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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貨幣問題

寶鈔

明初洪武、永樂兩朝寶鈔的通貨膨脹所造成的惡果已經普遍被經濟史研究者所認識到朱偰《信用貨幣》頁156—157;彭信威《貨幣史》頁432—433;李劍農《經濟史稿》頁102; Lien-sheng Yang(楊聯陞), Money and Credit, p.67.。然而,通貨膨脹政策對政府財政所造成的實際損害程度還沒有被全面評估過。簡單地觀察可能會認為其影響僅是暫時性的。實際上,通貨膨脹有長期的影響,因為一個錯誤會導致另一個錯誤。寶鈔的破產引起了連鎖的反應,導致了銅錢以及后來稅收管理中用銀的失敗。明代財政賬目缺乏統一管理,同時稅收定額制度一直延續下來,雖然造成這種結果有許多原因。但無疑缺乏有效的貨幣制度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所有這些都源于明初濫發紙幣的政策。

我們很難解釋洪武皇帝對寶鈔的態度。他過分自信權力。他的通貨膨脹政策實際上形成了一種新的稅收形式,雖然還沒有跡象表明他曾經這樣理解,但事實卻是如此。可以想見,通過無限制地發行紙幣來支付開支,這些紙幣不久就會飽和。沒有證據顯示他認識到這些背后的關系。

眾所周知,洪武皇帝是以賞賜的方式流通寶鈔,他把寶鈔作為特殊的賞賜授給皇子、高級官員,也把它作為外國朝貢使團的回贈禮物。同時,洪武皇帝也用它來購買糧食,或者分發寶鈔賑災。盡管很難確切知道寶鈔的實際流通量,但其大致數量還是能夠確定的,其流通量大得驚人。

依據《實錄》的記載,僅僅在1390年一年時間里,這位開國皇帝在各種場合賞賜寶鈔的記錄就有69處這69次記錄可見于《太祖實錄》頁2981—3078。。在這69個事例中有53個事例或者是指定了賞賜的準確數量,或者是清楚地說明了分發的類別可以計算出總數,總計達88607315貫。余下16次的數量雖然沒有明確說明,但其總數估計可能接近700萬貫。這樣,僅在那一年,皇帝賞賜的寶鈔就有9500萬貫。而那一年政府記錄的收入以按紙幣來折算有20382990貫同上,頁3079。。以前面的數字扣除后面的數字,我們可以知道洪武皇帝僅在1390年就發行了7500萬貫新鈔,造成市場上通貨膨脹。按照當時官方的比價,每石米為一貫,流通的新鈔就相當于明代兩年半的田賦收入。即使按照當時的市值每石糧食折鈔4貫來計算同上,頁3062。,鈔額總數還是相當于半年的田賦收入。

這一估計并不與寶鈔提舉司的造鈔能力相矛盾。皇帝自己的話就透露出在1385年的一年中,各鈔局印制的新鈔就在2700萬貫到3400萬貫之間《大誥續編》1/143—145。。這一數字明顯低于1390年的7500萬貫這個數字。不過在1385年,寶鈔的市值是每石糧食折鈔2.5貫以《太祖實錄》頁2458、2926的記載為依據。,當年投入流通的新鈔的價值還是與半年的田賦收入相差無幾。

到了15世紀早期,寶鈔的通貨膨脹已經失控。1404年,都察院左都御史建言實行統一的戶口食鹽之法,各戶食鹽納鈔。其最初的計劃是希望每年可增收1億貫。戶部則提出反建議,決定將這一數額減少一半《明史》81/849; 《太祖實錄》頁0509、0589—0590;也參見和田清《食貨志譯注》頁608。。但即使這樣,這一政策也從來沒有按照原來的計劃或者戶部的建議實行過。當時的計劃性收入對于流通中的貨幣總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很顯然,永樂皇帝的政策加重了國家的通貨膨脹。盡管將官方制定的比價降低到每石米30貫《大明會典》31/582(應為《會典》31/3。——譯者注)。通過士兵與勞工不斷上升的支出可以看出寶鈔實值更低。參見《太宗實錄》頁0623、0691、0836、1657、1681。,但寶鈔的實際購買力還要低于這個水平。

