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投機史
- (英)愛德華·錢塞勒(Edward Chancellor)
- 2389字
- 2019-01-03 21:41:38
前言
落后者遭殃
在我年輕時,人們說我是賭徒。隨著我手中操作的資金的規模不斷擴大,我成了人們口中的投機者。現在大家叫我銀行家。事實上,我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投機的話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引人關注。外幣危機,股市的泡沫和暴跌,金融衍生品的慘敗,技術創新——在這些現代的金融和經濟新聞背后,大多潛伏著投機者。美國每天有數百萬個人投資者參與股票交易。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經濟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投機基金流入股市的結果。這些資金使得新公司的上市和老公司的合并成為可能,同時刺激公司加大投資,讓投資者也敢花掉他們從股市中獲得的部分收益。就這樣,一個繁榮的泡沫在我們眼前越吹越大,而它的穩定性自然是引起人們焦慮和擔憂的原因之一。
投機是個爭議很大的話題。很多政治家(其中有些身在亞洲)警告說,全球經濟正在被投機者挾持為人質。在他們看來,投機者是受貪婪和恐懼驅使的寄生蟲,制造了金融危機并從中牟利:他們是利己主義者,是欲望的奴隸,狂喜和消沉交替的情緒表明他們缺乏理智。這些政治家認為,必須把這頭野獸關進籠子,國家的財富方能安全。然而,以西方經濟學家為主,另一些人則持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投機從根本上講是種良性力量,是資本主義制度正常運轉所不可或缺的。按照這種觀點,投機者起著管道的作用,能讓新的信息最終反映到價格上,不管那是最新通脹數字引起的結果,還是一場颶風對咖啡產量的影響。如果沒有投機者,市場就會到處是瓶頸,經濟危機會更加頻繁。此外,像互聯網等新技術,初期非常依賴于股市投機者的活動。這些經濟學家認為,抑制投機會讓資本主義失去活力。
“投機者”該如何定義
盡管已經引起了無休止的討論,但投機仍然是個難以捉摸的概念。一直到18世紀后期,它才具有了經濟含義,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個不準確的術語。1774年5月1日,霍勒斯·沃爾浦爾(Horace Walpole)給身為下院議員和銀行家的喬治·科爾布魯克爵士(Sir George Colebrooke)寫了一封信,說他是“投機的殉難者”——因為囤積紡織品染色用的明礬失敗,科爾布魯克破產了。兩年后,在《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一書中,亞當·斯密(Adam Smith)提到了“有時通過所謂的投機交易實現的”暴富。然而,斯密所說的“投機商人”并不是金融炒家,而是企業家:
只不過,他的業務經營不是規律的、確定的或者人所熟知的。他今年是個谷物商人,明年可能就變成了茶葉商人。不管什么貿易,只要他預見到其中的回報很可能高于其他貿易時,他就會進入,而當回報下降到其他貿易的水平時,他就會退出。
對斯密來說,定義投機者的特征是隨時準備追逐短期的獲利機會:他的投資是流動的,而傳統商人的投資或多或少是固定的。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繼承了這一區分:他把“經營企業”描述為“預測資產在整個生命周期內的預期收益的活動”,相比之下,投機則被他說成是“預測市場心理的活動”。
投機在傳統上被定義為“從市場價格的變動中獲利的企圖”。因此,為了預期的資本收益而放棄經常性收入,這被認為是投機。投機是主動的,而投資通常是被動的。按照奧地利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的觀點,“投機者與投資者之間的差別可以定義為是否存在 ‘交易’的意圖,即是否打算從證券價格的波動中獲利。”投機與投資之間的分界線太細了,以至于有人說投資失敗就是投機,投機成功就是投資。幽默的華爾街人弗雷德·施韋德(Fred Schwed)宣稱,想澄清投資與投機的差別,“這就像跟苦惱的青少年解釋愛和激情是不同的兩樣東西。他意識到它們不一樣,但它們的差別似乎不夠明顯,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困惑。”施韋德認為,可以根據首要目的來區分投資與投機:投資的首要目的是保護資金,而投機的首要目的是增加財富。如他所說:“投機是要讓一點點錢變成一大筆錢,可能會失敗。投資是防止一大筆錢變成一點點錢,應該會成功。”
