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淪陷與流亡
逃出北平
盧溝橋槍聲響起的時候,梁思成等人沒有——當然也不會聽到。此前他們有一種預感,日本軍隊遲早要對平津兩地乃至整個華北動手,但萬萬沒想到在自己離開佛光寺的這個夜晚,北平郊外已是炮聲隆隆,中日雙方軍隊真刀真槍地干了起來。在陣陣喊殺與哀鳴聲中,一場血光之災,以泰山崩塌、大地陸沉之勢席卷而來。
第二天,五臺山陽光燦爛,空氣清新,壯闊的山河越發俊秀雄奇。沉浸在美好憧憬中的梁思成、林徽因和兩位助手騎上毛驢,離開雞毛客棧,懷揣發現佛光寺的狂喜,意猶未盡地圍繞山中幾處名勝古跡繼續尋訪調查,先后走訪了靜靈寺、金閣寺、鎮海寺、南山寺等廟宇,但沒有獲得理想的成果。幾天之后,一行人來到沙河鎮,沿滹沱河經繁峙向西北方向古城代縣奔去。抵達縣城后,梁思成決定暫住幾日,除了恢復已消耗殆盡的體力,也借機好好回顧和整理此前考察搜集的大量資料。
7月12日傍晚,忙碌一天的梁思成接到一捆報紙,這是之前他專門托朋友從太原捎來的,因近來持續暴雨,山路被洪水沖毀,拖延了幾天才得以送到。梁思成躺在帳篷中的帆布床上把報紙慢慢攤開,目光剛一接觸標題,整個身心如遭電擊,血轟地一下沖上腦門。他下意識地起身沖出帳篷,對正在外邊乘涼的林徽因和兩位助手大聲高呼:“不好了,打起來了,北平打起來了!”
眾人大驚,急忙圍將上來,只見報紙第一版大字號黑色標題耀眼刺目:“日軍猛烈進攻我平郊據點,北平危急!”
此時,盧溝橋事變已經爆發五天了。
北平危在旦夕,家中老小在炮火中不知生死,中國營造學社同人也一定亂作一團,必須立即趕回去。但據報紙透露的消息,津浦、平漢兩路已被日軍截斷,只有北出雁門關,經山陰道赴大同,沿平綏鐵路轉回北平。
次日清晨,梁思成一行從代縣出發,徒步來到同蒲路中途的陽明堡。此時,梁思成深恐平綏路一旦斷絕,將不知何時能返北平,又恐已獲取的珍貴資料有所閃失,決定讓紀玉堂帶上圖錄、稿件等測繪資料,暫時返回太原,一面向山西省政府報告考察成果,一面待機返北平。主意已定,幾人匆匆分手,各奔南北。梁氏夫婦和莫宗江出雁門關,沿著唯一的回歸之路,心急如焚地趕往北平,紀玉堂南下太原。
待梁氏夫婦與莫宗江返回北平后,發現整個北平城已籠罩在戰爭的恐怖氣氛之中。據梁氏夫婦的兒子梁從誡回憶說:“當時誰也不能預料這場戰爭會打多久,會有多艱苦,甚至中國能不能贏。北總布胡同三號院里的氣氛變了,連小孩子也能覺察出來。”又說:“……不久,日軍兵臨北平城下。宋哲元的部隊做出要抵抗的樣子,戰壕竟挖到了北總布胡同。我還依稀記得我家門口也壘起了沙袋。但沒有兩天,就成了一條空無一人的破土溝,‘大刀隊’們也不見了。日本人進城了。”
7月28日,二十九軍軍長兼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攜二十九軍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秦德純及師長馮治安等數位高官大員,率部倉皇南撤。7月29日,北平陷落。
7月30日,天津陷落。繼之日本軍隊向華北更廣大的地區進擊和掃蕩。

◎盧溝橋事變爆發后,駐守宛平城的二十九軍官兵被迫應戰
從盧溝橋事變爆發到平津陷落的20多個日夜,中日軍隊交戰的隆隆炮火與日本轟炸機的呼嘯轟鳴,令平津地區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各政府機關及工商界人士于紛亂中開始自尋門路紛紛撤離逃亡。以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國立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范大學、私立南開大學、私立燕京大學、私立輔仁大學等著名高校為代表的教育界,同樣呈現一派驚恐、慌亂之象,一些人悄然打點行裝,拖兒帶女,隨著滾滾人流,冒著盛夏酷暑和彌漫的煙塵,紛紛向城外涌去。

◎被日軍轟炸后的南開大學校園慘狀
當時正在廬山主持國防會議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聞訊,向宋哲元、秦德純等接二連三拍發“固守勿退”的電令,同時分別邀請各界人士火速前往廬山牯嶺,頻頻舉行談話會及國防參議會,共商救國圖存大計。國立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國立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私立天津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等一批平津學界要人也應邀參加會議。
此時,平津兩地各高校正逢暑期,被邀請到廬山參加會議的各大學校長以及部分在外地的教職員工,由于遠離平津,對戰事真相難辨真偽,因此恐怖的謠言隨著混亂時局像野火一樣在中國大地上四處流竄飛騰。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保護和搶救平津地區教育界、文化界知識分子與民族精英,越來越顯得重要和迫在眉睫。由廬山轉入南京繼續參與國是討論的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校長蔣、梅、張,以及胡適、傅斯年等學界名流,日夜奔走呼號,與國民政府高層反復商討如何安全撤退和安置各校師生。一時間,南京與平津高校間密電頻傳,共同商討抗敵避亂、弦歌不輟的對策。
8月中旬,國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兼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副所長傅斯年,在同北大、清華、南開等三所大學校長反復商討、權衡后,力主將三校師生撤出平津,在相對安全的湖南長沙組建臨時大學,這一決議得到國民政府最高教育會議通過。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發出命令,宣布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等三校校長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三人任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教育部代表楊振聲任籌委會主任秘書(代表教育部次長周炳琳)。籌委會成員由每校委派一人,北大為胡適,清華為顧毓琇,南開為何廉;此外成員還有傅斯年、湖南教育廳廳長朱經農、湖南大學校長皮宗石等人。籌委會主任委員由教育部部長王世杰擔任。9月13日,籌備委員會召開第一次會議,確定租賃長沙市韭菜園一號原美國教會所辦圣經書院作為臨時校舍,并明確院系設置、組織結構、經費分配等事宜。此時長沙圣經書院已經停辦,校內教室、宿舍、家具及辦公用具較為齊備,另外還有一個大禮堂的地下室,正好作為臨時大學師生的防空洞。9月28日,國立長沙臨時大學關防正式啟用,校務由三校校長及主任秘書所組織的常務委員會負責。