1425年,宣德皇帝繼位時,寶鈔僅僅相當于其最初價值的1/4到1/71425年,購買一石米要花費40貫到70貫寶鈔。見《宣宗實錄》頁0175。。然而,這樣的比值與現代社會中由于市場的供需關系所產生的波動而形成的價格指數不能相提并論。在15世紀早期,民間商業很不發達,商業交易中大量使用紙幣極為少見。所謂紙幣的市場價值,部分的是由使用者來決定的,很大程度上還要依靠國家的控制力。只要這種控制力一喪失,民間就會拒絕使用紙幣,結果,紙幣要么進一步貶值,要么廢棄不用。

明朝政府自然不會忽視對私下交易的管理。1426年,又重新強調了早期禁止用金銀進行交易的法律同上,頁1133—1134。。1429年,對違法者處以高額的罰款,私下交易1兩白銀,就要罰鈔10000貫同上,頁0493、1171。。然而這樣做并不能取得實效,因為私下商業交易過于分散,而白銀相對來說比較充足。宣德皇帝在其即位之時,就賞賜官吏軍民人等963829兩的貴金屬,這種做法與其貨幣政策相左同上,頁0095。

保持寶鈔價值最有效的辦法是為這些在民眾中正在流通的貨幣找到市場。在15世紀早期,政府允許用鈔交納稅課與贓罰,但是采取謹慎的態度,嚴格限制寶鈔納稅的額度。官員們對寶鈔普遍信心不足,不敢收納大量的寶鈔,這要承擔一定的金融風險。因為政府沒有任何預算盈余來保證寶鈔穩定。

下一步是創造新的稅收收入,專門收納寶鈔。1425年,戶部尚書夏元吉向洪熙皇帝上奏要求增加市肆門攤稅。宣德時,擴大了稅收的范圍和稅率。1429年,他下令在33個城市中將門攤課鈔增加5倍,每個店舍最高每月要上納500貫。驢騾車每次進出北京和南京還要交納300貫的通行費用。對于運河上的船只,除去一般的稅收外,還要計其載料之多少、路程之遠近納鈔,一般來說,一艘船通過整個運河要納鈔500貫對于門攤稅和其他用鈔支付的稅收,可參見:《明史》81/849; 《大明會典》31/4—6、35/2—6; 《仁宗實錄》頁0219, 《宣宗實錄》頁1324—1326。。1431年的年終報告顯示出當年各種雜課鈔收入達到2億貫同上,頁1977。。到1433年,這些雜課鈔收入達到了28800萬貫同上,頁2406。。進行通貨緊縮的努力被宣稱取得了成功。皇帝諭稱“內外鈔法頗通”。他要求統一降低稅率,普遍地降到原有稅收水平的1/3。正統皇帝與景泰皇帝又進一步降低稅率,到1442年,稅率已經相當于最高時的1/10。1452年,車輛在城門的通行費已經分成四種,分別是8、4、2、1貫,4貫僅相當于原來費用的2%對于1433年的降稅,參見《宣宗實錄》頁2305—2306; 《大明會典》31/6—7。

1429年的計劃顯然過于苛刻,給商人和公眾造成了很大困難。但是一旦這種激烈的步驟已經實施,在它的目的也已達到的情況下,就不應該輕易廢棄。但是明朝政府在沒有采取一定的后續措施來鞏固紙鈔的地位、使其永久制度化的情況下,就宣布廢棄了這種做法,這是不明智的行為。很明顯,這錯過了一次進行寶鈔改革的絕好機會。如果僅僅認為政府缺乏技術知識而沒有能夠抓住這個機會并不令人信服,因為早在1425年,一位軍士就已經提交了一個鈔法改革計劃,要求以新鈔取代洪武寶鈔明代早期,許多飽學之士從軍。這個特殊的人物是一個政治犯。宣德皇帝在讀到他的奏疏之后,取消他的軍籍。。皇帝不僅讀了這個計劃,而且還在群臣中傳閱,皇帝認為這個建議很有道理,“皆合朕意”《宣宗實錄》頁0151—0153。。考慮到這些,我們只能得出結論,進行這種改革已非明廷能力所及。

我們應該注意到,由軍士提交的這個計劃并不簡單局限于發行一種不同類別的寶鈔,他也指出需要進一步統一財政管理,必須有可信的財政統計資料,同時保持預算平衡。這一計劃如果完全實施,將會完全背離洪武皇帝的政府財政觀念。而當時的宣德皇帝,正由于逋賦問題與安南的困境而焦頭爛額,無法指望他能夠進行這樣的冒險。在沒有進行體制改革的情況下而僅僅發行一種新的紙幣是沒有什么意義的,這只會進一步動搖公眾的信心。作為其結果,此后發行的寶鈔皆用“洪武”年號《明史》81/849;彭信威《貨幣史》頁422。

