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鐵腕平亂(2)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上卷)
- 孫皓暉
- 4884字
- 2016-11-03 17:10:10
甘成還算得鎮靜如常。杜通卻因第一次來義渠,驚訝得進了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甘、杜二位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啞地悠然開口了。
“甘成、杜通,參見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師給我老牛帶甚個好物事來了?”
“稟報大牛首,家父奉送藥材一百斤、獸皮一百張、上好刀劍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說,是要我出兵咸陽么?”老人依然瞇縫著眼睛。
甘成拱手道:“大牛首,義渠靖難咸陽,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實是萬眾國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廢,穆公祖制不復,義渠人也將大禍臨頭。”
“老太師可有親筆書信?”大牛首沒有理睬甘成的慷慨陳詞。
“大牛首明察,家父陰書隨后便到,只怕……只怕義渠無人可以整讀,是故,先由甘成杜通為特使,以彰誠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陣老鴰似的長笑,大牛首道,“中原陰書算個甚?老牛懂得!敢小視我義渠么?”
杜通一直沒敢插話。他當然明白“陰書”的講究:但凡軍國大事要傳遞秘密命令,便將一份書信的十多支竹簡打亂分成三五份,由幾個快馬騎士分路急送,每個快馬騎士只送一份,若萬一被敵方截獲,任誰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齊竹簡后,按照竹簡背后的暗符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這叫“三發一至”或“五發一至”,若無有經驗的書吏,確實容易弄錯順序,導致錯解密信內容。義渠蠻戎,何來此等書吏?想想生氣,杜通不禁高聲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師派出公子,還不如一封陰書么?”
大牛首又是一陣嘎嘎怪笑:“你這小子,說得還算有理。好,這件事撂過,老牛也不在乎那幾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斷。”甘成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冷了臉,拾起了方才的話題,“甘成,你也休得欺瞞老夫。商君變法,與我諸族有約:戎狄祖制,三十年不變。我義渠,有何大禍可言?”
“大牛首差矣!”甘成連連擺手,“縱然三十年不變,大牛首的安寧時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義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車了,族奴也得廢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尋常族長,再也不是義渠封國的大牛首了。義渠人,也得編入官府戶籍,男丁得從軍,女子得種桑麻,一人犯法,十家連坐。到得那時,義渠封國的牛神日月,只怕要從涇水河谷消失了。”
一時間,屋內的義渠牛官都驚慌憤怒地望著甘成。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開身邊女奴,冷冷一笑:“恢復了穆公祖制,義渠又有甚個好處?”
“祖制恢復之日,秦國世族元老將擁立新君。義渠國可得散關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國,大牛首可稱義渠大公,與秦國并立于天下!”甘成慷慨豪爽,儼然一國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無憑,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陣老鴰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雙手捧上的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過,湊近吱吱冒煙的獸油燈,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詳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詳一陣,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個了結。”
杜通急道:“大牛首,這可不行,我等還要到其他部族……”
甘成連忙搶斷話頭:“大牛首,旬日間我便可從狄道歸來,屆時留下血契為憑,如何?”
大牛首陰沉著臉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騙詐。但有血契,我便發兵。否則,甭怪我老牛說了不算。”
甘成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謀劃,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國的憑據,絕不能留在這些素無定性的蠻夷手里。然則這個老奸巨猾的大牛首,沒有血契便不發兵,這卻如何是好?他之所以要從最近的部族開始聯結,就是怕萬一在他們的聯結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咸陽突變,已經聯結的部族就能立即發兵;如果不給他留下血契,這個萬全謀劃等于落空,豈不壞了大事?思忖片刻,甘成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義渠。然則,我有兩個約件。”
“說吧。老牛只要不受騙,就不為難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頭領派人來查,大牛首須得出示血契。”
“這血契,原本是對西陲諸部的,自然應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陽有變,大牛首得立即發兵。”
“啪!”大牛首雙掌一拍,“我義渠與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說?一言為定!”