在此之前,由教育部發出的撤退令已在平津三校師生中秘密傳達,早已心神焦灼、翹首以盼的教職員工和學生們接到口頭通知,紛紛設法出城,盡快逃離淪于敵手的平津兩地,輾轉趕赴湖南長沙。與此同時,國民政府命令國立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范大學、國立天津北洋工學院(原北洋大學)三所院校于9月10日遷至西安,組成西安臨時大學繼續開課。——中國現代歷史上最為悲壯的一次知識分子大撤退開始了。由于這一決定是在時局激變的緊急情況下倉促做出的,因而,此次撤退實際上是一次毫無組織和秩序可言的慌亂大潰退與大逃亡。
平津幾所著名高校的師生走了,其他眾多知識分子卻在淪陷的北平、天津甚至整個華北茫然四顧,不知自己的命運維系何處。按照南京國民政府制定的綱要草案,鑒于時局危殆,政府資金短缺,除天津南開私立大學之外,整個華北地區包括燕京、輔仁在內的著名私立大學、非國立學校、私立文化科研機構,一概棄之不顧。這些學校和機構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如果自己不設法自謀生路,只有聽天由命。此時梁思成、林徽因服務的中國營造學社,正是一所私立機構,自然屬于中央政府“棄之不顧”之列。
在內外交困、險象環生的大混亂、大動蕩之際,梁思成匆忙來到設在北平中山公園內的中國營造學社總部,找老社長朱啟鈐和同人商量對策。結論是: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下,營造學社已無法正常工作,只好宣布暫時解散,各奔前程,是死是活,各自保重。老社長朱啟鈐因年老體衰不愿離開北平,學社遺留工作以及未來的希望,都托付給梁思成負責。令同人最放心不下的是,學社工作的成果——大量調查資料、測稿、圖版及照相圖片等該如何處置?為不讓這批珍貴的文化資料落入日本侵略者手中,朱啟鈐、梁思成、劉敦楨等共同決定暫存入天津英租界英資銀行地下倉庫一保險柜中,“所定提取手續,由朱啟鈐、梁思成和一位林行規律師共同簽字才行”,否則無法開啟。
按照約定,中國營造學社同人緊鑼密鼓處理各種繁雜事務,這時梁思成突然收到署名“東亞共榮協會”的請柬,邀請他出席會議并發表對“東亞共榮文化圈”的看法。梁思成深知日本人已注意到自己的身份和在北平文化界的影響,要想不做和日本人“共榮”的漢奸,必須盡快離開北平。
事不宜遲,梁思成與愛妻林徽因一面聯系可結伴流亡的清華大學教授,一面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出城。除了必須攜帶的幾箱資料和工作用品外,只帶了幾個鋪蓋卷和一些換洗的隨身衣服,其他東西包括一輛雪佛蘭牌汽車,不管貴重與否,都只好采取國民政府對待自己的政策——“棄之不顧”了。國破家亡,如此狼狽不堪、愴然逃離故園,心中自有說不出的凄楚。

◎林徽因與女兒梁再冰在北總布胡同家中
1937年9月5日凌晨,梁思成夫婦攜女兒再冰與兒子從誡,連同林徽因的母親一家五口,與國立清華大學金岳霖等幾位教授,匆匆走出北平城內北總布胡同三號家門。臨上車的一瞬,多愁善感的林徽因忍不住回頭一瞥,脆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一陣酸楚襲過,淚水奪眶而出。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此前醫生曾警告過,說她的身體難以承受千里奔徙的顛沛流離,但林徽因于無奈中悲壯地答道:“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
此前,北平城的東、北、西三面均受日軍與漢奸隊伍圍困,只剩向南的一條通道——平漢鐵路尚處于中日爭奪之中。當梁、林逃亡之時,這條緊挨盧溝橋的交通大動脈已被日軍占領并切斷。出城流亡的路,只有從北平乘車到天津,由天津碼頭轉水路繞道南下。
一行人悄然來到前門乘火車赴津,提心吊膽地躲過了日軍與漢奸的設卡盤查,總算到達天津。梁思成一家和金岳霖等稍事休整,之后乘“圣經”號輪船到青島,再經濟南、鄭州、漢口,最后到達長沙。在天津上船前,梁思成把他此前用英文撰寫的幾篇關于古建筑發現的學術論文寄給美國朋友費慰梅,請她設法在國外發表,并匆匆附上一張字條說:“發生了這么多事,我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總之我們都平安,一個星期前我們抵達天津,打算坐船到青島,從那里途經濟南,去到換車船不超過五次的任何地方——最好是長沙,而這期間盡可能不要遇上空襲。等到戰爭打贏了,我們就可以結束逃難生涯。”
輪船拔錨起航,站在“圣經”號甲板上的梁氏夫婦,目送陸地漸漸遠去,一定沒有想到他們到了長沙之后會再轉昆明,最后輾轉到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四川南溪李莊鎮郊外一個叫上壩月亮田的野間小院隱居下來。他們或許認為中國會很快打贏這場戰爭,自己也會很快返回那座留下了溫馨記憶的家園。但正如此時同他們一道站在甲板上,眼望浪花翻騰、海鷗飛舞的寶貝兒子梁從誡在許多年后所說:我的父母“也許沒有料到,這一走就是九年。此時他們都年輕、健康、漂亮,回來時卻都成了蒼老、衰弱的病人”。
清華園結義
一路顛簸動蕩,梁思成一家與朋友們總算到達了長沙。如老金(金岳霖,梁思成夫婦常呼之曰“老金”)致費慰梅信中所說:“一路上沒出什么大岔子,不過有些麻煩已經夠難應付了。我們繞來轉去到了漢口,最后總算到達長沙,這時已是十月一日了。聯合大學十一月一日開學。”