帝國的主要問題是田賦與軍屯。在15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朝廷在這種壓力下,僅僅降低一些款項開支,根本不足以彌補稅收缺失。為了使寶鈔有出路,就人為地對城市地區的人口課以重稅。因為只有在城市中,國家能有足夠的、有效的控制力量。然而,在一個農業占支配地位的社會,流通的基礎過于狹窄。而且又是一種封閉性流通。每年2億貫的雜課鈔,其價值不超過500000兩白銀。同時,通行費與門攤稅過于沉重,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因此,這一政策的失敗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1435年,宣德皇帝去世,幼帝登基。廣西梧州知府奏請在民間貿易中銅錢合法化(當時禁止使用銅錢的法律雖已成為具文,但仍然保留)。這一奏請得到批準,因而給人們提供了一個不再把禁止銅錢流通的法律看成有效的借口《英宗實錄》頁0224。《明史》81/849中的記載有誤,參見和田清《食貨志譯注》頁1—2。。第二年,朝廷開始以銀征收田賦(見第二章第一節“金花銀”),寶鈔的法定貨幣命運已定。它的進一步貶值是可以預料的。

1436年,根據報告,鈔1000貫可兌換銀1兩《英宗實錄》頁0293。。但是,到15世紀40年代,明廷又一次制定法律禁止使用銅錢,這也是最后的一次努力,使寶鈔的價值有所上升,鈔不足500貫可兌換1兩白銀同上,頁2723。。這一步驟在理論上是行得通的。寶鈔的最大面額是1貫,盡管與白銀不可相比,但是貶值的寶鈔可以取代銅錢作為小額零錢。1448年,一條禁用銅錢的法律被宣布生效,朝廷令京師的錦衣衛、五城兵馬司巡視,“有以銅錢交易者擒治”同上,頁3209。這條規定在1435年被景泰皇帝廢除。見《大明會典》31/7。。但是考慮到寶鈔原來的發行歷史,官方發行的寶鈔難以重獲信任,小規模的交易很難管理。第二年,明朝的軍隊在土木堡遭到重創,年輕的皇帝被瓦剌首領也先俘獲,緊接著出現的緊急狀態,使得這條強制性法律根本得不到重視。此后,也就再沒有進行任何的努力以便使政府發行的寶鈔獲得普遍接受。

然而,寶鈔卻從來也沒有被完全放棄。即使它已經不再流通使用了,但它還是作為一個財政單位而存在下來。洪武朝的一些以寶鈔估定的稅收額度在16世紀按每貫0.003兩白銀的兌價進行折算,寶鈔貶值甚多。同時,在15世紀早期為了擴大寶鈔的使用而新增的稅收收入也沒有進行全面的重新整理。從原則上來講,這些項目的一部分還應該用寶鈔來支付。1466年,已經有人報告說寶鈔“甚至積之市肆,過者不顧”,但到16世紀80年代,在京師的文職官員還被要求購買寶鈔以便完成他的稅收解納義務《憲宗實錄》頁0533;沈榜《宛署雜記》頁57。

寶鈔本身沒有商業價值,除非一些商販在其商業活動中購買它,然后再轉售給那些納稅人,這些納稅人納稅時必須交納一部分寶鈔。從1488年開始,政府大體上公認每鈔1貫折銀0.003兩《大明會典》35/44。。但是仍以寶鈔核定稅額。事實上,以寶鈔計算的稅額很少以寶鈔支付稅收,參見《大明會典》35/8、47; 《孝宗實錄》頁0093、1104、1690。關于商販買賣寶鈔參見《憲宗實錄》頁2471、2680、2971。。1527年,官方計量寶鈔不再用“貫”,而以“塊”計,其被賦予的價值依地區不同而不同到16世紀中期,每鈔1張為1貫,每千張為一“塊”。對于征稅者來說,每塊準銀4.6兩到10兩。見《世宗實錄》頁1634;彭信威《貨幣史》頁441。

