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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鳥也喜歡低矮的地方

正如我相信飛

我也相信我們更了解低處的事情

飛行之外

鳥也喜歡低矮的地方

——閻安

高歌

在微信里

過著

說真話的癮

剛敲完一串

得罪人的字

手機沒電了

不知道存沒存住

沒存住也好

少得罪一個人

如果存住了

那就發出來

2015年5月12日

高歌的職業是電臺DJ,我請他為同行服務,做《新世紀詩典》有聲版,有一段贈言忘發了,那就發在這里:世界排名第一的德約科維奇現在已是八個大滿貫冠軍得主,我注意到從第一個到第二個之間花的時間最長(三年),當他幫助自己的祖國——塞爾維亞拿下戴維斯杯(團體賽)冠軍后,他的好運被疏通了。

鋸木廠

祁國

大夫

我經常聽到一種哭聲

尖尖的彎彎的長長的

你這是耳鳴

慢性的

先開點安眠藥吧

大夫

我的身體好像被分割了

一半麻木一半疼得要命

你這是半身不遂

慢性的

先開點安眠藥吧

大夫

我總覺得全身布滿了裂紋

而且已被蟲子蛀空

你這是精神病

慢性的

先開點安眠藥吧

去年,我用另一臺顯微鏡《中國口語詩選》測出了祁國的重要性,甚至覺得他是被遮蔽最深的優秀詩人,到底是如何被遮蔽的呢?照理說,他是很入世的一個人,不該被遮蔽。我想有一部分原因來自他自己,老將“荒誕派”的旗號打出來,而其詩比這個旗號復雜、微妙、多向,如本詩。

鳥也喜歡低矮的地方

閻安

我見的飛行中的鳥

我相信飛行的本性是向下的

作為一種命運飛行更能說明

事物向下的本性并不可恥

鳥們也是上帝的孩子

我曾注意觀察鳥在低矮處的情景

在低處就著半渾半清的一處水潭

鳥們隨意地洗濯洗濯凌亂的羽毛

隨意地喝上幾口潤潤嗓門

之后

一只鳥和另一只鳥

在幾根亂草之下隨意地捉捉蟲兒

或者連蟲兒也不捉

只是無聲地擠在一起

擠了又擠表達同類間的情意

包括那些性格孤僻的鳥

它們離群索居形影相吊的樣子

就像人類自己的孩子

同樣惹人愛憐

正如我相信飛

我也相信我們更了解低處的事情

飛行之外

鳥也喜歡低矮的地方

“閻安是中國最有膽識的詩歌編輯,從《延安文學》到《延河》始終如一——這是由人所決定的,我很喜歡、欣賞、欽佩他這個人,挺二,挺狠,敢干,他作為一個陜北人倒更像關中人說的‘冷娃’。他一直在追求一種宏大、冷峻、哲學的詩歌,并且在自己的追求上越寫越好……”——引近期訪談錄做推薦語。

孤獨小孩

瑞簫

魚子不要都吃完

留點給姐姐好嗎?

不——

你個自私鬼

將來有一天

媽媽老了

舅舅老了

你要和姐姐相依為命

你們現在也是好朋友

“我一個人好了——”

2013年8月9日

瑞簫在上海辦了一臺母親節詩歌朗誦會,她即興寫了一首詩,引起在場或不在場的譯者的追捧,紛紛將其譯成多種外文……我在微信里注意到這則信息,但我有意不點那首詩,因為我正面對她的一組來稿,待到選定,我才點開,英雄所見略同,正是本詩。我欣賞最后一句,有“上普”的語感,寫透了“獨一代”。

烏蘭巴托的夜

左小祖咒賈樟柯

穿越曠野的風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訴你

我醉了酒

飄向遠方的云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訴你

我不回頭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么靜,那么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么靜,那么靜

連云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游蕩異鄉的人啊

在哪里

我的肚子開始痛

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鳥兒啊

不要走

你知今夜瘋掉的

不止一個人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么靜,那么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么靜,那么靜

連云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是我最喜歡的華語歌曲之一,兩個版本我都愛,我聽說原版詞作者是老資格的蒙古族女詩人韓霞,但那版歌詞卻構不成詩——或者說現代詩,左小祖咒改編版被我稱作“難聽版”,但他的歌詞卻是一首現代詩:“穿越火焰的鳥兒”是漂亮的意象,“我的肚子開始痛”是反抒情的口語。

我決定讓自己等一個人

楚塵

我決定讓自己等一個人

一個熟人

我一定要把他或者她等到

否則不再回家

一輩子等不到就一輩子

不回家。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在一分一秒地等待

我看著那些三三兩兩

從身邊和我擦肩而過的人

我多想中間

冒出一個熟人

我沒有任何目的

我那時的心情就想見到一個熟人

坊間已稱楚塵為“中國第一詩歌出版家”——在我心中,這是一個值得為之奮斗一生的至高美譽!西方出版界有句行話:沒有出過詩集的出版人再成功也不能算作偉大的出版家。中國人有種特別糟糕的集體心態:好事不能都讓你一個人占全嘍!所以,他們加速了對詩人楚塵的遺忘,但《新世紀詩典》不會忘記。

雨傘

王渝

我喜歡哲思。總想到人的價值:從群體到個體,最后落到自身。

正這么想著,到了餐館。

外面竟然下起雨來,不大不小。

我問老公有傘嗎?他說有。從車后拿出一把遞給我,自己戴上帽子。

我正要打開傘。他說,跑一下就到了,不要打開傘。

我問為什么。

他說,不要把傘弄濕了。

我與王渝大姐相識頗早緣分頗深:想當年,我們都是嚴力主編的《一行》同人,她在《今天》擔任散文編輯期間還發表過我的兩篇散文——那也是我作為詩人與這份以詩馳名的文學刊物僅有的緣分,所以說,所謂緣分不過是人與人的緣分。本詩來自嚴力推薦(又是緣分),我一讀果然了得,大呼一聲“好”。