到達長沙后,梁思成經幾天奔波,總算在火車站旁租到一棟二層樓房上層的三間作為全家棲身之所。
梁家剛剛安頓下來,從北平流亡到此地的清華、北大等高校的教授朋友們紛紛上門,除了尋找一點家庭溫暖,更多的是聚在一起談論日趨酷烈的政治、戰爭局勢,預測著中國未來前景。大約十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梁思成弟弟梁思永又帶一位朋友找上門來,梁氏夫婦一看,大為驚喜。來人是他們的老友李濟。
在流亡的路上梁氏夫婦沒有想到北平一別就是九年,此時他們同樣沒有想到,這個傍晚的不期而遇,意味著未來九年的生活,將與面前的兩人以及他們所在機關的朋友們緊緊維系在一起。
在戰火連綿、危機四伏的異地他鄉,兄弟相見,手足之情自不待言。而梁思成夫婦與李濟的會面,亦非一般朋友故舊所能體會,雙方自是百感交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站在面前的李濟,與梁氏家族兩代人有著非同尋常的淵源。
1896年6月2日生于湖北鐘祥縣的李濟(字濟之),1907年隨任小京官的父親李權(號郢客)進入北京五城中學(北師大附中前身)讀書,14歲考入清華學堂。1918年,李濟畢業并以官費生身份赴美留學。與他同船離開上海碼頭的中國留學生還有幾位,如后來成為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朱家驊、總干事葉企孫,而其中在坊間名氣最大的則是梁啟超的得意門生、自費出國留學的徐志摩。
李濟與徐志摩結伴到達美國,雙雙進入馬薩諸塞州克拉克大學學習,李攻讀心理學,徐攻讀財政、銀行學專業。一年之后,徐志摩轉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李繼續留在克拉克大學以研究生身份攻讀社會學,并于1920年獲碩士學位,同年轉入哈佛大學攻讀人類學專業。1923年,李濟以題為《中國民族的形成》的論文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旋即踏上歸國的途程,時年27歲。正如若干年后李濟自己所言:“那時的留學生,沒有一個人想在美國長久地呆下去,也根本沒有人想做這樣的夢。那時的留學生,都是在畢業之后就回國的。他們在回國之后,選擇職業的時候,也沒有人考慮到賺多少錢和養家糊口的問題。我就是在當年這種留學風氣之下,選擇了我所喜愛的學科——人類學。”
1925年2月,在曹云祥校長的主持下,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籌備處鳴鑼開張,聘請由美國哈佛大學學成歸國的一代名士吳宓為研究院籌備處主任。自此,吳宓開始協助校長曹云祥積極物色延聘國內“精博宏通的國學大師”來院執教,而第一個聘請的就是王國維。王氏作為清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溥儀的“帝師”(曾任宣統朝南書房行走,正五品),自然屬于舊派人物,經過反復權衡,又偷偷跑到天津,私下征得已被趕出紫禁城的遜帝溥儀“恩準”,才答應就任。
與王國維的性格、處事風格大為不同的是,梁啟超一見聘書,就極其痛快地接受了。當時北平學界幾乎盡人皆知,梁啟超與清華學校有著相當深的淵源與感情,其三位公子先后求學于清華學校。長子梁思成1915年入學,1923年畢業,次年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次子梁思永1916年入學,1924年畢業后留學美國哈佛大學;三子梁思忠1918年入學,1926年畢業后同樣留學美國,并進了著名的西點軍校接受訓練。梁啟超本人于1914年前后,曾數次來清華學校做“名人演講”,與清華師生建立了真摯的友誼。對這段歷史因緣,梁啟超曾直言道:“我與清華學校,因屢次講演的關系,對于學生及學校情感皆日益深摯。”稍后,梁氏還不時來清華“小住”,著書立說,與清華上下左右的關系更加密切。
時年49歲的王國維和時年53歲的梁啟超到任后,由清華教務長張彭春和吳宓分別推薦,相繼聘請了另外兩位留學歐美的大字號“海龜”。一位是年僅34歲、才情超群、知識廣博、號稱“漢語言學之父”的趙元任;另一位是號稱“三百年僅此一人”(傅斯年語)的史學大師、“教授的教授”、時年37歲的陳寅恪。——這就是當年天下學界為之震動,被后人廣為流傳并影響深遠的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

◎1925年冬,在清華園國學研究院教師合影。前排左起:李濟,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后排左起:章昭煌,陸維釗,梁廷燦。時陳寅恪未到校(引自《清華年刊》1925年26期)
緊 隨“四 大 導師”進入國學院的另一位導師,就是后來被譽為“中國人類學和考古學之父”、當時最為年輕的“海龜”李濟。時年29歲的李濟,以特約講師的身份出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研究生導師。因李氏當時在美國弗利爾藝術館基金會就職,在清華屬兼職,只能聘為講師銜的導師,以與教授銜的“四大導師”區別。其擔任的課程先后有普通人類學、人體測量學、古器物學、考古學等,同時還主持了一個考古學陳列室,重點指導的研究生只有一個半,一個是后來中國龍山文化和南詔文化的發現者、著名考古學家吳金鼎;半個是著名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徐中舒。因徐氏主修課業是跟隨王國維游學,故從李濟指導的角度而言只算半個。
1926年2月5日,李濟走出清華園書齋,與著名地質學家、曾隨瑞典著名學者安特生發掘聞名于世的“仰韶文化”的袁復禮同赴山西,沿汾河流域到晉南做考古調查,發現了幾處新石器時代的彩陶遺址,取得了一些標本。在初步確定幾個可供發掘的地點后,于3月底返回清華園。同年10月,在李濟的直接協調洽談下,由清華國學研究院和美國弗利爾藝術館共同組織,由美方出部分經費,李濟、袁復禮主持,赴山西夏縣西陰村進行田野考古發掘——這是中國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近代科學考古發掘嘗試,也是李濟在清華任教的幾年間做成的唯一一次考古發掘。對此項中外合作發掘事宜,時任中國考古學會會長的梁啟超極感興趣,給予大力支持與關懷。憑著自己的聲名與龐大的人脈背景,梁曾兩度親筆寫信給權傾山西的閻錫山,請他對這一新興科學事業給予官方支持。李濟后來曾深情地回憶道:“梁啟超教授是非常熱心于田野考古的人,他主動地把我推薦給山西省模范省長閻錫山。”因有了閻老西政府的撐腰,這次考古發掘非常順利。