一直到15世紀中期,明廷還用寶鈔來折支部分官俸,有時也以此折支軍餉。從那以后,這些習慣大都停止,寶鈔變成了一種禮儀性貨幣,它分發給官員作為有名無實的旅行路費,有時候有功的大臣與總督也會得到一包寶鈔,一次絕不超過1000貫,這被看作是君主給予的一種特殊形式的榮譽。在各種慶祝場合,皇帝以寶鈔作為獎勵賞賜給他的朝臣李劍農《經濟史稿》頁103。。1618年,政府還向遼東的一些軍士支發寶鈔彭信威《貨幣史》頁441。。最后一次以賞賜的形式發放寶鈔似乎是在1620年天啟皇帝即位之時。當時已是寶鈔停止廣泛使用之后的一個半世紀了《熹宗實錄》頁0051。

銅錢

有明一代,銅錢充當的行政職能被認為要超過其公共服務職能。鑄幣廠沒有成本預算,勞動力有工食,但沒有薪水。通常情況下,其原材料要么由工匠提供,要么按照政府定價由指定商人來采購。完成這些供應也是他們的義務。15世紀中期以后,絕大多數勞動力都是以銀雇役,而不是親身服役。實際生產的工人多為受雇應役。然而,許多早期做法卻還保留下來,例如工人和供應者要對鑄幣廠的運作負有財政責任。一些鑄幣廠的工頭通常被稱作“爐頭”,他們負責供應必要的木炭。一個17世紀的手冊顯示出熔化金屬要很好地把握火候,過了火候會多耗費原料,而這些多耗費的原料要由供應者來彌補。同時,火候不夠,則硬幣的出產量要比要求的少,爐頭也要對此負有財政責任何士晉《廠庫須知》1/19。

明代的絕大多數銅錢都是以“錢”或“文”為單位。有時,西方的學者將其歸類為銅錢(copper“cash”)。但是錢(mace)也是重量單位,為1/10兩。在理論上,至少每個1錢硬幣,重量也應當是1錢。換句話說,就是10個硬幣重量為1兩,160個硬幣為1斤《大明會典》31/8。。幣值較大的銅錢很少鑄造,只是在洪武時期鑄造了一些10錢的銅錢。17世紀天啟朝也曾鑄造同樣的銅錢,但卻完全失敗了《熹宗實錄》頁2342、3142、3355。。金銀作為貨幣的理論已經確立很久,明代比前代更強化了這種認識。明朝的貨幣政策可能進一步阻礙了人們信任抽象的貨幣符號。

按照原則,銅錢由純銅鑄造。混合一定量的錫也是可以接受的,但這樣會降低其本身的價值《皇明經世文編》244/16。。1505年,有人奏請皇帝允許造幣時摻入1/16到1/8的錫。但是這條規則當時僅僅適用于在京師的鑄幣廠《武宗實錄》頁0081。。14世紀,在禁止私下用貴金屬交易之前,就已經規定了1000文銅錢合白銀1兩。1500年以后,部分地由于銅價的上升,這一兌價降為700比1有時是800比1。民間私下交易的實際兌價與這一標準則有很大的不同,這要視當地的銅價與銅錢的質量而定官定兌價在1481年是800∶1,1527年是700∶1,1567年是800∶1。見《大明會典》31/10、12、13。

銅錢的鑄造不是沖壓而是以模子壓鑄。《天工開物》一書對此有說明,按照該書的描述,兩個半分的空范類似于立放的公文包,它包含著許多硬幣印模,熔化金屬從其頂端的孔道灌入鑄幣過程參見《明史》81/850; 《武宗實錄》頁0080—0082;孫承澤《夢余錄》38/12;和田清《食貨志譯注》頁748—749;宋應星《天工開物》158—159、166—168。。硬幣被澆鑄后,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包括銼邊和磨光。有資料顯示為了鑄出高質量的硬幣,最多銼磨掉三分之一金屬《西園聞見錄》92/18。。對這一銼邊磨光過程還不十分清楚,但看來是采用了類似于車床之類的鏇車,將硬幣固定于一個位置進行修磨銼治,這要用一個方形的棍將它們直貫,兩端用夾子固定。在16世紀早期,有人建議革去車鏇以使“工費輕省”《明史》81/850; 《皇明經世文編》244/16。,于是鑄工競相雜以錫、鉛以便銼治。這就造成了政府鼓鑄之錢質量下降,反過來又引起盜鑄日滋。這些細節問題非常重要,這與其說是缺乏技術,不如說是資金不足造成了生產標準的下降。

由于提倡用鈔的政策,使銅錢鑄造從一開始就發展遲緩。政府不愿意鑄造銅錢,以避免同其推行的法定貨幣相競爭。甚至寶鈔貶值之后更是如此,讓寶鈔與銅錢有同樣的地位彭信威《貨幣史》頁425、437。。我們已經說過,一直到15世紀中期,明朝不時地禁止銅錢流通。但這些命令沒有什么效果,人們多用前朝所鑄舊錢進行交易。