點燈女人

萬達

土司家的房子很大

庭院很大

院子里的燈塔很大

地牢很大

牢里盛著油的鍋很大

一百二十一盞燈很大

她在每個黃昏降臨的

時刻點燈

把燈點到廣場上

點到石頭發光的縫里

點到油鍋老粗的麻繩上

點到關押她男人的牢房里

點到只剩下土司屋里的一盞燈

然后她發著光躺在那里

想象的詩意,即事實的詩意,那是頭腦中發生的事實。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越是外行的讀者(也包括外行的同行),越愛說,為什么不寫成散文或小說?越是外行,禁忌越多,他們不希望詩是開闊、包容、綜合的,他們以為詩就是標準化抒情。對于95后詩人的老辣,我已見慣不驚了,這讓學生腔沒的活。

記憶中的縣城電影院

雪瀟

那是上個世紀的70年代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我們排隊走進電影院

地獄的守門員,一五一十地

把城關三小的所有師生

數核桃一樣,數進了他的黑色瓦罐

這是老縣城最大的一間房子,現在

拉上了老縣城最大的幾掛窗簾

師生們正襟危坐,等待一束光從頭頂飛過

等待銀幕上開放黑暗中的花朵

電影開始了,工農兵放射光芒

我們雙目炯炯,朝比遠山更遠的地方

極力地望去,異域風光

把我們漸漸

引入他鄉

本詩題材并不新鮮,似乎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個人發現,但感染力很強,因為這是上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我由此想說:在某些題材上,連“重復”都是有價值的,在某些只有用心才會寫出的題材上。這個行當里眼高手低的人太多了,寬以待己嚴以律人的人太多了,他們聲稱怕“重復”,卻永無創新。

家有考生

君兒

暮色降臨

等兒放學回家

飯菜半已上桌

半在鍋里

他吃得不多

口味較刁

每天的剩飯剩菜一大堆

轉天只有倒掉

我對自己發誓

這樣的行為

只能持續到高考

侯馬近期有個口頭理論非常好:詩人的形象——在君兒這一組來稿中,置于第一首的本詩中,她的形象是:母親、女人、大地的女兒;從第二首到最后,她的形象是:少女(情懷)、才女、女詩人、知識女性——孰高孰低,一目了然,選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在樹與樹之間

潘洗塵

四十年前我在國家的北邊

種下過一大片楊樹

如今她們茂密得我已爬不上去

問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沒有人能記得當年

那個種樹的少年

四十年間樹已無聲地參天

我也走過轟轟烈烈的青春和壯年

寫下的詩賺過的錢浪得的虛名

恐怕沒有哪一樣再過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時候種下的樹一樣

即便是煙消了云也不曾散

于是四十年后

我決定躲到國家的南邊兒繼續種樹

一棵一棵地種種各種各樣的樹

現在她們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時坐在濕潤的土地上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夠從樹開始再到樹結束

中間荒廢的那些歲月

也就無所謂了

這是一首活出來的詩,而不是寫出來的;這是一首思考發生在寫作之先的詩,更多時候我們“為賦新詩強說愁”;這是一首具有中年智慧的詩——而這是裝不出來的,高喊“青春無悔”的人一定是個年輕人(與歲數無關),真正的中年,知道“中間荒廢的那些歲月”。

曬花生的媽媽

湘蓮子

初中時

我去她家

她媽媽在曬花生

一邊翻動

一邊說

你們別吃啊

這是給你哥哥結婚的

她大學畢業

她媽媽還在曬花生

她結婚了

她媽媽還在曬花生

都說那花生是給她哥哥結婚的

如今她兒子都結婚了

她媽媽還在曬花生

2015年5月

《中國口語詩選》毫不含糊地嚴格編選,引發了部分口語化詩人甚至非口語詩人今后“何去何從”的思想斗爭,湘蓮子是其中最堅定的“革命派”(革自己詩的命),這讓她經歷著陣痛,也贏來了收獲。拿本詩來說,從思維到敘述到語言到滋味,已經是一首完全的口語詩,并深得其妙。

放鞭炮的

劉川

放鞭炮的

是個男人

還是女人

是個大人

還是小孩子

是個局長

還是下崗工人

是個漢族

還是朝鮮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放的

這幾只鞭炮

又清脆又響亮

把死氣沉沉的夜晚

震翻了

我頭頂上

豁然開闊

放鞭炮的

管你是誰

你是我的親人

透露一點選劉川稿子的心得:他每次來稿,有一半詩(有時還超過這個比例)我首先放棄,是那種開頭很隨意(伴有真口水),語境很開放,軟議論到底的詩。從我個人角度來說,這部分是劉詩中的下品。另一半與之相反,一看就是純文學——是的,在這一點上我很保守,純文學的語境必須是封閉的。

烏鴉

圖雅

烏鴉在我們這里被視為不祥之鳥

在蔣濤的奶奶家那兒是好鳥

2015年3月29日

江油詩會現場訂貨作品,我個人很喜歡。它從寫作到閱讀都值得說道:圖雅寫的時候,當然知道蔣濤的奶奶家在日本,但她沒有寫明,說明她很會寫。絕大部分讀者不知道蔣濤的奶奶家在日本甚至不知道蔣濤是誰,但沒關系,所指變成了能指:愛在哪兒在哪兒,反正在那兒,烏鴉是好鳥。

失眠

馬海軼

如果深夜還不能入眠

我就不再努力。我就醒著

保持某種姿態。朝黑暗那邊張望

一直把黑暗看透。黑暗盡頭

閃現光影,只不過

沒有那么清晰。另一些時候

我會按亮臺燈,翻一遍字典

從倉庫的底層,找出安神藥丸

然后聚精會神,支起耳朵

傾聽世界。狗聲在夜色上繡花

風的火車頂上,云在歌唱

而在北方,鬼魂正在哀嚎

如果正好是春天。花朵

都會把香味變成珍珠

大珠小珠,清脆落在耳廓里

或者部分融化,部分蒸騰

作者是我的老朋友,他給我的感覺是:多年以來,他住在青藏高原上不肯下來,頑固地堅守其高原抒情詩,他也試圖將現代的因素盡量多地納入其探索,但終歸是有限的。每一首的趨近完美似乎都在告訴我抒情詩的背時。海軼兄風趣幽默、怪話連篇、忒有喜感,為什么一寫詩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望兄深思。