此時,梁啟超次子梁思永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哈佛大學就讀,主攻考古人類學專業。這一專業的選擇緣于梁啟超的精心策劃與安排。具有遠大學術眼光和強烈民族責任感的梁任公,眼望世界范圍的考古學迅猛發展,而在號稱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境內,從事考古工作的人都是以各種名義來華的西洋或東洋學者,如瑞典人安特生(J. G. Andersson),加拿大人步達生(Davidson Black),德國人魏敦瑞(J. F. Weidereich),法國人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日本人鳥居龍藏、水野清一等。梁啟超對這種現狀頗為不滿和不服氣,很希望有中國人自己出面來做這一科學的考古工作。對這門學問的前景,他在一次演講中曾滿懷信心地指出,“以中國地方這樣大,歷史這樣久,蘊藏的古物這樣豐富,努力往下作去,一定能于全世界的考古學上占有極高的位置”。正是有了如此眼光和信心,這位決心以學術薪火傳家立業的“飲冰室主人”,讓長子梁思成赴美國學習建筑,次子梁思永學習考古。這一安排,皆是為了讓這些當時不受中國學術界重視的冷僻專業,能夠在中國大地上生根、發芽、成長、壯大,“為中華民族在這一專業學問領域爭一世界性名譽”
。他在致子女的信中說:“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條路,將來互得聯絡觀摩之益,真是最好沒有了。”
后來事實證明,梁啟超的目的達到了,梁思成與梁思永學成歸國后,分別成為自己專業學科中領一代風騷的宗師,只是梁啟超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1926年12月10日夜,梁啟超于清華園斗室給正在哈佛就讀的次子梁思永寫信,信中多次提到李濟的田野發掘:“李濟之現在山西鄉下(非陜西)正采掘得興高采烈,我已經寫信給他,告訴以你的志愿及條件,大約十日內可有回信。我想他們沒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作實在職務,得有實習機會,盤費、食住費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問題。”在梁啟超寫這封信之前,梁思永于學習期間曾參加了印第安人遺址的發掘,他寫信給父親梁啟超,表示想回國實習并搜集一些中國田野考古資料。為此,梁啟超除向這個遠在異國的兒子提供有關統計資料,還為其回國后的實習機會和條件做了精心安排。從信中看出,梁思永一旦回國,就可跟隨李濟到田野上一試身手。
李濟和袁復禮在山西工作了兩個多月,直到12月30日方結束。此次發掘收獲頗豐,共采集出土器物76箱,分裝9大車,于次年元月初,歷盡艱險磨難和幾晝夜的風餐露宿,安全無損地押運到北京郊外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的成功發掘,揭開了中國現代考古學序幕,標志著現代考古技術已經在遠東這塊古老大地上生根、發芽。作為人類學家的李濟也由這次發掘而轉到考古學領域的探索與實踐中,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考古學發展史上開一代先河的大師地位。
1927年1月10日,清華國學研究院為慶祝李濟、袁復禮考古發掘取得重要成果的茶話會在眾人期待中召開。時任清華學校教務長的梅貽琦(后于1931年12月3日就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清華國學院全體導師和學生出席了會議。梁啟超聽取了李袁二人所做考古發掘的長篇報告,欣喜逾常。當天晚上回到寓所后,以極大興致給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梁思永寫了一封2000余字的長信。信中充滿激情地說道:“他(李濟)把那七十六箱成績,平平安安運到本校,陸續打開,陳列在我們新設的考古室了。今天晚上,他和袁復禮(是他同伴學地質學的)在研究院茶話會里頭作長篇的報告演說,雖以我們的門外漢聽了,也深感興味。他們演說里頭還帶著講他們兩個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考古學者(濟之是學人類學的),真正專門研究考古學的人還在美國——梁先生的公子’。我聽了替你高興又替你惶恐,你將來如何才能當得起‘中國第一位考古專門學家’這個名譽,總要非常努力才好。”又說:“(李濟)所說‘以考古家眼光看中國,遍地皆黃金,可惜沒有人會揀’真是不錯。”梁啟超再次建議兒子回國后“跟著李、袁兩人做工作,一定很有益。”又說:“即使因時局動蕩而無法外出做田野發掘,在室內跟著李濟整理那七十六箱器物,也斷不致白費這一年光陰……”按梁啟超的打算,他還想讓梁思永豐富古文物方面的知識,多參觀幾個新成立的博物館,然后再去歐洲深造幾年,這樣眼界會更加開闊,受益自然更多。
梁思永接受了父親的建議,于1927年7月回國來到清華園。令人扼腕的是,當他在父親梁啟超帶領下,于國學研究院一一拜見各位名師巨匠時,“四大導師”之一的王國維已命赴黃泉了。
梁思永回國前的6月2日上午,王國維閱完了學生最后一份試卷,罕見地向同事借了五元錢,悄無聲息地獨自走出清華園,乘一輛洋車趕赴幾里外的頤和園,花六角錢買了一張門票,匆匆進門,而后來到魚藻軒前的昆明湖畔,懷揣剩余的四元四角錢和一紙寫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等字樣的簡短遺書,縱身一躍,沉入湖底,至此告別了紅塵滾滾、充滿苦痛與悲傷的世界,時年51歲。
在水木清華古月堂前漫步沉思的梁思永,當時尚未意識到王國維奇特、詭異、神秘的離去,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串謎團的同時,也昭示了一個不祥的預兆:清華國學院“四大”支柱轟然斷裂一根,另外一根也岌岌可危,馬上就要坍崩——這就是他的父親。
