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狡猾的情感:為何憤怒、嫉妒、偏見讓我們的決策更理性
- (以)埃亞爾·溫特
- 3171字
- 2019-01-04 00:42:39
第二章 我們為何會愛上虐待我們的人?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與納粹教師的故事
1973年8月23日,一伙劫匪沖進瑞典斯德哥爾摩市諾瑪姆斯多格廣場的一家信貸銀行,并占領了銀行。其后5天,幾名銀行職員被劫匪扣作人質,關在保險庫里。劫匪最終向當局投降。之后發生了一件怪事,在媒體采訪中,多數慘遭囚禁的銀行職員都對劫持者表達了支持和同情,甚至有人愿意在隨后的庭審中,作為品德證人為劫匪辯護。
這些事件公布約一年之后,報業巨頭威廉·倫道夫·赫斯特的孫女帕特里夏·赫斯特被自稱“共生解放軍”(共生軍)
的團伙綁架。共生軍妄圖實施一系列恐怖活動,以支持極端的左翼事業,其活動類似意大利的“紅色旅”
和德國的“巴德爾與邁因霍夫紅色旅”
。被囚禁兩個月后,赫斯特加入了劫持者陣營,在媒體聲明中宣布自己與家族斷絕關系,加入共生軍。其后不久,赫斯特與共生軍其他成員卷入了一起搶劫銀行未遂案件,并因此被捕。
從這兩次事件以及其他一些事件中,心理學家及精神病學家發現了一種新的心理現象,即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或赫斯特綜合征)。進化心理學研究者通常認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人類歷史早期出現的行為現象。以下是對其起源的標準解釋:在早期的狩獵采集社會中,各個部落相互之間要爭奪有限的食物資源,這往往會引發部落沖突。在此情況之下,男性經常劫持敵對部落的女性成員。在物競天擇的原則下,能成功融入新部落的女性更占優勢:她們能幸存下來,甚至為劫持者繁衍后代。無法在情感上認同劫持者的女性往往未能幸存,即便自己免于一死,也往往沒有生育后代。
我認為這一解釋并不盡如人意。首先,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對男女都有影響。其次,該綜合征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相比之下,進化論的觀點過于片面和狹隘。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只是另一種綜合征最極端的表現。這種綜合征更加普遍,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其所累:在與權勢人物的相處中,我們往往會對其產生正面情感。即便可能被這些權勢高于自己的人加害,受到對方的不公對待,人們也往往會頑固不化地保持這種正面情感。改變境遇的機會越渺茫,人就越有可能對權勢人物表達正面情感,而將自己受到的不公對待歸咎于自己。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婦女遭到家暴,卻拒絕離開有施虐傾向的丈夫;老板劣跡斑斑,卻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員工的諒解;重要客戶盛氣凌人,甚至目中無人,卻無人追究。
我所指的情況并不包括我們完全自知地位低下,卻明白怒形于色會適得其反,因而出于策略原因隱忍怒火。我所指的情況是,面對于己有害的人,僅僅因為對方處于權勢位置,我們就一反常態地給予諒解,或完全忽略其行為。相比之下,對臨時老板或無足輕重的客戶,我們會迅速予以反擊,除非反擊的代價太高。
在很多情況下,權力分配對我們極為不利,情感機制就會與認知機制相互配合,調節受辱感與憤怒感。這是理性的情感行為,適當發揮作用,可增加我們的生存概率。然而,在極端情況——如婦女遭遇家暴——下,這種行為模式也可能對我們貽害無窮。如有權勢人物施以小恩小惠,情感機制也會放大我們的感激之情,我們會因此過于看重此類恩惠,毫無來由地相信權勢人物擁有仁慈正派的品質。這就是警察審犯人時,唱紅臉和唱白臉這種手段屢屢成功的秘訣所在——唱白臉的警察演完戲卻沒能讓犯人認罪后,唱紅臉的警察忽然以天使般的姿態出現,要么遞咖啡,要么遞煙,總是將犯人的最大利益放在心上。
這種小恩小惠即便是來自(或許尤其是因為來自)極其可怕的權勢人物,也有一定的情感力量。我對此有所認識,是因為我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1932年,我的父親漢斯·溫特就讀于德國柯尼斯堡的伊曼努爾·康德小學,是全校唯一一名猶太學生,他尤其清楚地記得他的歷史老師格魯勃博士。格魯勃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也是狂熱的納粹支持者,無視魏瑪共和國