在義渠盤桓了一夜,甘成、杜通又詳細詢問了義渠的兵力與可聯結的同盟部族,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許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離去。
一路上,杜通對留下血契有可能引發的后患憂心忡忡,絮叨幾次。甘成又氣又笑道:“你是昏頭了?不知第二步謀劃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謀劃?”甘成劈手一鞭,甩斷了一根粗大的攔路枯枝:“掌權之后,立即剿滅戎狄!秦國后院有此等鳥國,談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鳥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話卻忒妙。直娘賊!走!”
二人大笑,揚鞭催馬,向西去了。
二 百騎揚威 震懾草原
西出陳倉的山道上,還有一支馬隊在兼程疾馳。
從整肅奔馳的陣勢看,這不是一支普通的馬隊。但是,既沒有旗號,又身著布衣便裝,還押著幾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卻又分明不是軍中騎隊。馬隊中有一輛軺車,車中站著一個又矮又黑的肥子,卻是那個商於郡守樗里疾。這支奇特的馬隊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驛站休整,只在偏僻無人的荒涼河谷飲馬打尖,然后又是無休止地奔馳。旬日之間,馬隊越過葫蘆水、上游渭水、祖厲水、關川水、莊浪水,進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大草原。
神秘馬隊引起了戎狄牧人的驚奇,飛馬跟蹤,一路報到了郡守單于的大帳。
卻說樗里疾料理完商君喪事后,寫好了辭官書呈遞咸陽,將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應府庫錢糧打點清楚,準備回祖籍老家種田了。窩冬本來就沒有甚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頭郁悶,除了隔三差五地找山甲飲酒,倒也悠閑地收拾妥當,準備開春后封印離去。看看過了二月頭天氣變暖,竟還沒見罷黜君書下來,便想自顧離去。不想正在這日,官署外馬蹄聲疾,一騎快馬堪堪趕到,報說咸陽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達,不想將辭官弄得生硬而去,出門接了特使君書,打開一看,大大地吃了一驚——國君急命:宣他與前軍副將山甲緊急趕赴咸陽!
樗里疾大是迷惑。將他當做“商鞅黨羽”問罪么?君書中卻只字未提商於官民與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為,仿佛商於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細細一想,國君要是拿他治罪,豈能等到今日?即或處置遲緩,派公室禁軍來拘捕也完全來得及,因為他并沒有逃跑的準備。是國君有所顧忌么?不會。這個新君的作為,樗里疾從遠處大處看得很透,他能對商君這樣的棟梁權臣動手,又何須對一個小小的郡守閃爍其詞?然若非治罪,還有何種可能?莫非要升官?念頭一閃,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當真滑稽,竟在辭官歸隱之時還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覺得還是該當走一趟咸陽,問心無愧,怕他何來!悄悄地辭官而去,日子過不安寧,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當,找來山甲一說,山甲也是欣然贊同。
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馬出山,直奔咸陽而來。
咸陽城的雪災還沒有徹底消弭,幾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門,費了數萬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來。城內街巷則大費周折,官吏、禁軍、國人全部出動,鏟雪堆雪運雪,整整一個冬天,咸陽才從冰封雪擁中掙脫出來。饒是已經開春,國人還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驚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處晃動著茫茫白色,凍干了的雪人觸目皆是,漫無邊際的雪原遲遲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街巷卻一片冷清。店鋪沒有開門,作坊沒有工匠,官市沒有生意,街上沒有行人。這個生機勃勃的新國都,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無邊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這時來到咸陽,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進了宮門,行經車馬廣場,滿當當一片干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顧,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賊!世事咋變成了這樣子!”樗里疾笑了:“嘿嘿嘿,既來之,則安之,先聽天由命。”前邊領路的內侍仿佛沒聽見,自顧領著兩人曲曲折折地來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請,輕捷地走了。
倆人進殿,又被一個須發灰白的老內侍領進了國君書房。新國君笑著請他倆入座,卻對他們在商於的事情問也沒問,就展開了書案上的那張羊皮大圖道:“兩位看看,這里是何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道:“隴西,戎狄草原。”山甲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新君嬴駟正色點頭:“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隴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地犯迷糊。終于,樗里疾期期艾艾地拱手道:“君上,這,這,合適么?我的辭官書?”