深情

張小波

不要在意我們將成為尸骸

不要在意尸骸將沉入泥土

不要在意泥土會填滿眼眶

不要在意眼淚還會滲出

多余的頭發,嬰兒的頭發

還會

在泥土里生長

不要在意被穿短襪的兒童

踢出我們的骷髏

他和她,一排排擺正

這深沉的軍隊

這露出神秘笑意的軍隊

這撕掉臂章的軍隊

不要在意他們摳出眼眶里的泥土

只是,只是泥土堅持自身的視覺

轉向孩子們的上空

骷髏調整站姿,使之更適合思考

不要在意一隊重型卡車輾過

孩童奔逃,鳥群高飛

不要在意一把巨斧收集的海水

供祭奠之用

在更深更深的深淵

那枚緊咬手指的戒指

悄然松開了。哦,鳥群高飛

哦,孩童奔逃

微博上初讀本詩小吃一驚,拿到電子文檔細讀之后這個吃驚加大了,為什么會吃驚?眾所周知,對于詩歌這個行當來說,張小波屬于公開掛牌的“下崗工”,并且年過半百——這把年紀又不常寫,卻寫得這么深情這么好,讓我著實吃了一驚。我昨天才說過抒情詩的壞話,本詩又讓我看到了它的前途。

廣場舞

孫家勛

世界上本來沒有廣場

跳舞的人多了

就有了廣場

咦!——近日微信流行切口,用輕佻的語氣表現訝異之意,我發此“咦”有兩個意思:一、它出現在孫家勛筆下讓我感到驚訝,似乎是詩找到他,而非他找到詩;二、前天馬海軼、今日孫家勛,都是《葵》與徐江的死忠之士,但似乎并不死忠現代詩,不光他們二人……那么,你們的死忠價值何在?

蚯蚓之舞

凸凹

鳥的舞

排開霧

魚的舞

排開水

人的舞

排開人

沒有比蚯蚓

更困難的了

蚯蚓的舞

排開土、排開大地

蚯蚓的舞

排開地獄,和亡靈

為了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

蚯蚓把體內的骨頭也排了出去

2015年6月

有人喜歡揣度我的口味并加以總結——干脆我自己來總結吧:《新世紀詩典》第一喜推“有話要說”“事實詩意”的口語詩;第二喜推短小精干、美輪美奐的意象詩;第三喜推現代性強、以小見大的抒情詩;杜絕不入流的新詩,不喜十三不靠的雜語詩。本詩當屬第二種,我欣賞它隱秘地表達出了表達的艱難。

規則

吳猛

最愛捉迷藏的小胖

也許是藏得太真

至今

還沒有出現

曾經在游戲中尋找的小伙伴們

還沒找到小胖

就在母親的吆喝聲中

回家吃飯了

小胖在他們酒足飯飽的印象里

早已瘦得沒有了人樣

當初沒有參與游戲的小胖的父母

卻苦苦尋覓了二十多年

只有他們還在陪著小胖

認真地做游戲

就是“小胖丟了”這么點事兒,卻被作者敘述得千回百轉牽腸掛肚——這就是敘述的魅力,形式的作用——只把形式當作表達內容工具的人是玩不出這種效果的,形式即內容,我早說過:“形式與內容不是皮和肉的關系,是血肉難分。”作者吳猛是書法專業的碩士生,順便展出他的字。

紀念

于貴鋒

為了那唯一看好我的人,也要不停地開采我自己——

開采是我

如同鉆頭那樣的紀念

在曠野

在風中

在街道深深的黑暗和生活的霜里

不是金子

而是有毒的鉛

吃進嘴里

又滲入文字的內臟

——這還是我的

獨自的紀念

我和他所愛的人相攜著給予人間

白發的信任

2014年6月

本詩作者此次來稿未署名(不知是否有意要考一下我的眼光),我從中選中了本詩,回話“要照片、簡介”,回信說他是于貴鋒(1.0作者),忘記署名了——于是,一個佳話構成了,就像梅西可以把一個人過兩次。作者與我分享了佳話的榮光,也需要承受我選稿時的心理:本詩有點語焉不詳,但新作者可以鼓勵。

藍孩子

懶懶

洗澡脫下來的

藍布襯衣

牛仔

短裙

青花瓷圖案的胸罩

和內褲

皺褶地

被扔在

潮濕的

洗手間的

地上

像一群犯了錯誤的

藍孩子

又是《新世紀詩典》式佳話:莊生推薦過她一次,未遂;她自己投來稿子,入選。其實,我沒那么閉塞,在莊生推薦她之前,我已經注意到她:一些我討厭的人在抬她——這不會影響我對其詩作的判斷,感覺在“事實的詩意”上做得不夠,語言也比較糙。本詩是精品,出自一顆明顯的詩心,生趣盎然,躍然紙上。

風景

蒲小林

兩個瘸子下完棋,彼此攙扶著

走了

兩根拐杖開出鮮花,讓桌子

春光明媚

與大家分享一下我此時此刻真實的編輯心情: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已經習慣了著名詩人專寫臭詩,即使在《新世紀詩典》內,我對推薦次數多的詩人還能寫出好詩每每感到驚訝,我已經習慣了更多更好的詩是由無名詩人或新人帶來的強大事實。譬如本詩,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說都是經典,完美成了它的缺點。

籃球

李壯

一個籃球

它不明白

人們為什么要拍打它

還要爭奪它

到手后

卻又被投出

它不明白

有時人們為什么歡呼

有時又為什么憤怒

它不明白

什么也不明白

分明就像一個四肢發達的傻瓜

但在不經意地被一次次拋打間

孤獨卻被拋走了

因此感覺不到孤獨

留下的只是自己的

歡樂、驕傲、自滿

它又蹦又跳

但它并沒有發現

在空虛歡樂的背后

自己慢慢變成了一張

空虛的皮

2015年1月2日

又來一個00后。我剛從一項詩歌活動中抽出身來,又聽到了知識分子那種棺材里發出的聲音,他們好虛弱呀,永遠要強調,我比你有知識、我比你深刻……可是他們的詩,特有痕跡地幼稚著膚淺著干癟著丑陋著。按照中國知識分子的詩歌理論,孩子根本無權寫詩——僅此一項,足以證明其反動性。