1926年年初,梁啟超因尿血癥久治不愈,不顧朋友們的反對,毅然住進美國人創辦的北京協和醫院,并于3月16日做了腎臟切除手術。極其不幸的是,手術中卻被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恒與一位純種的美國醫生,誤切掉了健全的“好腎”(右腎),虛弱的生命之泉只靠殘留的一只“壞腎”(左腎)來維持。
此時西醫在中國立足未穩,大受質疑,為了維護西醫的社會聲譽,使這門科學在中國落地生根,對于這一“以人命為兒戲”(梁啟超語)的醫療事故,作為親身的受害者,在“協和已自承認了”的情形下,梁啟超不但沒有狀告院方,相反,在他的學生陳源(西瀅)、徐志摩等人以“白丟腰子”,通過媒介向協和醫院進行口誅筆伐、興師問罪之時,仍把西醫看作科學的代表,認為維護西醫的形象就是維護科學、維護人類文明的進步事業。他阻止徐志摩等人上訴法庭,不求任何賠償,不要任何道歉,并艱難地強撐病體親自著文為協和醫院開脫。1926年6月2日,《晨報副刊》發表了梁啟超《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詳述了自己此次手術的整個過程,肯定協和的醫療是有效的。梁啟超對做了錯事的協和醫院“帶半辯護性質”,文章最后極為誠懇地講道:“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
梁啟超默默承受著身心苦痛與煎熬,維護著他篤信的科學與進步事業,而代價是他的生命。與其說梁啟超“白丟腰子”是被他所“篤信的科學”所害,不如說是他為科學所做出的犧牲更具理性和人道。
當梁思永從美國來到清華園的時候,梁啟超的人生之旅已是日薄西山,即將走到盡頭。
正應了古人“禍不單行”的一句老話,時局變幻紛亂,軍閥之間刀兵不息,整個中國戰禍連綿,使得李濟精心籌劃,準備與梁思永一道去山西和西北的兩次田野考古發掘皆成泡影。心懷焦慮與惆悵的梁思永,只好以清華國學研究院梁啟超助教的名分暫時留了下來,憋在室內整理、研究李濟西陰村發掘的陶器。1928年8月,梁思永帶著未完成的研究報告和一顆痛苦之心,再度赴美深造。他剛踏出國門,死神就開始“嘭嘭”叩擊梁府大門那個怪獸狀的銅環,梁任公生命之火已是油干薪盡,回天乏術,父子倆這一別竟成永訣。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與世長辭,享年57歲。六個月后,盛極一時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宣告解體。
1930年夏,梁思永于美國獲得碩士學位歸國。此時李濟已投奔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任考古組主任。感念舊情,李濟把梁思永推薦給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分配到考古組工作。
自此,繼梁啟超之后,命運之神又賦予李濟一段奇特的因緣,與梁思成、梁思永兄弟,開始了近20年密切合作與交往的人生之旅。
殷墟考古發掘
李濟從清華轉到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就職,離不開時勢造英雄的際遇,但更多的是他自身迸發、閃耀出的學識與人格光輝所鑄就的必然結果。
1928年10月底,李濟以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的身份去美國商談繼續合作考古發掘事宜,順便講學。回國時,路過廣州,順便到剛成立不久的中山大學去轉轉,誰知一去,便結識了傅斯年。李濟回憶說,傅氏像是老朋友一樣一定要李濟在中山大學住幾天,并大談中央研究院辦歷史語言研究所之事,“談了不久,他就要我擔任田野考古工作”。正是這次會談,決定了李濟50年的考古學術歷程。
李濟偶然結識的傅斯年,字孟真,山東聊城人,與自己同庚。1896年,傅斯年生于一個儒學世家兼破落貴族家庭。其先祖傅以漸乃大清開國后順治朝第一位狀元,后晉升為光祿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掌宰相職,權傾一時,威震朝野。傅以漸之后,傅氏一族家業興旺,歷代顯赫,故聊城傅宅有“相府”之稱。據說傅斯年自幼聰穎好學,熟讀儒學經典,號稱“黃河流域第一才子”,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后轉入國學門。在校期間,與同學好友羅家倫等人以胡適主編的《新青年》為樣板,搞起了一個叫作《新潮》的刊物,學著《新青年》的樣子鼓吹另類思想與另類文化,且倡言要在文學界革命,大力宣揚“德先生與賽先生”云云。此舉甚得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人的激賞。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發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大規模學潮,傅斯年作為北京學生游行隊伍總指揮參加了這次愛國主義行動,名聲大振。這年夏天,傅斯年畢業離校回到家鄉聊城休整。秋季,山東省教育廳招考本省籍官費留學生,傅不失時機赴省會濟南應考并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績登榜,于同年12月26日由北京動身去上海,乘輪船赴英國留學。抵英后,傅氏先入倫敦大學跟隨斯皮爾曼(Spearman)教授攻讀實驗心理學,后兼及生理學和數學。1923年由英國至德國,入柏林大學哲學院跟隨近代德國史學之父、語言考證學派一代宗師蘭克攻讀比較語言學與史學。其間,與由美至德旅行的趙元任夫婦,以及在柏林大學留學的陳寅恪、俞大維、羅家倫、毛子水、金岳霖、徐志摩等中國學生,成為經常唱和往還的朋友。經歷了七個春秋寒暑的面壁苦讀,傅斯年于1926年年底學成歸國進入中山大學任教。

◎在柏林大學的傅斯年
