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索爾茲伯里時,你以前的一位同伴寫信威脅你,這令你驚恐不已。你央求我幫你去見作者本人,我照辦了。這事又給我帶來了毀滅,我被迫將你所犯之事挑在雙肩負起責任。當你未能獲得學位,不得不離開牛津時,你從倫敦給我發來電報央求我過去陪你。我馬上照辦。你又讓我帶你去戈林,因為在當時情況下,你不想回家。在戈林,你看中了一座房子,我為你把它租了下來。這件事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又給我帶來了毀滅。一天你來找我,央求我看在你個人的面子上,為牛津一份即將創刊的大學生雜志寫點什么。雜志創刊人是你的一位朋友,而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可以說對他一無所知。但為了讓你開心——為了讓你高興,我什么事沒做啊?——我將原打算寄給《周六評論》的一頁有關悖論的稿件寄給他。幾個月之后,我卻由于這本雜志的性質站在老貝利[8]的被告席上,它也成了起訴方對我指控的一部分。我被要求為你朋友的散文和你的詩歌辯護。對于前者我無法遮掩它的卑陋,但對于后者,出于對你青春文學才華和你年輕生命極為痛苦的忠誠,我在法庭上做了強有力的辯護。我不愿接受將你貶為一位傷風敗俗作者的指責。但因為你朋友的大學生雜志,和我對你“不敢命名的愛”,我仍然被投入大牢。圣誕節的時候,我送了你一件禮物,用你在感謝信中所用的詞來說,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禮物”,我知道你對它心儀已久,它的價格至多在四十鎊至五十鎊之間。當我身陷滅頂之災時,法警沒收并賣掉了我的藏書,用來償還這件“非常漂亮的禮物”的費用。就因為它,法令執行到我家里來了。當我遭到人們可怕的嘲笑,同時又受到你揶揄的刺激時,我決定對你父親采取行動,申請將他逮捕,這令我陷入最終的困境,而能幫助我逃脫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可怕的費用。我告訴我的律師——當時你也在場——我沒有現金存款,根本沒有可能支付那筆高得可怕的費用,也沒有可供我支配的現錢。你也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在那個殘酷的星期五,如果當時能夠離開艾文德爾酒店,我本可以快樂自由地去法國,遠離你和你父親,不受你父親討厭的卡片和你信件的折磨,也不用坐在漢弗萊的辦公室里,無可奈何地接受自己已經破產這一事實。但是酒店人員絕對不允許我離開。你和我在酒店住了十天,讓我倍感憤怒的是——你將會承認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你居然最終發展到將你的一名同伴帶過來和我同住。十天的費用高達一百四十鎊。店主要我將賬單結清了才能取走行李,這就是我滯留倫敦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這筆酒店賬單,我周四上午就可直接去巴黎了……