那個年代

王琪

下午多么散淡

涌來大地上的空茫

南山下來的風是溫暖的

葉子的低語,碰上我發梢

仿佛與一個季節的臨近

可以同日而語

那時,我還保持著童真

青澀一點點在延續

那時,我還想到花開

父親栽種的園子里

土豆、黃瓜、包菜收了一茬又一茬

這至今離不開的菜蔬

是我一生的喜歡

對吹過山嶺的風不著迷

而對羅敷河上空濃濃的月色著迷

在三十年前坐過的土塬下

背對高低起伏的蒿草

與父親冰冷的墓碑

一個漸漸接近中年的人

他的生活,被什么悄然撕成碎片?

一個名詞決定了本詩是一首好詩——這個名詞是:“羅敷河”——讀到這里我心怦然一動,這就是陜西之于詩歌的天然優勢,隨便一個地名就有可能是《詩經》、唐詩的典故,我所追求的寫作試圖消解符號的力量——說明這力量確實存在。在陜西應該有人這么寫,關鍵在于如何寫得更好。

與舌共舞

李勛陽

我有時會拿妻子的手機

登錄自己的微信和微博

看看新詩典和朋友圈

在轉發和寫評論時

發現

妻子的手機默認詞匯

和我手機上的默認詞匯

迥乎不同

比如我剛剛輸入

haoshig不完全拼音

我的手機會跳出

“好詩歌”

字樣

而她的

則蹦出

“好事噶”

三個字

內容不同

還帶有

云南口音

太有意思了!這才是當代詩、現代詩、21世紀的詩!這才是語言詩——電腦時代的語言詩的升級版!一詩同時寫出了人的存在、語言的奧妙——是一首值得研究為之寫大論文的詩,朱劍說:“你的弟子不能同時好。”我說:“摁下葫蘆起了瓢,勛陽這回好大發了,怪慫一躍而成實力派!”

好消息

擺丟

上周聽兒子說

某某、某某同學

總是媽媽去

參加學校活動

這次“六一”也是

因為沒有爸爸

清晨,車里的收音機

傳來一個消息——

本市某網站

可以淘租爸爸

陪小孩過節

按小時收費

聽后我有些激動

想把這個消息

告訴兒子

讓他同學租爸爸

或者把我租去

2015年

沒有幽默感和智性的干屎橛喜歡將后現代口語詩攻擊為“段子”,說明他們還是中國特色的又土又硬的干屎橛。這種干屎橛是決然寫不出這種“段子”的,它不但需要幽默與智性,還需要人性與心靈!想想看,第一季行將結束時,擺丟還是重點培養的“苗子”,現在已經成長為《新世紀詩典》主力軍,什么叫“成長”?

母親沒有什么不一樣

三個A

她經歷過文化大革命

經歷過大饑荒

經歷過單干

經歷過村莊的寂寞

經歷過臨產的疼痛

經歷過貧窮的艱辛

經歷過背著生病的兒子

走到二十公里以外就診

經歷過沉默的年代

經歷過大火燒過的歲月

母親一生沒有什么不同

她和那個年代的同齡人

在最好的日子老去

在最富裕的夢里瘦下來

她生下五個兒女

五個兒女又生下了

十個孫兒孫女

她一生都在忙碌中

經歷胃痛和耳鳴

經歷感冒和發燒

經歷失眠和頭疼

經歷水土不服

經歷月圓月缺

當她累了睡著了

她將經歷一場大火

變成我每天都要

呼吸的空氣

我出道甚早,所以第三代在我面前裝不成B,當年的默默可以說出這番話:“詩歌是最大的意識形態。”我當場欣表贊同。對于詩人,三觀何等重要,我親眼看見:

三個A沿著一條正確的道路,克服自身的不足(短詩),硬是把自己變成廣西詩歌的先鋒符號,面前這一首是要一躍成為大詩人的節奏!

我的詩

張甫秋

我懷孕了

我生產了

我有了好多孩子

好多丑孩子

好多丑到我不忍心

再看他們一眼

任他們在角落孤寂地哭

撒潑地哭,無聲地哭

哭到心軟

好的詩人,總是在一般俗詩人不敢想的地方朝前想去。把詩比喻成自己孩子都能想到,說成是丑孩子已經甩掉了百分之九十,沿著丑向前想就甩掉了剩下人中的百分之九十,再往后發生的就獨屬于好詩人自己了。張甫秋整體創作現在面臨一個問題或者說到了一個岔路口:除了新鮮,還有什么?何去何從,自己領悟。

謊言

阿文

二十多年未見的

中學時的好友

想方設法找我

并保持電話聯系

每次我都會說

和詩人在吃飯

與詩人在聊天

陪詩人在醫院

與詩人在外地的外地

等等,來結束

無話可談的談話

每次都心有愧疚

時間一長

他們便不再電話與我

偶爾打來電話

先問:和詩人在一起嗎

我抬頭看看妻子

“和詩人剛剛到家”

讓人無言以對的生活!讓人無言以對的好詩!我個人認為此為近期最好的一首,可與我剛在北京仲夏詩歌節上朗誦過的《酒桌上的謊言》相媲美,且各有千秋。還是那句話:中國真正的最好的農民詩人在《新世紀詩典》:莫渡與葉子;中國在崗的最好的打工詩人在《新世紀詩典》:正是阿文。最好的不會把題材當課題寫。

