她無力地說:“我困了。”
李容楚輕輕拍撫著她:“睡一覺吧,把所有的不幸都睡走,等你醒來之后就是幸運的開始。”
姜玥摸索他的手,李容楚見她摸不到,主動把自己的一只手送她手里握著。
“那你別走了。”
“我不走,一步也不離開你。”
李容楚的聲音猶如天籟,她在他的拍撫下緩緩閉上眼睛。
睡夢中的她既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煩熱,整個人如同置身陽春三月的桃花樹下,無比舒適愜意。
長鶴居士的開顱術(shù)老練精妙,整個過程中姜玥的腦袋連鮮血都不曾流多少。
開顱術(shù)后,麻沸散地藥效遲遲未散,姜玥睡足整整一天才轉(zhuǎn)醒。
從開顱術(shù)結(jié)束到醒來,李容楚一直守在她的房間內(nèi)。
此時她悠悠轉(zhuǎn)醒,李容楚不禁喜出望外。
在李容楚的幫助下姜玥倚床而坐,她呆呆地看著李容楚,不動亦不語。
李容楚心里不由得一緊,雖然她提前醒來,但正常醒來并不代表開顱術(shù)成功。
成功只有一種表現(xiàn),不成功卻有無數(shù)種,李容楚見她目光呆滯,生怕她雙目失明。
他伸手在她眼前揮幾下,見姜玥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掌移動,提起的一顆心才稍稍平復(fù)。
視覺正常,下一步他再檢查她的聽力。
他坐在她身邊,故意放低聲音問她:“你記得我是誰了嗎?”
姜玥點點頭,聽覺也正常。
她掀開薄被跳下床,徑自走到梳妝臺前。
梳妝臺上擺著一面小小的銅鏡,那銅鏡原是長鶴居士的重孫女出嫁前的舊物,姜玥在進行開顱術(shù)之前特意從別的房間里拿來。
她舉起銅鏡自照,銅鏡中的自己除了頭纏白色棉布之外,外形與平常無異。
她從鏡子里看到李容楚向自己走來,便回頭問他:“開顱術(shù)結(jié)束幾個時辰了?”
李容楚道:“早就結(jié)束,你已經(jīng)睡了一天一夜,你快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手中的銅鏡沉重冰涼,姜玥無力地放它在梳妝臺上。
“我記得你是誰,我記得居士是誰,我記得開顱術(shù)之前幾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但是除此之外我不記得其它。”
李容楚的心情非常復(fù)雜,雖然他并不全心希望姜玥找回記憶,但是得知開顱術(shù)失敗,心里還是失望多一些。
他安撫道:“我去找居士,你別著急,也許只是一時不能記起,過幾日就會轉(zhuǎn)好。”
長鶴居士被李容楚請進姜玥的臥室,在一番細致的望聞問切之后,長鶴居士告訴他們說:“一半的人在第一次開顱之后不會恢復(fù),你的情況還要進行第二次開顱術(shù)。”
姜玥默默無語,李容楚不無擔(dān)心,忍不住問長鶴居士:“二次開顱之后病情就一定能好轉(zhuǎn)嗎?”
長鶴居士道:“兩次開顱不敢保證,但依照目前的脈象來看,三次之內(nèi)我絕對能夠成功。”
姜玥的心一下子冷透,也就是說心理生理上的折磨她還要重復(fù)兩次。
李容楚見姜玥的可憐模樣,既心疼又難過,恨不能代她承受病痛。
想到開顱過程的膽戰(zhàn)心驚,李容楚忍不住動搖。
“如今不怕別的,就怕她身子受不住,到底續(xù)經(jīng)接脈大大損耗了她的元氣。”
長鶴居士道:“這個好說,你趕在下次開顱術(shù)前替她輸注真氣便無妨了。”
長鶴居士說得簡單,李容楚卻滿心惴惴。
他整個人仿佛被困在孤島之上,逃無可逃。
既然無路可逃,李容楚唯有上前迎戰(zhàn)。
李容楚決定等長鶴居士一離開,就為姜玥輸注真氣。
他正想著,姜玥忽而抱頭倒地。
李容楚臉色大變,慌忙扶她在懷。
“玥兒,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姜玥痛苦地說:“我的頭好疼。”
她雙手攥拳,用力捶自己的腦袋,李容楚慌亂阻攔,那拳頭便硬生生地擊打在他手上。
情急之下他向長鶴居士求助,長鶴居士似乎早料到如此,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遞給李容楚,叮囑他說:“里面的藥丸三個時辰服一粒,切記不可多吃,否則極易成癮。”
李容楚記下,正要打開藥瓶往外倒藥,姜玥搶先奪過。
“快點給我。”
藥瓶的徑口細長,但由于姜玥雙手發(fā)抖,一下子倒出兩粒。
她才不管自己倒出幾粒,脖子一仰,手一抬就要往嘴巴里塞,李容楚搶先一步從她手心里拿走一粒。
藥丸被干咽下喉嚨,姜玥的痛苦并沒有減少,她依然攥拳捶著兩側(cè)頭頂。
長鶴居士道:“丸藥要等一會兒才起效。”
李容楚拼命攔著她的拳頭,難以置信地抬頭問長鶴居士:“別人在開顱之后也像她這般難受嗎?”
長鶴居士搖頭:“你妻子的經(jīng)脈尚未恢復(fù)完全,痛感自然比尋常人強烈,但不至于像之前一樣有性命之憂。你且看住她,莫要讓她拿頭撞墻。”
事到如今李容楚也無可奈何,姜玥頭疼的想死,李容楚同樣心疼的想死。
他如果早知道她在開顱之后需要忍受極痛,他八成不會答應(yīng)她開顱。即便要治愈她的失憶癥,也一定等她全身經(jīng)脈恢復(fù)如常之后再進行。
長鶴居士的丸藥止了一個多時辰的疼痛便無用了,沒有藥物支撐的姜玥分分秒秒如受酷刑。
她兩側(cè)的頭皮內(nèi)仿佛藏了兩根鋼針,每隔幾秒鐘就跳動一下,跳動所引起的劇痛從前額蔓延至雙耳耳尖,折磨得姜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容楚緊緊地抱她在懷中,心碎成傷:“再忍一忍,再忍一忍,馬上就不痛了。”
這樣的謊言連他自己都不信,可是他除了用謊言安撫她已經(jīng)別無它法。
經(jīng)脈復(fù)原期間她身上的穴位輕易點不得,居士的藥因為成癮的緣故偏又用不得,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老天祈禱。
人往往在無助的時候才會想起天地神靈,如果真的舉頭三尺有神明,那么他希望神明能夠擦亮雙眼,讓他來替她承受疼痛。
玥兒非但沒有做過任何惡事,她還幫助過許多流浪他鄉(xiāng)的可憐人重返故土,如果蒼天有眼,絕不該讓她承受這樣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