的課綱,自備內容存在惡意排猶、種族歧視傾向的教案,宣稱德國是人類文明的搖籃,而猶太人是尼安德特人
的后裔。他很清楚我父親是猶太人,時時幸災樂禍地當著其他學生的面羞辱他。例如,有一次他把父親叫到教室前面,讓他復述害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故事
。格魯勃還完全無視魏瑪政府嚴禁在學校舉行政治集會的禁令,在上課期間舉行大規模的納粹集會,并最終發展成家常便飯。父親在家里支支吾吾地提起了這件事,這險些讓格魯勃丟了飯碗。此后,他把父親叫到教室前面的次數減少了,但目光仍然時刻不離父親。
1933年2月初,格魯勃博士在學校組織了一場盛大的典禮,慶祝希特勒就任德國總理。前任政府限制在學校舉行政治活動的限令一夜之間即遭廢除。至當天早上八點鐘,飾有“卍”字符的旗幟和橫幅已經準備就緒,父親心驚膽戰又憤憤不平,覺得參加這種活動不堪忍受,于是把手中的旗幟給了站在他身前的男孩,便從學校的游行地點匆匆逃走,沖進了教學樓,想躲進衛生間,但迎面撞上了在衛生間里唱納粹國歌的格魯勃博士,他穿著筆挺的沖鋒隊制服。
“漢斯·溫特,停下!”格魯勃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漢斯飛快地跑出校園,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打算跑進離學校半英里遠的叔叔開的一家小麥出口公司。他要是能趕在格魯勃抓住他之前跑到公司辦公室,就能脫離危險,因為他的父親很有可能在場。他父親若是能看到格魯勃的企圖,一定能想辦法讓漢斯再也不用見到格魯勃。
在2月份,柯尼斯堡的氣溫經常處于零攝氏度以下。漢斯運氣不佳,當天的街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在寒冷徹骨、滑溜溜的城市街道上慌手慌腳地跑了幾分鐘后,他的腳在冰上打滑了,摔在了人行道上,腿也摔傷了。這時,他已經能聽到格魯勃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他相信不消幾秒,人高馬大的格魯勃就會撲到他身上來,把他的腦袋按在冰上,讓他沒有辦法還擊。而且,也沒有人會施以援手,阻止格魯勃對他展開全面報復。
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我父親的性格產生了——或好或壞的——深遠影響。在納粹接管德國政權的那一年,盡管命運乖舛,卻沒有任何事件的影響可與之比擬。
格魯勃小心翼翼地走到父親身邊,把他抱在懷里,柔聲細語地說:“漢斯,發生了什么事?讓我看看你傷到哪里了。”格魯勃仔細查看了他腳上的傷,然后扶著漢斯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腦袋,指了指附近的一間咖啡館。格魯勃埋單給他叫了一杯熱茶和一碟巧克力蛋糕,漢斯隔著桌子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格魯勃坐在那里,用手臂托著下巴,頭與漢斯保持齊平。他解釋稱,他追趕他是想跟他和解,而無意傷害他。
“實際上,我想告訴你,作為教育工作者及你個人的老師,我認為自己對你在學校的健康快樂負有責任。沒有人可以傷害你,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師,誰都不行。答應我,要是有人想傷害你,你會告訴我。”
格魯勃滔滔不絕了一番,強調既然阿道夫·希特勒已經成為德國元首,尊重、公正和禮貌自然會成為新納粹德國的特質。一番夸夸其談后,他從容地開始享用他為漢斯點的蛋糕。
這個故事我聽父親講了許多遍,每每描述起咖啡館的情景,他都會眼含淚光,聲音哽咽。我的父親有此反應,是因為他依稀記得在德國上學的最后一年受盡了苦頭,還是因為一臉惡人相的格魯勃把他嚇得魂不附體?我認為兩者都不是。我認為,我的父親之所以有此反應,是因為他在最出人意料的場合,最出人意料的時間,從最出人意料的人那里,得到了善待。他顯然將格魯勃當作了英雄——實際上,也可以說是正義之士。
為什么性情乖戾的格魯勃做了幾分鐘的謙謙君子,就能得到這般待遇?我一直不敢直接問我父親這個問題,但顯然格魯勃性情乖張、行為可鄙,我父親并不是不計前嫌,反而正是因為這點才會多年來一直感念他。
我父親的情感反應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一種輕度表現。他所處的境況是,在納粹剛剛開始掌權的那段人心惶惶的時期,一名地位在他之上的教師讓他的生活苦不堪言。這名教師稍稍付出了一點代價,便得到了這名學生的感念,這是理性情感作用的結果,保護了我父親,讓他得以熬過在德國最后幾個月的艱難生活。某種情感在特定時間內或許是理性的,但這種情感會在我們的內心根深蒂固,乃至失去保護作用后,還會繼續存在數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