焦慮

劉斌

一間屋子

太陽常年在無人的午后

曬著玻璃下的灰塵

散發出味道

我走進來

要找一樣東西

卻突然忘了要找什么

我站著吸進這間屋子的味道

我到底忘了什么

2015年6月9日

《新世紀詩典》不是一本糊涂賬:劉斌上一次被推薦是在2013年1月28日,距今快兩年半,他干嗎去了?也許自己最清楚。他離開時以2.0并列90后男詩人第一,他回來時以3.0單列90后男詩人第一,對于成長緩慢的90后男詩人來說,2.0似乎是很難越過的一道坎兒。本詩我雖推薦了,但還是覺得新鮮度不夠。

羊年頭炷香

如也

羊年正月初一,腰痛

站不住,坐不住,臥也難受

足不出戶,不去姐姐家拜年

羊年正月初二,腰痛

站也痛,坐也痛,趴著也痛

連屁股大腿都痛開了

過年七天樂,這樣往高潮去

可不是個事兒

初三開始吃藥,筋骨貼像補丁

Bia在腰上屁股上大腿上

初四,說不清楚好點兒沒有,足不出戶

初五,還是說不清楚好點兒沒有,足不出戶

初六,躺床上在手機截圖上

研究人的脊椎骨

廟里的鐘聲在敲,春天來了

脊椎骨正一節一節燒成灰

2015年2月24日正月初六

《新世紀詩典》選詩也選人,貌似“無底線”的微信幫助我選人,我很難相信一個三觀混亂、把詩歌當作向上爬的手段者會是好詩人。在微信中,如也是我看著順眼的少數之一,恰恰他“罵人”——其實是說真話。一個好詩人生活在廣東會感到孤獨,我不明白在那個省為什么壞詩人都很自信,并且囂張。

迷失的藥香

阿櫻

太陽下沉,群山漸漸露出它的

駝背

誰從黑暗中走回來

麻布的衣衫窸窣作響

燈一閃人字草立在門邊

像說謊者交叉著雙手

又似剪刀……光影倏忽

我打開第一重咒語

巴戟在前面引路

打開第二重咒語

蟬蛻不見了

打開第三重咒語

你的頭發糾結著那么多那么多

黃果仔

碰疼我。現在

從前載你而去的漂浮木

已清除出光禿禿的岸邊

童年的天井

桔梗開花扁豆發芽

現在只有我眼含悲傷

聽見你喊著這些寶貝和我的名字

喊累了

你就伏在我的膝上睡吧祖母

這是一首好的抒情詩——《新世紀詩典》從來不排斥抒情詩,我們排斥的是泛泛而抒的庸常之作。不論哪種風格,詩的好壞之間,是三觀的差異,是智慧的差距。

本詩之抒情,曲徑通幽處,不是為抒情而抒情,它呈現出中國人特有的關照世界看待生死的方式,南方的氣息也頗為濃郁。

羅馬人的后代

吳雨倫

路邊

那個老外在打電話

語速很快,不是英語

我想起了那個叫維吉爾的人

兩千年前

他站在羅馬

在某個不知名的大街

用一種奇怪的語言

朗誦詩歌

贊美宮殿浩瀚

驚嘆繁華盛景

幻想宙斯之庇護

以為城垣永駐

兩千年后

他的后人拿著電話

或許是他的后人

在中國的街邊

打電話

用自己的語言

但不會太久的

2015年

不瞞您說,他是我這半年來所觀察到的寫作上升最快、狀態也最穩定的詩人,這個范圍絕不局限于90后。他寫每首詩,有著與其19歲的年齡不相稱的多思與審慎,生怕分量輕了、生怕寫單薄了,每一首都像是要“寫盡”,不留余地,成活率高。本詩最令我震撼,不是知識的淵博(他是歷史控),而是幻滅感。

高速公路

石薇拉

高速公路上

兩輛名牌車

你爭我奪

正當他們

放慢速度

準備和解時

一輛普通轎車

超過了他們

孩子眼中的世界太有意思了!是我們注意不到的那一部分,如果本詩是大人寫的,我會覺得他(她)目光敏銳、感受細膩、感覺新奇。我永遠忘不了,這是一個讀布考斯基(伊沙、老G譯本)開始寫詩的孩子,當然與盯著《詩刊》《星星》尋求發表的孩子不同。在某年校園詩歌節,那種孩子讀了我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有來生

高曉松

以前人們在四月開始收獲

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著

我穿過金黃的麥田

去給稻草人唱歌

等著落山風吹過

你從一座叫“我”的小鎮經過

剛好屋頂的雪化成雨飄落

你穿著透明的衣服

給我一個人唱歌

全都是我喜歡的歌

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

等候鳥飛回來

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

他會自己長大遠去

我們也各自遠去

我給你寫信你不會回信

就這樣吧

以往提及高曉松,我絕無好話,白紙黑字,有據可查。我見不得其形象和談吐,在電視上看見,是我的換臺信號……所以,此刻我挺佩服他,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闖進我的《新世紀詩典》,憑借一首歌詞——只因它是我眼中的一首好詩。一句“就這樣吧”,說明其語言意識高于所有寫詞的,也高于百分之八十的詩人。

仙鶴

蔣一談

紐約中餐館的窗玻璃上

畫有一個彩色仙鶴

我看見一個東方男人

走過去又退回來

站在窗前細細端詳

他的肩膀斜了一下,接著

右腿微微向上抬了一下

仿佛想騎上去飛回故鄉

作為出版人,他間接助攻了《新世紀詩典》,他策劃的《被一代》(未出版)成了《新詩典(第一季)》的藍本;作為小說家,他專攻短篇小說,好評如潮,獲獎無數;作為詩人,他當年在北師大就讀時就是一位校園詩人,近年恢復寫詩,在海外旅行途中寫出一連串閃光之作;作為師弟,他無疑會加強“北幫”的力量。

渾蛋

靳日波

一個長發女孩朝樓上

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

“渾蛋”

我正從她跟前走過

十幾個窗戶打開來

像翅膀,要帶動整座樓

起飛

然后,所有人出奇地安靜

似乎,他們每一個人都是

渾蛋

還有我

昨日長安詩歌節第154場,是一場好詩盛宴(與上月北京仲夏詩歌節形成巨大反差),我不斷欣賞到詩人們對于“微妙”的深刻表現——可以這樣說,你是否能抵達“微妙”,是你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好詩人的標志——這不,“微妙”又來了,一個遲到的80后,《新世紀詩典》四年,完成了對于80后的全面追蹤。