盡管銅錢在洪武、永樂、宣德年間鑄造次數不多,但在1433年后有70年根本沒有鑄錢同上,頁425。。早期生產的記錄是不完整的,但是一些零散數字顯示出鑄錢數量不是很多。洪武朝鑄造數量最多,例如1372年鑄造了222401956文銅錢,1374年鑄造了199849832文銅錢,兩下合計價值接近200000兩白銀《太祖實錄》頁1419、1617。。官方的記錄顯示出即使在產量最高的14世紀國家每年也僅能鑄錢190667800文根據《諸司職掌》“工虞部”24—25,可以計算出銅錢的生產能力。各省每年可鑄錢177867800文,南京的鑄額是1280萬文。彭信威估計每年可鑄錢166090400文,見彭信威《貨幣史》頁438—439。。根據北宋的經驗,我們可以知道要想保證貨幣供應充足,國家必須保證每年要鑄造20億到30億文銅錢,也就是每人每年大約要有50文新錢從981年到1080年,宋朝平均每年鑄造新錢在20億文到30億文之間,產量最低是981年,為5000萬文,產量最高是1086年,為50.6億文。見王志瑞《經濟史》頁85,彭信威《貨幣史》頁281。。而明代鑄錢數量不斷波動,從來也沒有接近這一水平。同時,明初鑄造的許多銅錢又流失到海外。鄭和的遠洋探險行動輸出的銅錢還無法確知其總數皇帝頒布的法令提及了與這些與航海活動有關的銅錢鑄造。見《太宗實錄》頁2267和《仁宗實錄》頁0015—0017。梁方仲在《國際貿易》頁281—282中提到鄭和的遠航造成了銅錢流失。彭信威和陳文石都證實了這一點,見《貨幣史》頁442—443和《海禁政策》頁84、86。。同時銅錢也被賞賜給外國的使者。1453年,僅僅日本的朝貢使團就運走了50118000文銅錢《英宗實錄》頁5141;陳文石《海禁政策》頁60。。然而,當時的明朝,國內市場銅錢的流通還沒有合法化。

大約到1450年,取消了禁用白銀、銅錢的禁令。由于對銅錢的強烈需求導致了“銅荒”,然而在整個世紀的后半期,政府沒有采取任何實際行動來解決這種短缺。與此同時,市場上出現了許多私鑄偽錢,這些私鑄者們,以某一種正在流通的古代錢幣為標準,摻雜以鉛、鐵以及沙子進行鼓鑄私造《憲宗實錄》頁3663、3689。

當朝廷在1503年最終采取行動時,卻沒有資金去鑄造銅錢。當時在京師的鑄幣廠生產能力有限按照《孝宗實錄》頁3622和《諸司職掌》“工虞部”25的記載,北京的鑄廠每年的生產能力僅僅是12830400文。。解決的辦法是按照14世紀的先例將鑄錢配額分派給各省,要求各省按照中央的統一標準鑄造一定數量的銅錢。一般來說,鑄造銅錢是一項有利可圖的事情。甚至到16世紀晚期,鑄造銅錢還可獲得40%的利潤(第六章第二節)。然而在這些事例中,中央政府并沒有授權地方長官鑄造他們自己的貨幣。正如一位監察官員所指出的那樣,要求地方長官鑄造一定數量的銅錢實際上成為一種新形式的稅收《孝宗實錄》頁3622、3644—3647。盡管皇帝命令地方可以暫留一部分收入以為鑄錢之費(同上,頁3657),然而看起來這條命令根本沒有得到執行。。按規定,南京要鑄造2560萬文錢。許多在南方的官員聯合起來上奏皇帝說地方災傷,如果定額太高會加重平民的負擔。皇帝隨后將其定額減少到原來的2/3同上,頁4005。。然而這一定額,即使能夠全部完成,也僅相當于36657兩白銀,這一數量根本無助于解決銅錢短缺問題。