1926年7月,孫中山創立的廣東大學正式改名為中山大學,以示對這位民國創建人的紀念。更名后的中山大學被國民黨操控,實行校務委員會負責制,蔣介石親自任命他的鐵桿兄弟戴季陶為校務委員會委員長。同濟大學出身,曾兩次留學德國并出任過北大地質系教授兼德文系主任的朱家驊,出任中大校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兼地質系主任、教授,主持日常校務工作,并奉蔣介石和國民政府之命改組學校。一時間,中山大學頗有起色、新氣象,吸引了不少革命理想主義者前往教授或就讀。
傅斯年在回國途中的香港接到朱家驊發來的聘書,答應就聘后先回老家聊城探望老母,同年12月攜胞弟傅斯嚴一起來到廣州,出任中山大學文科學長(后改稱文學院長)暨國文、史學兩系主任。——這是傅斯年與民國時期學界最有影響力的重量級人物之一朱家驊相見、交往的開始。從此,兩人在工作、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盡管后來一個是亦官亦學,一個從政,走著不盡相同的道路,但共同的事業和理想卻把他們緊緊連在一起,并在未來20余年國家危難、顛沛流離的歲月中,共同度過了相互信任與協作的難忘時光。
1928年3月底,中央研究院籌備委員會一致通過,因歷史語言研究之重要,決設歷史語言研究所于廣州,任命傅斯年、顧頡剛、楊振聲為常務籌備委員。同年4月,國民政府決定改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為國立中央研究院,成為一個與后來的國民政府教育部同樣級別的獨立學術研究機關,任命蔡元培為中央研究院院長,楊杏佛任總干事。下設各研究所及首任所長如下:地質所李四光,天文所高魯,氣象所竺可楨,物理所丁燮林(又名丁西林),化學所王進,工程所周仁,社會科學所楊端六。
1928年10月14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正式成立,因傅斯年特有的霸氣,所址不是在南京或上海,而是隨傅斯年設在廣州東山柏園。傅氏本人辭去中山大學教職,出任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這個在世俗社會算不上官的官位,傅斯年卻視為命根,直到死都沒有脫離這個職位。
傅斯年一上任,即四處網羅人才,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北平的清華國學研究院。面對傅斯年的真誠相邀,陳寅恪、趙元任“二大”表示愿意接受,分別出任史語所屬下的歷史組和語言組主任。
稍后,傅斯年以極大的熱情與真誠打聽李濟的下落并準備邀請其加盟史語所,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濟不請自到,自美國講學返國后竟鬼使神差到中山大學校園轉悠起來。——好似上帝巧妙的安排,傅、李兩位學界巨子的大手于1928年的初冬握在了一起。于是,李濟決定辭去清華園的職位,加盟中研院史語所并出任第三組——考古組主任。
1929年6月,在傅斯年主持的所務會議上,正式決定把全所工作范圍由原來預設的九個組,壓縮為歷史、語言、考古三個組,通稱一組、二組、三組。主持各組工作的分別是陳寅恪、趙元任、李濟。后又增設第四組——民族學組,由留美的“海龜”吳定良博士擔當主任。這一體制,直到史語所遷往臺灣都未變更(抗戰軍興,民族學組欲從史語所分出,單獨成立體質人類學研究所籌備處,但終未正式獨立建所)。
當史語所三個組的人員各就各位,傅斯年以獨特的學術眼光和非凡的辦事能力,很快為第一組找到了內閣大庫檔案,指定了漢簡與敦煌材料的研究范圍;為第三組劃定了安陽與洛陽的調查;二組的工作也相應地開展起來。為消除此前李濟擔心的“口號將止于口號”這一形式主義的痼疾,早在1928年史語所正式成立前,富有學術遠見的傅斯年就于當年的8月12日,指派時任中山大學副教授及史語所通信、編輯員的董作賓,悄悄趕往河南省洛陽,還重點到安陽殷墟,對甲骨出土地進行調查并收集甲骨。
自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秋,時任國子監祭酒(相當于皇家大學校校長)的山東煙臺福山人王懿榮買藥而發現甲骨文字并得以確認后,天下震驚,中國歷史研究的新紀元由此開始。
繼王懿榮之后,1912年2月,著名古器物與古文字學家羅振玉,按照世間流傳和自己調查的線索,委托他的弟弟羅振常到河南安陽訪求甲骨。羅振常不負所望,在安陽小屯逗留50余日,不僅弄清了甲骨出土地的準確位置,而且搜求甲骨多達1.2萬片,分兩次通過火車運往北京。羅振玉通過對這批甲骨深入細致的研究,從《史記·項羽本紀》“洹水南殷墟上”的記載中得到啟示,認為此地為商朝“武乙之都”。后來又在其所著《殷墟書契考釋》自序中,確定了小屯為“洹水故墟,舊稱亶甲,今證之卜辭,則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的晚商武乙、文丁、帝乙三王時的都城。這個考釋,無論在當時還是之后,都被學術界認為是一項了不起的具有開創性的重大學術研究成果。
繼羅振玉之后,王國維通過對甲骨文的研究、考訂,使商代先公先王的名號和世系基本上得到確認,并在整體上建立了殷商歷史的體系。因此,王國維作為“新史學的開山”(郭沫若語)登上了甲骨學研究的第一座奇峰。他所寫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續考》,為甲骨學研究、發展做出了劃時代貢獻,從而直接引發了古代史,尤其殷商史作為可靠信史研究的革命性突破。
畢業于北京大學國學門、時年34歲的河南南陽人董作賓到達安陽,通過實地調查得知,小屯地下埋藏的有字甲骨,并不像羅振玉等人所說的那樣已被挖盡,從當地農民盜掘甲骨留下的坑痕判斷,殷墟規模龐大,地下遺物十分豐富,且遺址的發掘已到了刻不容緩的關頭,“遲之一日,即有一日之損失,是則由國家學術機關以科學方法發掘之,實為刻不容緩之圖”。
傅斯年看罷董作賓由前方發來的調查報告,驚喜交加,馬上籌措經費,購置設備,調配人員,在蔡元培院長的大力支持下,組成了以董作賓為首的殷墟科學發掘團,其成員有李春昱、趙芝庭、王湘、張錫晉等專業人員和工作人員,另外還有一名董作賓的同鄉同學,時任河南省教育廳秘書的郭寶鈞。