嬴駟哈哈大笑道:“有甚不合適?二位都是奇能忠義之士,難道做不了特使?辭官書?我沒看見過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覺得沒必要多說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請君上明示使命。”
“好!”嬴駟親自掩上了書房大門,回身笑道,“我說完了,你等要是還不愿去,許你辭官。”坐在了書案前,一口氣秘密交代了整整一個時辰。
出宮時,已經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驛館,二人一番商議,次日立即分頭準備。樗里疾準備一應文事,山甲則秘密挑選騎士并做一應武備。三日后的一個夜晚,一支馬隊便從咸陽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發了。
這是一次最模糊最艱難也最沒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與世族元老可能產生的叛亂同盟,釜底抽薪,防患于未然。說實在話,樗里疾確實沒有成算。但當他聽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還是二話不說慷慨應承了下來。“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有商君的錚錚硬骨在前,身為商君變法的地方干員,他能推辭么?但說到底,樗里疾還是被新君嬴駟鏟除復辟、維護新法的膽識征服了,有這樣的國君,商君總算沒有白死。
然則,如何完成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卻大費了心思。
秦國大勢:關中的老秦人絕不會跟隨世族反對變法;唯一的危險,就是具有動亂傳統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諸部若不動蕩,鏟除上層的世族力量,就變成了一件比較簡單的事情。否則,秦國的半壁河山大動蕩,鏟除世族也就變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國必然要花很長的時間,來消磨這些反對變法的勢力;搞得不好,新法功敗垂成亦未可知。然則要穩定西部,卻是談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戰國時期對西部游牧部族的一個總稱。實際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個游牧部族。他們的生存地域極為廣闊,東起涇渭河谷,西到無邊無際的草原群山,根本沒有確切的邊界。這還只是與秦國相關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趙兩國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簡直是數不勝數;若再算上楚國東南部眾多的山林南夷部族,華夏中原便處在了游牧部族與山林蠻族的四面包圍之中。雖然這些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會對中原構成真正威脅,但在特定時期,若有誘發因素,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蠶食中原,災難也是毀滅性的。春秋初期,由于王權衰落諸侯爭奪,中原自顧不暇,這種災難總爆發了。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大舉進攻中原,中原農耕文明被壓縮到了僅僅剩下黃河流域與淮河流域,一時岌岌可危。當時的齊桓公聯結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棄諸侯之間的爭奪,全力消滅游牧夷族的威脅。二十余年,大小百戰,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驅趕出中原。自那次大災難之后,與蠻夷接壤的諸侯國,便將征服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當做了頭等大事。北部的趙國、燕國,東部的齊國,南部的楚國,西部的秦國,都不遺余力地對蠻夷大動干戈。當時的秦穆公最徹底,索性放棄東進爭霸的雄心,全力對西部游牧部族開戰,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個,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區,也為秦國打下了一片廣闊的后院。從那以后的百余年間,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國屬地。
畢竟,游牧部族化入農耕文明的過程是艱難緩慢的。西部地區既是秦國的后院,也始終是威脅秦國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國但凡有動蕩,戎狄部族必然是作亂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國為使戎狄部族徹底歸化,花費了極大氣力。秦獻公時,為全力東出,確保后院安定,將許多功勛世族舉族安插進戎狄部族區域,督導游牧部族盡速地化為真正的秦人。
這一舉措的結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國世族與戎狄部族產生了盤根錯節的關聯。有些戎狄部族,逐漸地變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部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從,而不知公室國府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陽作亂的,幾乎包括了秦國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爭,便成為秦國世族最有可能的選擇。
要使戎狄部族脫離世族控制,以秦國君主之命是從,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樗里疾知道,新君選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