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瓢紐約
- 張北海
- 1610字
- 2019-01-04 06:45:20
流動的詩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現(xiàn)在回想,大約是三年前一個悶熱的傍晚,在下城6號地鐵第三節(jié)車廂,剛離開28街可是還沒有進入23街站,背靠著中間車門,正在沒有什么目的也沒有任何意識地抬頭遙望對面車頂之下一張張醫(yī)治腳氣、安全性行為、隆乳、減肥廣告的一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首兩行詩:
先生,你也兇悍,我也兇悍,
可是誰來寫誰的墓志銘?
作者是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經(jīng)過本人特許之后才首次在紐約地下鐵上發(fā)表的詩作。
自從那個傍晚之后,無論我搭乘紐約任何一號地鐵,或任何一號公車,我都看到有這位那位知名或(我)不知名的詩人的作品,印在和一般標準廣告大小的海報式紙板上,張貼在車廂刊登廣告的地方。
“先生,你也兇悍,我也兇悍,可是誰來寫誰的墓志銘?”,約瑟夫·布羅茨基, 1991,地鐵詩作
詩冊封面
我同時又發(fā)現(xiàn),這些車廂中一系列的詩歌還有一個稱號,叫做“流動的詩”(Poetry in Motion),是紐約市捷運和美國詩會合辦的,獻給所有乘客。
連我這個從來沒有寫過詩,而且只不過極其偶然才讀幾首詩的乘客,都感動地設(shè)法利用乘車的有限時間,去看、去默記幾首短詩,或一首較長詩作之中幾個短句:
你問我在想什么,
在我們是情人之前。
答案很簡單,
在我認識你之前,
我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想。
很美吧?但英文原詩更美。因此我要在此向作者Kenneth Rexroth和讀者致歉,我只能以散文體來表達。至于我寫詩的朋友,我想他們不會怪我,這些都應(yīng)該是他們非常熟悉的名家名作。
地鐵公車上有詩?我覺得這是紐約捷運全部冷氣化之后最偉大的貢獻。
公共交通系統(tǒng)轉(zhuǎn)載詩歌并不是紐約的新概念,歐洲十幾年前就開始了,而舊金山的巴士也早在1984年就在車內(nèi)張貼詩作。不過,紐約是因為地鐵總裁發(fā)現(xiàn)倫敦地鐵這么做才建議仿效的。今天,紐約市四千多輛地鐵和三千七百輛公車里面,每一個月輪換兩首不同的詩,而且今年6月還出版了《流動的詩》選集,共一百首。
紐約的反應(yīng)好像非常之好,地鐵乘客好像也很高興。想想看,在世界各地都放映的好萊塢電影的描寫之下,紐約地下鐵簡直是通往地獄的運載工具。因此,當我們在地鐵看到了但丁在《地獄篇》中說,“在我們生命旅途的中間/我發(fā)現(xiàn)我迷失在一座黑暗森林之中/找不到那條大路”的時候,不論我們多么失意失落,至少不會感到孤獨,何況再有兩站就到家了。
再有兩站就到家,這也許是你我看了但丁那首詩后在地鐵上的反應(yīng),可是女詩人May Swenson并不這么認為。她在地鐵上那首《搭A號車》中覺得,“輪與軌頂頂相碰/在滑動油潤摩擦中做愛/這是我愿延長的欣快/站抵達得太早了”。
詩人和愛詩的人也許早就認清了一點,而我卻是在紐約地鐵上受到這些“流動的詩”啟發(fā)的,就是,詩的確要比散文更能不浪費任何文字地抓到重點。你看Stephern Crane的《一個人對宇宙說》:
一個人對宇宙說:
“先生,我存在!”
“但是,”宇宙回答說,
“這個事實并不使我產(chǎn)生任何義務(wù)感。”
我們二人的差別不光是他是19世紀的人,我是20世紀的人,而且他是先知,我是后覺。然而,就在我發(fā)現(xiàn)我之存在與否,對宇宙來說完全沒有意義之后不久,我在地鐵上(真不好意思)又發(fā)現(xiàn)了比他晚一代的Edna St. Vincent Millay的頌歌:
我們很累,我們非??鞓沸腋!?/p>
我們整晚來回乘坐擺渡;
從我們不知哪里買的各一打里,
你吃了個蘋果,我吃了個梨,
天空泛白,冷風呻吟,
太陽冉冉升起,一桶黃金。
不知道這一對顯然正在熱戀中的情侶,有沒有(當然不是在地鐵上)讀到與其創(chuàng)作者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作家Dorothy Parker的《不幸的偶然》:
當你顫抖嘆息地
發(fā)誓說你屬于他,
而他也誓言他的熱情
無限而不朽——
夫人,請注意:
你們有一個在說謊。
唉!在紐約坐了這么多年的地下鐵,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擔心被偷被搶之外,最近又多了一層煩惱——是吃蘋果的在說謊,還是吃梨的在說謊?再又因為發(fā)現(xiàn)了我之存在與否,宇宙絲毫沒有義務(wù),那我只能暫時忘記存在和愛情,而回到更基本迫切的現(xiàn)實:在悶熱夏夜搭乘紐約地鐵,我要冷氣,不要詩。
什么?你說我小看詩人?瞧不起詩?先生,你也兇悍,我也兇悍,可是誰來寫誰的墓志銘?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