1928年10月7日,以尋找甲骨文為主要目的的殷墟首次發掘正式開始,當月31日結束,前后共進行了24天,發掘土坑40個,揭露面積280平方米,掘獲石、蚌、龜、玉、銅、陶等器物近3000余件,獲得甲骨854片,其中有字甲骨784片,另有人、豬、羊等骨架出土。董作賓作為本次發掘的主持人,手抄有字甲骨392片,并做了簡單的考釋,這個成果與他前期的調查報告共同在后來史語所創辦的《安陽發掘報告》上作為首篇文章刊載。如后來李濟所言,此次發掘與著述的問世,“不僅結束了舊的古物愛好者‘圈椅研究的博古家時代’,更重要的是為有組織地發掘這著名的廢墟鋪平了道路”。

◎1929年春,河南安陽殷墟小屯第二次發掘開工情形。坐者:李濟(左一),裴文中(左二);立者:董作賓(右二),董光忠(右一,代表美國弗利爾藝術館);左方立者為馮玉祥派來的龐炳勛部的護兵;坐者另四人可能是護兵衛隊的“長官”(李光謨提供)
當然,未受過西方近代考古學正規訓練的董作賓所組織的發掘,出現了一些疏漏甚至笑話。許多年之后,已成為著名考古學家的夏鼐就曾講道:“我在1935年參加殷墟發掘時,還聽說過一個關于董作賓1928年主持初次發掘時‘挖到和尚墳’的故事。書齋中出來的董作賓,從來沒有看見過出土的骷髏頭,只從筆記小說中知道死人身上頭發是最不易腐朽的。所以,他發掘到一座時代不明的古墓時,便認為頭上無發的墓主人一定是一位和尚。骷髏頭猙獰可怕,所以仍被埋起來。到了李濟、梁思永主持發掘時才注意到人骨標本的采集,并且用科學的采集方法和保存方法。”
或許正是由于以上的缺憾,董作賓感到有些惶恐不安,從而有了中途換將,由李濟出任第二次發掘主持的因緣。按照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的說法,“董先生到了那里,試掘了一次,斷其后來大有可為。為時雖短,所得頗可珍重,而于后來主持之任,謙讓未遑。其時,適李濟先生環游返國,中央研究院即托其總持此業,以李先生在考古學上之學問與經驗,若總持此事,后來的希望無窮。承他不棄,答應了我們,即于本年(1929年)2月到了安陽,重開工程”。
接到蔡元培與傅斯年的邀請,李濟正式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組主任身份,赴河南與正在那里的董作賓見面協商發掘事宜。在閱讀了董作賓撰寫的報告后,通過接觸交流,李濟對殷墟遺址有了進一步認識,并做出了三個方面極具科學眼光的設定:
小屯遺址明顯是殷商時代的最后一個首都;
雖遺址范圍未確定,但有字甲骨出土的地方一定是都城遺址的重要中心;
在地下堆積中與有字甲骨共存的可能還有其它類遺物,這些遺物的時代可能與有字甲骨同時,或早或晚,當然要依據埋藏處多種因素而定。
根據以上三個設定,李濟制訂了第二次小屯發掘計劃,并得到了美國弗利爾藝術館的經費支持。在董作賓密切配合下,李濟率領考古隊于1929年春季和秋季分別進行了第二次和第三次發掘,陸續發現了大批陶器、銅器,以及3000余片甲骨、兩大獸頭刻辭與聞名于世的大龜四版(即四個完整的龜蓋,上面刻有眾多殷商時代文字)。
1930年春,當史語所準備對殷墟再度進行發掘時,卻出現了不祥的征兆。河南大雨、冰雹成災,所降“冰雹大者數斤,小者如雞卵”。這場災難過后,接著出現旱災,導致河南全境“每天平均餓死1000余人”。再接下來,民國史上著名的軍閥混戰——中原大戰爆發,由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等地方軍閥組成的聯軍,與蔣介石為首的中央軍以河南省轄境為中心展開激戰。交戰雙方投入兵力達到130萬人(閻、馮、李聯軍60萬,中央軍70余萬),大戰持續時間達半年之久,雙方共死傷30萬余眾。最后以張學良調集東北軍入關助蔣,閻、馮、李聯軍敗北潰散而告終。史語所原定對安陽殷墟的第四次發掘計劃,在大炮轟鳴、硝煙彌漫、血肉橫飛、新鬼添怨舊鬼哭的風云激蕩中化為烏有。

◎1929年,李濟(左)和董作賓(右)在安陽軋道車上(李光謨提供)
以考古發掘和學術研究為志業的李濟等人,并沒有因為戰爭而中斷自己的事業(除戰爭之外,1929年冬,中研院殷墟發掘隊與河南地方勢力為爭出土器物鬧糾紛也是障礙之一)。既然在河南的地盤不能工作,李濟決定率部轉移到山東城子崖繼續進行田野考古發掘。
著名的城子崖遺址于1928年被吳金鼎發現。吳是清華國學研究院李濟唯一一位攻讀人類學與考古學的研究生。這年春天,已是山東齊魯大學助教的吳金鼎利用業余時間進行田野調查,在濟南東約30公里的歷城縣龍山鎮一個叫城子崖的地方,發現了一處黑陶文化遺址。他及時把這一情況報告給自己的導師李濟。由于河南已成為軍閥混戰的中心,史語所很想避開戰禍,在山東臨淄故城開辟一新的發掘工地,但又頗為躊躇,因為“問題太復雜了,絕非短時期可以料理得清楚的”。正在猶豫之際,城子崖遺址橫空出世。李濟隨吳金鼎到現場察看過后,立即意識到這是一處極其重要的遺址,遂決定選擇城子崖作為山東考古發掘第一個工作地點。
1930年秋,中原大戰硝煙尚未散盡,李濟與董作賓率師移駐城子崖開始首次發掘。考古人員發現遺址中明顯具有新石器時代特征,所出土的文物與河南西部仰韶文化風格迥異,其中發現最多的黑陶和灰陶器具,幾乎完全不同于河南、甘肅的彩陶,器形也沒有相同之處。而發掘所得的最具特征的“蛋殼陶”,通體漆黑光亮,薄如蛋殼,其制作工藝達到了新石器時代的頂峰,并作為一種文化標志——黑陶文化,成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響。

◎城子崖遺址出土的龍山文化陶鬶
城子崖遺址的發掘,“不但替中國文化原始問題的討論找了一個新的端緒,田野考古的工作也因此得了一個可循的軌道。與殷墟的成績相比,城子崖雖比較簡單,卻是同等的重要”。根據發掘成果,李濟等認定其文化遺存屬于新石器時代。由于城子崖遺址地處龍山鎮,遂將這一文化命名為“龍山文化”。
中原大戰硝煙散盡、血跡風干之后的1931年春,李濟率隊再返河南安陽殷墟進行第四次發掘。此次發掘在李濟的具體指導下,有計劃地將殷墟遺址劃分為五個大區,每區由一位受過專業科學訓練或有經驗的考古學家指導,以“卷地毯式”的新方法進行工作。發掘隊除原有的郭寶鈞、王湘等人外,增加了十幾位年輕學者。史語所新招聘的吳金鼎、李光宇來了;河南大學史學系學生石璋如、劉燿(尹達)來了;最令人矚目的是梁啟超的二公子、被李濟稱為“真正專門研究考古學的人”梁思永,也在這個明媚的春天里,帶著勃勃生機,神采飛揚地到來了。