深夜的秘密

李華陽

隔壁的女主人

嘎吱嘎吱地

嚼著水果

說讓我玩一玩

你的玩具嘛

我從未見過

他們家的孩子

男主人是個

夜夜晚歸的胖子

我也翻出自己的

那些舊玩具

每一件都像父親

再也不好玩

從“微妙”到“秘密”,從80后到90后,讓“微妙”寫得微妙一點,讓“秘密”寫得秘密一點……我樂見中文詩歌朝向人性的深處、生活的背面寫去,我樂見我兒子輩的年輕人占領純文學的高地,我樂見新詩百年走向成熟的黃金時代,我樂見中國詩人的家族內部四世同堂。

華南的獅子

沈雨涵

華南有一頭獅子,

它不會跑也不會跳。

華南有一頭獅子,

它看不見也撲不了。

華南是一個殘疾人,

他的獅子也是一頭殘疾獅。

2013年5月3日

此為《新世紀詩典》推薦的第七位00后小詩人,年方11歲。這七位無一例外都是“詩二代”,沈雨涵是女詩人楚雨之女,有趣的是,我也同時約了其母之詩,審稿的結果是女兒入選、母親落選。《新世紀詩典》發生過妻子入選,丈夫落選而大吃其醋大罵《新世紀詩典》的事,我想母親是不會的,母親只會為女兒驕傲。

放生

姚風

周末,我去池塘

釣魚

去年放生的魚

已經長大了

姚風,“NPC李白詩歌獎”最高獎——成就獎新科得主,他便承擔著與中文詩歌各種年度獎項得主,尤其是偷了我們創意卻又搶在我們后面頒發的綿陽市政府“李白詩歌獎”得主一比高下的任務,以我觀察,姚兄贏面甚大。因為那些獎,正派者獎的是名而非詩,邪派者獎的是蠅營狗茍。

詩歌這五年

南人

在這五年間

我第一次參加公開的詩歌朗誦會

稀疏的臺下

我只認得浩波、朵漁、伊沙

其余的是觀眾

后來參加朗誦會

我能認出浩波、伊沙、朵漁、徐江、小尹、巫昂

其余的是觀眾

五年過去了

在最近一次的詩歌朗誦會上我發現

我能從臺下的觀眾里認出伊沙、浩波、朵漁、徐江、小尹、巫昂、中島、

春樹、木樺、土豆、溜溜、鬼鬼

剩下的少數幾個

可能是還沒被我認識的詩人

或者觀眾

2005年

真好!被我在不久前長安詩歌節某場中當場訂貨。十年前的詩,內容讓人感慨,如果續到現在,其中有些名字要被另一些名字覆蓋了,而有些名字是不變的。形式上也值得稱贊,換個俗手寫,一定直抒意義,即使保留敘述——也像是在轉述,而南人只寫他目擊到的、具體的,極具現場感。是一手而非二手貨。

課間的發現

韓敬源

我注意到

學生們留出了

中間前三排

把課堂現場

搞成了凹字形

我在課間

和一個學生聊天

得知真相

來自高年級的同學

告訴他們

坐在前三排

遇到興奮時

我的唾沫

會打在他們臉上

以各種標點符號的形狀

2015年

初獲大獎,對青年詩人是個考驗,我的門生韓敬源沒有經受住考驗,不要把原因全都歸咎于客觀因素,主要是主觀上有一種社會人的心理在作怪:覺得可以歇一歇了——這一歇,狀態找不回來了。本詩是低潮中的一次雄起,來自深厚的職業積淀,作為同行我可做證,貌似寫得狠,實則寫得準,師道尊嚴不復存在。

米飯

起子

她從飯店出來

端著一個托盤

上面是幾個菜

兩碗米飯

看樣子

是要送到路對面去

這可能是

她親手做的飯

但這不是她要吃的飯

她自己應該

還沒吃飯

沒辦法

她就是吃這碗飯的

中午的陽光

直落在這兩碗米飯上

白得耀眼

2015年6月26日

啟蒙的時代早已不再,我也不能完全忘記讀者。如果你讀本詩,讀第二段非常饒舌的詩行,你覺得很有語言的魅力,你就可以讀詩;如果你讀本詩,會感受到一種樸素的天然的生活的美,你就可以寫詩。讀者與詩的關系,就是緣分的碰撞,有則留下,無則走人。起子也是詩人畫家,順便展出他的畫。

小紅

宋雨

丫鬟小紅端給太太一碗剛熬好的參湯

她知道這湯是如何滋補

太太和老爺的

床笫之歡

有一次在花園里

老爺賞花之際

摘朵綻放的牡丹對著太太說

這花哪有你開得好

開得妙呢

小紅端回參湯碗

發現碗底還有一小勺剩余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太太故意留給她的

2015年

在宋雨近期的這一組來稿中,我欣喜地看到求變的努力,甚至有口語方向的努力,但最終選定的卻是一首“后退”的詩——我想,這才是一個編輯與作者之間最健康的關系。她被廣泛贊揚的詩都寫于幾年前,那部分詩的光彩在其目前的寫作中已經難以再現,此時不變,更待何時?但也不一定是朝著口語。

父子倆

劉天雨

周末晚上回家

父親正在看電視

此時電影頻道

正放映著《雨果》

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

雖然之前看過

我還是坐下來

陪著他看

(也許是他陪我看

我很確定

他不會喜歡

這樣的電影)

我們說了幾句閑話

他從我的煙盒里

拿了支煙抽

后來就沉默著

在雨果

修好他的機器人之前

他就睡著了

我堅持看完

叫醒他

告訴他

那個孩子

找到了

開啟機器人的鑰匙

他嗯了一聲

并未在意

起身關掉電視

回臥室睡覺去了

父子關系是人類永恒的課題,是嚴肅成熟的文學必須面對的主題——這樣的詩,不會出現在幾年前的劉天雨筆下,非得等到他30歲以后,也從創作個體上體現出這一點。前兩天的長安詩歌節某場中,美國詩人蘇大偉說:他喜歡語言樸實、意義復雜的詩——于我心有戚戚焉,這也是成熟文學成熟的詩的表征。

夜行獸

第廣龍

光線在哪里?