1505年,甚至官員們都公認政府的工匠無法同私鑄工匠的技術水平相比。一些官員在參觀了京師的鑄幣廠之后,奏報說政府的工匠“亂加錘鏨”,鑄出的錢“斜仄拙劣,殆不成文”《武宗實錄》頁0081。。1503年,鼓鑄銅錢的命令發布之時,預想能夠鑄錢2億文這一估計根據《孝宗實錄》頁3622的記載。,到1505年夏天,戶部上報說所鑄之錢還不到定額的20%同上,頁4241。。甚至到1509年,這一計劃也沒有全部完成,整個計劃一拖再拖《武宗實錄》頁1130。彭信威認為1505年以后,這一計劃被延遲了,見《貨幣史》頁425。

嘉靖皇帝是最后一個力圖維持銅錢制度的君主。1527年,他下令重新開始鑄錢《世宗實錄》頁1855; 《大明會典》31/11。。盡管努力改進鑄造工藝,增加每文錢的重量,但在其統治期間貨幣的混亂卻更加惡化。到16世紀50年代,市場上充溢劣質私錢,私錢對白銀兌價跌至6000文兌換1兩。一些光棍無賴脅迫商民接受官定的每700文銅錢兌換1兩白銀的比率,迫使民間閉門罷市。1554年,有人上奏皇帝說許多流民死于京師街頭,是錢法不通造成的結果《明史》81/850; 《世宗實錄》頁7119—7121;葛守禮《葛端肅公集》2/3。。雖然這其中的因果關系并不清楚,但我們有理由推斷這可能是食品價格急劇上漲以及失業人數大量增加造成的后果。

經濟史學家李劍農注意到按照格雷欣法則(Gresham's Law),劣幣要驅逐良幣。他因此斷言因為嘉靖錢法量過重,私鑄者為了得到金屬而將其銷毀熔化,其未被銷毀之善錢則深藏不出李劍農《經濟史稿》頁103。。用這一理論進行解釋有一定道理,但完全這樣解釋卻不能令人滿意。他忽視了16世紀政府鑄幣的數量因素和其質量管理。

嘉靖鑄錢是一個最容易引起爭議的話題。《明史》宣稱1553年政府的鑄幣廠鑄錢總數達950億文,這條材料來源于《大明會典》《明史》81/849; 《大明會典》194/9。這條內容可以追溯到《世宗實錄》頁7063,但是從中還無法清楚究竟鑄造了多少錢幣。。著名的中國貨幣史研究權威彭信威指出這種不切實際的數字“在事實上不可能”。他本身作為一個收藏家,認為沒有什么證據顯示鑄造了如此多的錢,這種事情至多是一種擬議,并沒有真正實施過彭信威《貨幣史》頁426、444。。另外,在16世紀中期,950億文錢的價值約略等于明朝政府20年間全部的現金收入。要想鑄造如此多的錢,政府鑄幣廠的規模必須擴大100倍。

所有的證據顯示出鑄錢總額很少。1527年,南京和京師的鑄廠僅僅鑄錢41491200文。1540年,由于無利可圖,鑄錢再被推遲《大明會典》31/11,194/9。。在整個明代,最大膽的鑄錢建議是給事中殷正茂(后來任戶部尚書,1576—1578年在任)在1555年建議利用云南銅鼓鑄銅錢,他認為每年費工本銀39萬兩,可得錢65000萬文《明史》81/850; 《世宗實錄》頁7297—7298。。但當這一計劃實施時,工本銀被大量削減,僅投入白銀2萬兩,每年鑄錢不超過3300萬文,其價值不到白銀5萬兩。盡管這個計劃名義上有150%的獲利,但必須要求當地人將錢運到中部各省才能夠實現。因此云南的地方官員不斷地奏稱負擔過重,難以為繼。到1565年,終罷云南鑄錢例如,1558年,鑄錢為6175萬文。同上,頁7789、8819。

南京和京師的鑄錢一直推遲到1540年以后才重新開始,當然具體的時間還無法確知。但在1564年內閣大學士徐階(1552—1568年在任)在給皇帝的一篇奏疏中透露在京師鑄幣的寶源局投入的工本費僅僅為28000兩白銀《皇明經世文編》244/17。對于南京鑄廠暫緩鑄錢一事,參見傅衣凌《市民經濟》頁28。。總之,沒有證據表明嘉靖朝的哪一年鑄錢數量曾經創紀錄地超過1億文的水平。在一些年份中,鑄錢完全被推遲了。即使嘉靖皇帝企圖建立一套銀錢雙本位制的貨幣體系,銅錢供應不必與宋代人均比率一致,新錢低于一人一文的比率,但考慮到明代經濟活動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這種做法不可能適應時代的普遍要求。