梁思永于1930年夏季在哈佛大學獲碩士學位后歸國,此時梁啟超已去世一年余,清華國學研究院也已解體一年,梁思永舉目四望,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其悲痛之情無以言表。正在北平的李濟感念梁氏家族與自己的舊情,主動把梁思永介紹給傅斯年。從此,梁思永正式加入了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行列。就在李濟主持山東濟南城子崖發掘的那個秋日,梁思永被派往黑龍江昂昂溪遺址調查并發掘了一處史前文化遺址,發現了眾多的石器、骨器。返回北平的冬日,梁思永又轉道通遼,入遼西、熱河一帶調查,采集了眾多新石器時代陶片、玉器等遺物。到了次年春天,安陽殷墟發掘開始,新婚剛剛三個月的梁思永告別北平家中的愛妻李福曼,意氣風發地來到了安陽。
此前,殷墟附近有許多滿布陶片的遺址,只因不出帶字甲骨而未引起考古發掘者的重視。李濟主持第四次發掘時,感到有發掘附近遺址的必要。于是,他決定選擇殷墟遺址東南部,靠近平漢路一個明顯凸出地面、名叫后岡的地方進行發掘,并把該區劃為第五區,發掘工作由剛剛來到安陽的梁思永獨立主持。
由于梁思永真正受過嚴格的考古學訓練,在田野考古發掘中,無論是思維方式還是技術技能,都比其他人更勝一籌。在發掘中,梁思永帶領吳金鼎、劉燿等幾名年輕學者,采用了西方最先進的科學考古方法,依照后岡遺址不同文化堆積的不同土質、土色、包含物來劃分文化層,成功地區別出不同時代的古文化堆積,以超凡卓絕的才識,發現彩陶—黑陶—殷墟文化三者之間以一定的順序疊壓著。這一現象引起梁思永高度警覺,他以獨特的學術眼光和科學的思維覺察到:既然彩陶文化代表著安特生所發現的仰韶文化(此前瑞典人安特生在河南西部澠池縣仰韶村與甘肅一帶黃河中游地區發現的一種新石器時代彩陶文化),那么黑陶文化是否代表著城子崖的龍山文化?如果這一命題成立,則意味著龍山文化不僅局限于城子崖一地,所涉及范圍應更為廣闊,并代表著一種普遍的史前文化。這一極富科學眼光的洞見,無疑讓大家找到了解開中國史前文化之謎的一把鑰匙。面對史語所同人“天天夢想而實在意想不到的發現”(李濟語),李濟等考古學者感到城子崖遺址是獲取這把鑰匙的關鍵所在,實有再度發掘以詳察內容及充實材料的必要。于是,傅斯年決定暫緩編印殷墟發掘報告,派梁思永率一部分考古人員赴城子崖再度展開發掘。
1931年秋,梁思永率領吳金鼎、王湘等人轉赴山東城子崖,開始繼李濟之后第二次發掘。發掘的結果再次證明,殷墟與城子崖兩地的黑陶文化基本相同,這證明了梁思永天才推斷的正確。城子崖遺址的發掘,以鮮明亮麗的事實證據,糾正了瑞典學者安特生將仰韶與龍山兩種文化混在一起,輕率得出的“粗陶器要比著色陶器早”的錯誤結論,進而推動了殷墟發掘中“地層學”這一考古新方法的運用,使當時與后世學者認識到必須將殷墟文化與其他文化進行比較分析的重要原則,從而為中國考古學發展的科學化和規范化樹起了一個里程碑式的坐標。
城子崖發掘結束后,梁思永率隊返回安陽。在以后的幾次發掘中,于殷墟西部的同樂寨發現了純粹的黑陶文化遺址。這個發現使梁思永堅信在后岡關于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商(小屯)文化三疊層,按先后時間劃分的論斷。這一偉大發現,“證明殷商文化就建筑在城子崖式的黑陶文化之上”。后岡三疊層的劃分,成功地構筑了中國古文明發展史的基本框架,使中國考古學與古史研究有了劃時代的飛躍。自此,干涸的歷史長河沿著時間的脈絡重新開始流淌。梁思永也由于這一劃時代的偉大發現一舉成名,奠定了他在考古學史上一代大師的地位。這一光輝成就,正應了其父梁啟超當年的良好愿望,只是命途多舛的梁任公沒有親眼看到這一成果問世,更無法與其舉杯同慶了。

◎梁思永指揮史語所人員發掘安陽殷墟大墓情形(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提供)

◎安陽殷墟發掘工作伙伴與師友(名牌上有編號者為“十兄弟”長幼順序編號)。本圖根據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印行之“殷墟發掘八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海報”制成(董敏制作并提供)
1934年秋到1935年秋,由梁思永主持的第十、十一、十二次殷墟發掘,對已發現的王陵跡象緊追不舍,繼續擴大戰果。此時,參加發掘的專業人員達到了殷墟發掘史上最為鼎盛的時期,除總指揮梁思永外,另有董作賓、石璋如、劉燿、祁延霈、李光宇、王湘、胡福林、尹煥章、馬元材、徐中舒、滕固、黃文弼、李景聃、高去尋、潘愨、王建勛、李春巖、丁維汾、劉守忠、王獻唐、富占魁、夏鼐(實習)、吳金鼎(訪問)、傅斯年(視察)、李濟(視察)、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訪問)以及河南大學、清華大學等部分師生。一時大師云集,眾星閃耀。胸有成竹的梁思永充分表現出一個戰略家的宏大氣魄,規劃周密,指揮若定,遺址得以大面積揭露,每天用工達到550多人。在這段時間里,一連發掘了10座王陵,以及王陵周圍1200多座小墓和祭祀坑。所揭露的大墓規模宏大,氣勢壯觀,雖經盜掘,但豐富精美的出土文物仍令舉世震驚。
1937年春,由石璋如主持的第十五次更大規模的殷墟發掘再度展開。此次發掘從3月16日開始,一直延續至6月。此時,華北已是戰云密布,局勢一日緊似一日,日本人磨刀霍霍,即將血濺中原,飲馬長江。面對一觸即發的中日大戰,為防不測,殷墟發掘不得不于19日匆匆結束——這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前最后一次發掘。至此,從1928年開始的殷墟發掘,九年共進行了15次,出土有字甲骨24918片,另有大量頭骨、陶器、玉器、青銅器等器物出土。其發掘規模之大,牽涉人員之多,收獲之豐,前所未有,世之罕見。這一創世紀的偉大成就,正如后來著名考古學家、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所言:“在規模上與重要性上只有周口店的研究可以與之相比,但殷墟在中國歷史研究上的重要性是無匹的。”
當發掘人員把出土器物整理裝箱,風塵仆仆地押運到南京北極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大樓時,喘息未定,額頭上的汗水尚未抹去,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