黑暗中,光線

斷指一樣,光線

扳斷了自己

消失不見,無跡可尋

踩著碎葉,穿過茅草的隧道

光線收集者,各自活動

經過一棵樹,停留了片刻

還仰起了頭,星星也已經熄滅了

一定有發現,一定會得到

從心際掠過的,那一瞬光照

偶爾相遇,看見的眼球

布滿了紋路

那是斷指的指紋,在顯現

黑暗和黑暗,混淆在一起

需要分揀,甄別,篩選

才能把斷指找出來

才能把斷指接上

并不是擦亮一根火柴

并不是打開螢火的門

那是漫漫長夜,向內的挖掘

食肉動物,食草動物

都花費大量時間,尋找光線

靈敏的聽覺,聽見了傷口的新鮮

轉移到老虎身上,老虎一聲咳嗽

挖地三尺,能挖出琥珀狀的固體物

有些光線在呼吸,還會飛行

抽搐鼻子,在更黑里

才有更亮

有的光線,有奇怪的味道

似乎來自,甲蟲的腋下

眼鏡猴拿著眼鏡

眼鏡蛇是個瞎子,鱗片卻在反光

光線,那游走的指尖

在沙沙響

指爪鋒利的,似乎不是在尋找光線

而是在尋找金屬

光線,也需要敲打

溪水流過的地方,石頭

已經頂破了膝蓋

2015年

《新世紀詩典》編到第五年,并未有太多的人質疑我的選詩,但遇到合適的機會,我還是會與大家分享我的經驗。第廣龍最近的來稿中,至少有兩首達到及格線的口語詩,我都未選而選了本詩,因為本詩可以在意象詩中達到90分以上……也就是說,不是詩人伊沙而是編選家伊沙,在選、在編、在推薦《新世紀詩典》。

無題

張明宇

因為發詩

發現代詩

教高中語文的老婆

把我的微信

給屏蔽了

本詩的入選,對于作者本人非常重要。在經歷了去年一個高速進步期之后,作者在今年兩次大型活動的現場表現非常暗淡,我因此而建議他:別出來參加活動了。本詩算是剎住了頹勢。有些詩人,一生中偶出好詩,卻難以成為真正的好詩人,那些好詩甚至無法給自己提供營養,他(她)們拒絕生長。我們都該警惕。

盛夏日記

周鳴

中午路過教堂門前

看見一個光著膀子

面目慈祥的乞丐

坐在石階上數硬幣

恍惚中

仿佛看到了

走下神壇的上帝

我注意到作者加入了“新詩典互動”,這是一種高強度的自我訓練,肯定是會帶來好處的,但我也注意到周鳴目前寫作上存在的問題:“互動”給定元素,并不是叫你寫同題詩,不能就元素而切題,亦不能寫成詠物詩——詠物詩的思維簡單而僵化,這正是現代詩比新詩、古詩高的地方。當然,本詩沒有上述毛病。

如此的藍,讓我坐立不安

李宏偉

天空如此的藍,醉漢戴一草帽風出門,讓我坐立不安

土地如此的藍,向導雙手抹滿野蜂蜜,讓我坐立不安

房屋如此的藍,三萬尺水井圍住院墻,讓我坐立不安

河流如此的藍,過河的人成為第三條岸,讓我坐立不安

山坡如此的藍,撕開衣服露出玉米顆粒,讓我坐立不安

輸電塔如此的藍,高壓線度不過幾只寒鴉,讓我坐立不安

車輛如此的藍,柴火的根燒成灰燼的圖,讓我坐立不安

馬匹如此的藍,展開翅膀向火取暖,讓我坐立不安

瀝青如此的藍,停下道路聽取樹的誓言,讓我坐立不安

果實如此的藍,頭發向內深長,讓我坐立不安

紅色如此的藍,拍一下轉身大喊,讓我坐立不安

北方如此的藍,種下教堂只露出尖頂,讓我坐立不安

瘋狂如此的藍,走過來喚醒,讓我坐立不安

戰栗如此的藍,掌聲失去層次地回響,讓我坐立不安

收獲如此的藍,有嘴者一起咀嚼,讓我坐立不安

妻子如此的藍,望向方言外面,讓我坐立不安

女兒如此的藍,用沙灘創造海洋,讓我坐立不安

九月如此的藍,倒下的會再站起來,讓我坐立不安

《新世紀詩典》里有幾個玩排比句的高手:李巖、秦巴子,現在又來一位。排比屬于修辭,以排比句撐起來的詩屬于修辭寫作,從理論上說,我并不看好,所以看稿時更加苛求。我想,既然你們用一個固定的句式,后退一步;那我就要求你在每句變化的新奇上,前進一步——本詩做到了,我預感它會成為業內名作。

月亮、窗戶、我

無用

這一生

我和月亮

和窗戶

結下了不解之緣

吃飯的時候

睡覺的時候

搭車的時候

我已經習慣靠著它們

我已經不習慣

有月亮有窗戶

而沒有我在的時候

或者

有我在

有月亮

而沒有窗戶的時候

或者

有我在

有窗戶

而沒有月亮的時候

其實有沒有它們都無關緊要

我可以哄自己說

月亮正躲在云朵背后睡大覺呢

外邊刮大風窗戶不能來

你就乖乖地待在這里馬上就會好

什么也沒有的時候

我就在墻壁上畫一扇窗

一個月亮

再虛構一個我

更多的我

更多更多的我

滿屋子的我

滿屋子的我

在屋子里吵架

2015年

如果你問我在《新世紀詩典》的漫漫晉級路上,第幾關最難?那么我的回答是,關關都難,第二關為最——因為,有數據可查。倒在第二關面前的人是最多的,這也應驗了:得一首好詩易,總出好詩難,二是最小的多,是質變的節點。恭喜無用2.0,他再一次證明了:用《新世紀詩典》的營養武裝自己是最聰明的選擇。

他講述自己遇到的一件趣事

蔡喜印

他講起以前

自己當城管時

遇到的一件趣事

一個星期天早上

他去買菜

在市場入口

看到很新鮮的白菜

走上前去

問白菜如何賣

那個菜農

撇下兩個買菜的人

挑起菜筐

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說他出門時

不穿制服就好了

那么好的菜

沒買到

有點可惜

2015年

我受驚了,剛看了本詩作者的小檔案——我第一遍看錯時覺得正常:我將作者大學畢業的1989年看成了作者的出生年——我第二遍看對時大吃一驚:作者生于1966年,我的同齡人!《新世紀詩典》最忠誠的追隨者,追隨了不知多少年,中間連名字都換了,跟好多《新世紀詩典》詩人都成了朋友,今天他終于修成了正果!