嘉靖朝鑄錢缺乏質量管理,在徐階的文中得到證實。政府寶源局生產的銅錢種類很多,徐階將各種制錢并私鑄之錢每項各五文封進圣覽,讓皇帝裁察。其中有的錢用鏇車磨邊,民間稱之為“鏇邊”;有的以金漆背,謂之“金背”,還有一種,表面黑色、粗糙,稱之為“火漆”。而劣質錢幣眾多,無法歸類。徐階認為這些問題并非一般民眾梗法所致,而是政府機構管理不如法的結果。在他的建議下,工部寶源局暫停鑄錢,第二年云南也停止鑄錢《明史》81/850。這篇奏疏也收入于《皇明經世文編》244/16—18,時間是1564年。也參見和田清《食貨志譯注》頁748。

對于這些問題,明朝前期的皇帝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首先,鑄錢從一開始就沒有按部就班。本來起步較晚,先天不足,而在16世紀,官方又過分低估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在應該傾其財力、物力去鑄造新錢的時候,卻又只關注眼前的利益,損害了長遠的計劃。由于新鑄銅錢數量很少,質量低下,所以很難推行下去。明朝的銅錢也沿襲傳統的設計,無法取代前朝鑄造的銅錢。朝廷也僅僅是頒布法令宣布前朝舊錢廢止使用,卻沒有任何實效,相反只會使民眾產生困惑皇帝的命令常常不一致。見《大明會典》31/10; 《武宗實錄》頁1585, 《世宗實錄》7059、7119。

在16世紀60年代的努力失敗之后,再沒有進一步的努力去約束管理私下交易的兌價。皇帝連續發布命令通告民眾“行錢但從民便”《穆宗實錄》頁1113—1114, 《神宗實錄》頁1141、1802—1803。。一直到明朝滅亡,以銅錢納稅也僅限于城市的商業稅和一定比例的鈔關稅。官方收稅時偏愛銅錢沈榜《宛署雜記》頁56—58。,但這并不意味著明代的銅錢是一種法定貨幣。1571年以后,官方的寶源局也偶爾開工鑄錢例如,明朝分別于1571年和1574年又鑄造了少量銅錢。見《穆宗實錄》頁1519、《神宗實錄》頁1293。。1576年,又發布了鑄錢的命令,甚至還期望人民能夠用銅錢來支付田賦,這是一個永遠也不能實現的目標《大明會典》31/14; 《神宗實錄》頁1130—1131。這項工作一直拖到1580年。同上,頁1802—1803。。政府的態度通常是謹慎的彭信威《貨幣史》頁445。,他們接受銅錢本身的市場價值,有時候還利用市場的波動鑄錢獲利(見第六章第二節)。

在16世紀晚期,無論是稅收支付還是民間交易,白銀的交易量都逐漸上升。貴金屬總是以錠、餅、小銀塊的形式進行交易。現在還沒有證據顯示當時有任何鑄造銀元的提議與想法。一直到19世紀,中國才開始第一次鑄造銀元楊端六《貨幣金融》頁71—72。正式的銀幣實際上最早是在西藏鑄造。又見彭信威《貨幣史》頁508。1197年,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就已經開始鑄造銀錠了。同上,頁364。。在明代,推行銅錢的慘痛經歷所形成的長久慣性是很難消除的。

白銀(unminted silver)作者在這里意指未有鑄成銀幣的銀錠、銀塊、銀條等。——譯者注用于稅收管理和作為公共交換媒介

近代開始之際,在一個大國還沒有用銀幣來進行財政管理是一種很奇特的情形。明朝政府沒有能夠從銀的開采中獲利很多(見第六章第一節),也完全失去了對貨幣和信用的控制。這就意味著明朝的財政管理者在履行其職責時缺乏必要的手段。這也就妨礙了稅收的征集與解運,同時還會有其他更深遠的影響。

16世紀晚期的貨幣供應還只能進行推測。據梁方仲的估計,從1390年至1486年,國內的白銀產量總計達3000萬兩以上。在明朝滅亡前的72年間,海外輸入中國的銀元至少在1億元以上梁方仲《國際貿易》頁267—324, 《糧長制度》頁127。。據彭信威闡述,元代中國白銀就已經持續地流入中亞。到了明代,進行官方交易時,白銀供應不足。他引用17世紀的一份資料認為一直到明朝結束,民眾手中僅有25000萬兩白銀,這一數字包括能夠隨時換成現錢的銀器和銀首飾彭信威《貨幣史》頁461、471。。如此推測需要許多證據。但似乎存在這樣一個事實,即16世紀晚期流通中白銀的數量并不很多。有證據表明,當稅收折銀以后,收割后的農產品價格有急速下跌的趨向。這一問題還將在后文中與田賦管理一起討論(見第四章第三節)。價格的變動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發生,但是變化的劇烈程度表明不充足的貨幣供給可能是一個關鍵因素。