在區分投機與賭博時,人們也碰到了類似的定義問題。糟糕的投資也許是投機,而拙劣的投機往往被描述為賭博。因為在討論一項商業提案時說出了“賭博”一詞,美國金融家伯納德·巴魯克(Bernard Baruch)曾被皮爾龐特·摩根(Pierpont Morgan)趕出了辦公室。后來巴魯克回憶說,“沒有任何風險,不帶絲毫賭博性質,這樣的投資根本不存在。”投機和賭博的心理特點幾乎無法區分:兩者都有上癮的危險,都涉及對巨額財富的渴求,往往都伴隨妄想行為,而且成敗都取決于對情緒的控制。
漸漸地,投機對不同的人來說有了不同的含義,但它仍然保留了一些最初的哲學含義,也就是在沒有可靠事實依據的情況下思考或推理。按照17世紀的定義,投機者是“沉迷于玄妙的觀察或研究的人”。金融投機者跟煉金術士仍有相似之處,因為他在不斷地構想玄奧的理論,想把證券變成黃金,盡管通常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投資者偶爾也會翻查占星圖表,以提高他們的投資表現。時至今日,紐約仍然還有一個占星家基金會,其管理者許諾了“唾手可得的超高回報”。
在面對不確定性時,人們會求助于這樣的方法。金融的不確定性被稱為“風險”。經濟學家區分賭博和投機的依據是:賭博涉及為了娛樂而故意制造新的風險,投機則涉及假定資本主義過程必然帶有風險。換句話說,當賭徒在一匹馬上下注時,他是在制造風險,而當投機者買入股票時,他僅僅是卷入了原有風險的轉移。投機通常被認為比投資風險更大。證券分析師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宣稱,投資需要一個“安全邊際”,這樣即使出現了意料之外的不利情況,本金的價值也能得以保全。投資者應該花時間進行調查,對潛在的回報做出評估,然后再投資。跟這樣的投資相比,盲目或一時沖動的投資帶有更大的投機性。格雷厄姆還補充說,借錢炒股永遠都是投機行為。資本家面臨著程度不同的風險,一個極端是審慎投資,另一個極端是不顧后果的賭博,投機則介于兩者之間。
現代經濟理論認為,市場是有效的。也就是說,股價會反映內在價值,而投機者只是一心想優化自身財富的理性經濟主體。按照這種理論,投機的歷史是單調乏味的。在有效市場的世界中沒有動物情緒,沒有群體直覺,沒有貪婪或恐懼,沒有跟風的投機者,也沒有“非理性的”投機泡沫。然而在我看來,從古至今,投機者的活動要比經濟學家描述過的任何東西都更豐富,其動機更加多樣,結果也更加不同尋常。我自己的看法更接近于查爾斯·麥基(Charles Mackay)。他是狄更斯的朋友,也是《非同尋常的大眾幻想與群眾性癲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一書的作者,他第一個成功地記述了郁金香狂熱、密西西比和南海等泡沫事件。對麥基來說,投機狂熱表明社會有偶爾屈服于幻覺和集體瘋狂的傾向:“常言說得好,人總是扎堆思考,然后一起變得瘋狂,但是要想恢復理智,卻得一個一個地慢慢來。”
麥基對投機狂熱的歷史敘述仍然是絕無僅有的。盡管我覺得應該重新審視這個主題了,但我并沒打算全面記述投機的歷史——這樣一項任務很可能需要一本啰唆的大部頭,我恐怕永遠也寫不完最后那一頁。相反,我重點關注的投機都發生在當時的經濟強國,從17世紀的荷蘭到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其間偶爾會談及現今的投機。我認為,理解投機不能離開特定的社會背景,投機史不能是對經濟事件的簡單描述,在某種程度上,它必須也是社會史。政客對待投機的態度和行為尤其重要,因為管控市場的法律是由政府制定和實施的。有很多時候我們會發現,政客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刺激投機狂熱。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本書保留了麥基的一些熱情,以便讀者能慢慢地認同他的評述:“投機的主題能夠激發連小說家都渴望的興趣……看到一群健全人掙脫理智的束縛,狂熱地追逐一個金色的幻想,始終拒絕相信它不是真實的,直到它像一團鬼火一樣,把他們帶入泥淖——這樣的情景會顯得枯燥無味或者毫無啟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