假想敵

沙凱歌

我一點也不想

成為那個人

回到家,她還給我打電話

說她誤會了我

她希望

我能聽她說說話

我說,我得邊做飯邊聽

因為老公要回家了

然后,我按了免提

她說呀說

我洗菜、切菜、拍蒜瓣兒

剁下魚頭,比畫著菜譜,做一份燒帶魚

偶爾也會,不知所云地

回應兩句

比如魚很新鮮,姜不夠了之類的

最后我說

我老公回來了,要開飯了

她說你去吃飯吧

并謝謝我

聽她說那么多

2015年

我估計正在轉型成口語詩人者如今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到我的話:口語化不等于口語詩(見《口語詩論語》)。周倫佑當年說我:伊沙的詩彎彎兒多——口語詩就是彎彎兒多,直腸子一根筋玩不了。拿本詩來說,這種表現太有意思了,“假想敵”或許僅僅是自己的兩面,抒情詩會怎么寫?一定干巴巴說出,索然無味。

熊家大院

華子

我沒見過當大地主的爺爺,

我見過熊家大院帶銅獅環的大木門就行了。

我沒見過萬里挑一的奶奶,

我見過熊家大院的百步廳堂就行了。

我沒見過爺爺的一群小妾,

我見過熊家大院一排排廂房就行了。

我沒見過爺爺的兄弟姐妹,

我見過熊家大院一個天井套一個天井就行了。

我沒見過爺爺的鄰居鄉民,

我見過熊家大院四周破敗的小青瓦房就行了。

我沒見過爺爺的脾氣和為人,

我見過熊家大院的太師椅和小香堂就行了。

我沒見過爺爺的家產和遺囑,

我見過熊家大院剝落的朱漆和模糊的畫像就行了。

崆峒山詩會召開在即,是《新世紀詩典》在這個夏天的重頭活動,如白立推薦詩中所寫,“訂貨”又將成為詩會上的最大熱詞。什么樣的詩會被我當場拿下?本詩就是一個例子,它來自春天的江油詩會——“李白詩歌獎”頒獎禮朗誦會的現場,“我沒見過爺爺的一群小妾”把我逗樂了,川中多鬼才,現代詩寫族譜。

水扶州的下午

白林

風中裹挾著黃沙,像塵埃最終是要隨風飄散

盤山的小路,讓那些來去的步履踩著,終日地面朝黃土

一只叫帕拉溝的蜥蜴,折斷了肢爪

被一場禍事埋藏,迄今風雨飄搖

那個號稱帕拉皇帝的剛讓笑娃造過反

后來又被清兵們手中的刀劍斬殺得很慘

滅掉了的水扶州,廢墟們的下午

在這個三月懸崖畔的甘肅桃綻放的時候

從爬拉溝眺望,水扶州的左邊

是一處叫安樂的雨水,正在淋濕著關于一場洪水的記憶

兵災之后,洪水接踵而至水扶州的城池便轟然倒塌

扶之南有處坪地,雍正三年開始了筑城,至七年

扶州城就這樣消亡,南坪城在破舊立新的聲息中誕生

黃沙飛揚,綿密而硌人黃沙很輕

輕到落地生根,鋪展著一層又一層時間的累積,如丘

板結成疙瘩般的質地堅硬,就像那些只能在光影的恍惚之間

還能瞅見的捧著大海碗蹴在坎上的身影們

那些縱橫的溝壑,很像一張老臉

要以山崗之下的白水河作為流淌的見證

至今喘息不已,就像拿起一桿蘭花煙

被南坪城老街道屋檐邊曬太陽的人們

從閑漢嘬成老漢,口沫亂濺說著那年

汪一倫縣長率保安隊在上橋禁煙的傳奇……

在他們的眼中,罌粟花帶著血的鮮艷

浸透了水扶州的前生

依然是春天江油詩會的現場訂貨,聽到這一句時我笑了:“后來又被清兵們手中的刀劍斬殺得很慘”——此次是對語言的會心一笑。我生于成都,四川話說不地道了,但聽無問題:這是方言寫作,四川相當多的詩人都是方言寫作,他們仗著四川話屬于北方語系,書寫出來照樣看得懂。從理論上說,最高的語言是方言。

下輩子

蔣彩云

多打了幾個噴嚏

摔跤受傷的地方還疼著

要是就這樣死了怎么辦

媽媽真會像她說的

沒有我她也不活了嗎

爸爸會不會

一遍又一遍

翻著我寫的日記

然后精神失常

姐姐也會夢著我

然后哭著醒來

騷仔還會告訴別人說

我小姨在睡覺做夢

好朋友燒著紙罵道

彩云你個短命鬼

去那邊做個有錢人

買衣服再也不要看價格

討厭我的人

擔心著我會嚇他們

有人哭有人笑

我都看不見了

我在乎的是

他們給我穿的衣服好不好看

想著下輩子

是個大美女

“詩人助攻”是《新世紀詩典》的傳統,從第二季興起,到第三、四季走向高潮,從本季開始有衰落跡象——可見做一件好事易,總是做好詩難,這時候,廣西詩人三個A挺身而出,推薦了多位優秀的廣西詩人。蔣彩云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我喜歡這種詩:語言天然,內蘊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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