當我和律師說我無錢支付高額費用時,你馬上插話了。你說你的家人將會非常樂意支付所有的必要花費。你說你父親在全體家庭成員眼中就是個大魔頭,你們經常討論有無可能將他送入瘋人院,這樣他就不再妨礙誰了。你說你父親幾乎每天都讓你母親和其他家庭成員痛苦和生氣,如果我能挺身而出將你父親羈押起來,我就是你們家的英雄和恩人。你還說這樣你母親富有的親戚們將會非常樂意支付由此引發的所有開銷。律師馬上同意了,我被匆忙推向治安法庭。我沒有理由不去法庭,我是被迫卷入訴訟的。當然,你的家庭并沒有支付費用,并且,當我被你的父親逼至破產時,涉及的那筆費用——并非高昂的借貸總額——也就是區區七百鎊左右。現在我的妻子正準備起訴離婚,因為我們就我一周的生活費到底是三鎊還是三鎊十先令這個嚴峻的問題爭得不歡而散。當然,我的離婚訴訟需要另一套全新的證據和審議,還有可能需要更為嚴格的訴訟程序。相關細節我目前自然是一無所知,只知道提供給我妻子的律師們所依憑的證據的證人姓名。他恰恰是你讀牛津時的仆人,你曾特別要求我們在戈林度夏時將其帶上。
但是,我沒有必要繼續列舉更多的事實來證明你在與我相關的無論大事小事上帶給我的奇怪的厄運。我有時感到你自己也僅僅是受一只神秘無形的手操縱的玩偶,這只手帶來種種可怕的事件,并將之推演成一個可怕的結局。但玩偶自有其激情。他們會把新的構思帶入他們所要呈現的場景中,并會扭轉無常人生的既定順序來適應玩偶本身的怪念和欲望。我們每一時刻能意識的是在人類生活中的一個永恒悖論:人是完全自由的,但同時又完全受制于法則。我常想,這或許是對你本性的唯一解釋——如果真存在某種對人類深邃可怕的心靈之謎的解釋的話,這還不包括使這個謎變得更費解的解釋。
你當然有你的幻想,確實也生活在幻想中,透過幻想那層飄忽游移的薄霧和五光十色的輕紗,你看到的世事也變了樣。我記得非常清楚,你覺得舍棄自己的家和家人投靠于我,即是對我倍加贊賞、傾心愛慕的證明。這在你看來毫無疑問。但是請你回憶一下,你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只是一場毫無節制的盛宴:奢侈品,高端生活方式,無止境的享樂,花錢如流水。你的家庭生活令你厭煩。套用你自己的話來說,“廉價的索爾茲伯里的冷酒”對你而言寡淡無味。跟在我身邊,加上我的思想魅力,就如同一場埃及的奢華盛宴。當你找不到我時,你選擇的那些臨時替代伙伴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同樣你會覺得,通過律師給父親去函,表明自己寧可放棄他給你的一年二百五十鎊的津貼——我相信那一年二百五十鎊的零用錢是從你在牛津讀書時的欠債中扣減后留下來的——也不會斷絕你和我永恒的友誼,這種做法正體現了友誼中的騎士風度,達到了一種自我犧牲的高貴品質。但是你放棄微薄的津貼并不意味著你樂于舍棄哪怕一件多余的高端奢侈品,或是一次毫無必要的鋪張浪費。相反,你對奢華生活方式的渴望前所未有地熾烈。我、你和你的意大利仆人三人在巴黎八天的開銷是一百五十鎊,僅是炙烤薄牛肉就花了八十五鎊。以你想要的這種開銷額度,就算你一日三餐僅自己一人吃,并在選擇價位不高的娛樂方式時特別節儉,你一整年的全部收入也難以維持三個星期。事實上,所謂放棄生活費只是你一場虛張聲勢的炫耀,這樣,你最終有了一個貌似成立的理由,或者,這是你自認為站得住腳的理由:你生活的一切開銷應由我支付。在很多情況下,你煞有介事地利用了你的權利,并且也最充分地表達了你的權利。你當然主要是花我的錢,但我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你也向你母親要錢。你持續不斷地花錢確實令人沮喪痛苦,因為不管怎么說,從來沒有人花起我的錢來如此理直氣壯,沒有一句感謝,毫不懂得節制……