在稅收管理中使用銀錠(silver bullion)完全沒有計劃,甚至也沒有選擇的余地。其缺點是無法預料也不能進行修正。16世紀的賦役折銀是一個曠日持久的、相當無規則的過程。流通中白銀的不充足無疑是一些賦役從來沒有折銀的原因。顧炎武在考察了17世紀中期的情況之后,還認為賦稅征銀是一個錯誤,贊成恢復實物納稅顧炎武《文集》1/13—14。

在16世紀晚期,稅收的解運基本上是向北方解運銀錠。中部和南部各省要將稅額解運到京師,同時,北方各省除了向京師解運外,還要將稅額解運到更北的北邊軍鎮。16世紀中期以后,中央向這些軍鎮供應的年例逐漸增加。鹽課收入也是遵循著同樣的運輸路線。我們可以估計這些例行的解運至少從東南向西北運送了大約500萬兩白銀估算的依據是:鹽課100萬兩;金花銀100萬兩;由北方各省解邊稅收有250萬兩;雜色收入50萬兩。見表14、23和26。。毋庸置疑,大多數的白銀又回到了它最初的起運地。對于白銀,北方邊境是一個絕對的障礙。沒有它的流回,向北的運動不可能不間斷地超過一個世紀。盡管資料還不充分,但好幾位現代學者在其論著中通過對棉花和棉制品貿易、瓷器以及同時代邊境記錄的研究,認為白銀大概也是通過其解運過來的路線流回南方,因為物資注定要從南方,特別是東南各省采購佐久間重男《景德鎮窯業》頁483;西嶋定生《棉業市場》頁74;傅衣凌《市民經濟》頁6—17。也參見顧炎武《余集》13;王士琦《三云籌俎考》2。

這一來回流通的過程斜放在明代的地圖上,就像一個巨大的回形針,不斷促進著貨幣的流動,而且也可以相信這一過程加劇整個帝國地區間經濟的不平衡。它促使這一過程的一端通過工業生產獲得白銀,而在另一端則通過政府的服務性事業來獲得白銀。顧炎武在廣泛地周游、考察之后,指出當時在山東登州和萊州、陜西鄂縣白銀十分短缺,這兩個地區不在白銀流通范圍之內顧炎武《文集》1/13。。同時,由于稅收征集和解運過程的緩慢而滯留的白銀在整個貨幣供應中占很大的比例,它們有好幾個月脫離了正常的市場流通。

對此更詳細的研究是一般經濟史學家的任務。但是站在財政史的角度,可以認為16世紀稅收管理中白銀的利用由于沒有有效依托銅錢,產生了很多問題。提高白銀(unminted silver)的地位實際上會阻礙投資。很清楚,一個擁有10億文銅錢財產的人不可能持有這么多銅錢,但是,明朝末年一個大財主可能會在其家中窖藏100萬兩白銀。1580年的一份上奏透露出在長江以南的許多家庭確實貯藏有成千上萬兩白銀《西園聞見錄》92/21。。通常為了安全,都是將這些銀條、銀錠埋入地下周玄暐《涇林續紀》2,5。。可以理解,白銀廣泛用于制作珠寶、首飾、器皿,它們在理論上可以看成是一種現金,實際上卻減少了流通中貨幣的數量。

不過,這一體系也有一個好處,它減輕了通貨膨脹的壓力。16世紀以白銀來計算的長期價格結構是相當穩定的。除了由于地區差異、季節變動以及自然災害的影響外,在這100年中主要商品的價格沒有多大變化彭信威《貨幣史》頁459—460。。惟一值得注意的例外是1570年到1580年間農田價格的全面下降,這可能是張居正財政緊縮政策的結果(見第七章第三節)。眾所周知,張居正在任時,國庫白銀充溢。到這個世紀末,價格開始回升,但還是比較緩慢的。只是到17世紀早期,由于軍事開支不斷加大,擾亂了正常的經濟秩序,造成了物價急劇上漲。此外,這一時期我們還要考慮到白銀不斷輸入的影響,這一趨勢又持續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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