還有,你認為通過信件的惡言、電報的謾罵和明信片的侮辱對付你的父親,是真正在為你的母親而戰,挺身而出成為你母親的勇士,為她在婚姻中遭受的磨難和痛苦復仇。這只是你的一個幻想,而且是大錯特錯的幻想。一個兒子應盡的本分是成為母親更好更乖的孩子,如果你真想為母親所受的冤屈去報復你的父親,就不要讓她害怕和你談一些嚴肅的事情,也不要把一些賬單轉給她去支付。你應該對母親更溫和體貼些,不要給她的生活帶去悲傷和痛苦。你哥哥弗朗西斯是你母親不幸遭遇的極大補償,他短暫的生命給你母親留下了多少甜蜜和美好。你本應將哥哥作為自己的榜樣。你曾試圖通過我將你父親打入大牢,認為這樣你母親將會感到由衷的快樂——你連有這樣的想法都是錯的,別說你動手去做了。我敢肯定你徹頭徹尾地錯了。當一個女人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穿上囚服被關進囚室,這個女人會怎么想呢?如果你想知道她真實的感受,寫信問我的妻子,她會告訴你的……
我也生活在幻想的迷霧中。我以為生活是一幕燦爛的喜劇,你是眾多雅士中的一員。但我發現生活是一場使人反感惡心的悲劇,并且大禍將臨的兇兆——它的兇惡之處就在于它對目標的窮追不舍和它狹隘意志力的冥頑不靈——就是你本人!生活已經被剝去了愉悅快活的面具,你我一樣被這個面具欺騙,走入歧途。
你現在能夠理解一點我承受的苦難了吧,難道還不能嗎?有一份報紙,我記得是《貝爾梅爾報》,在報道我的一個劇本彩排時,說你如同影子一樣跟在我左右。是啊,對我們友誼的記憶也如同影子跟我到這里,似乎再也不離開。它在午夜時分將我驚醒,一遍遍地給我講同一個故事,一直講到黎明,它單調乏味的復述令我夜不成寐。而到了黎明它又開始了,跟著我到監獄的放風場,讓我在放風的時候自言自語,強迫自己回憶每個可怕時刻伴隨的每個細節。那些厄運當頭的歲月里發生的一切沒有一件不在我頭腦中重現,我大腦中的那個區域已專門隔出來用以體味和重現悲傷與絕望:你尖細緊繃的每一個話音,你緊張雙手的每一個抽動和手勢,每一個苦澀的字,每一句怨毒的話都會重新回放。我會記起我們一起走過的街道和河堤,四周的圍墻和林地,鐘表指針指向的數字,微風羽翼消逝的方向,月亮的色澤和姿影。
我知道,你對你說的這一切都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你愛我。在那兩年半的時間里,命運把我們彼此分離的生命之線織進同一個紅色的罪惡之網,其間你確實是愛我的,是的,這點我知道。不管你對我做了什么,我始終覺得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是愛我的。盡管我也很清楚,我在藝術界的地位,我始終能激起他人興趣的個性,我的萬貫家財,我奢華的生活方式——伴隨這一方式的成百上千種奇妙物件構成了我不可思議的、迷人神奇的生活——所有這一切都令你著迷,令你緊跟著我。然而除了這些之外,我對你還有某種奇異的吸引力,你愛我甚于愛其他一切人。但是如同我自己,你的生命也是一出可怕的悲劇,雖然你的悲劇與我的在性質上完全相反。你想知道它是什么嗎?它就是你的性格中恨遠大于愛。你對父親的恨是如此之深,它完全超過甚至能推翻你對我的愛,這種恨使你對我的愛蒙受陰影。這兩者之間沒有斗爭,或者幾乎沒有斗爭。你的恨如此之深,它怪異地生長著。你認識不到同一個心靈是沒有讓這兩種激情同時生長的空間的。在這座精雕細琢的美麗“房子”里,愛和恨是不能同生共存的。愛是靠想象力滋養的,想象力能讓我們比我們所知的更聰慧,比我們所感的更美好,比我們本身更高貴。通過想象力,我們能完整地看見生活本身,也只有想象力能讓我們像了解理想中的那樣去了解現實狀態下人和人建立的關系。唯有在本就美好又受人們美好的想象力咀嚼過的事物中才能滋養愛,但是恨卻可受任何事物的滋養。那些年,你喝的香檳沒有一杯不催生你的怨,你享用的大餐沒有一頓不滋養你的恨。為了滿足你的恨,你用我的生活做賭注,就像你從不計后果、漫不經心、肆無忌憚地以我的金錢做你的賭資。你認為,如果這場賭博你輸了,損失的不是你;若你贏了,你知道,贏者的狂喜和收益將會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