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投機史
- (英)愛德華·錢塞勒(Edward Chancellor)
- 2390字
- 2019-01-03 21:41:39
人類天生就喜歡交換東西和預測未來。這兩種天性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金融投機行為。“人的一生就是一場投機,”19世紀美國著名的交易師詹姆斯·基恩(James Keene)宣稱,“投機精神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在人類的歷史上,已知最早的投機案例要追溯到公元前2世紀共和國時期的古羅馬。當時,羅馬的金融體系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很多特征:法律允許財產(chǎn)的自由轉(zhuǎn)讓,市場因此得以繁榮;出現(xiàn)了計息借貸和換匯交易商;在整個羅馬的版圖之內(nèi),貨款支付都可以通過銀行家的匯票來實現(xiàn)。資金匯集于羅馬,就像后來的阿姆斯特丹、倫敦和紐約一樣。信用的概念已經(jīng)形成,船只以及其他財產(chǎn)的保險也初具雛形。羅馬民眾表現(xiàn)出了累積財富的熱情,與之相伴的是毫無節(jié)制的炫耀、揮霍和賭博。
在拉丁語中,“投機者”原本是指“警惕危險”的崗哨。然而在古羅馬,金融投機者被稱為“財務官”(quaestor),意思是搜索者。投機者有時被集體稱為“希臘佬”(Graeci)或希臘人。他們的聚集地點是卡斯托耳神廟(Temple of Castor)附近的廣場,在那里,“一大群人交易包稅制公司的股票和債券,以付現(xiàn)或賒賬的方式買賣各種東西:貨物,在意大利以及其他行省的農(nóng)場和地產(chǎn),在羅馬以及別處的房屋和店鋪,船只和倉庫,奴隸和牲口。”
在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Plautus)的筆下,廣場上到處是妓女、店主、放債人和有錢人。他明確地指出了兩類令人討厭的人:一類是“只會吹噓的人”,另一類是“粗魯、話多、惡毒的家伙,他們會放肆而又毫無理由地相互中傷”。
在他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找到后來股票市場中多頭和空頭的原型。
從收稅到建造神廟,羅馬政府把自身的很多職能外包給了資本家公會,也就是“公司”。像現(xiàn)代的股份公司一樣,公會是獨立于會員的法人實體,所有權(quán)分成了股份。他們也有行政管理人員,有公開的賬目,偶爾召開股東大會。很多公會的規(guī)模相當大,雇傭著好幾萬名奴隸。股份分兩種:一種是大資本家持有的大額執(zhí)行股權(quán),另一種是小額股權(quán)。未登記小額股權(quán)的交易方式比較隨意,類似于現(xiàn)代的場外交易。公會建立了一個遍及羅馬全境的信使系統(tǒng),以便收集信息,使他們能夠計算出合同競標時應該出價多少以及經(jīng)營中的公司值多少股份。
盡管沒有反映股價的證據(jù),也沒有股市行為相關(guān)的描述,但我們的確知道,那時的股價有漲跌。被控受賄的羅馬執(zhí)政官瓦提尼烏斯(Vatinius)曾被問及:“你是不是在股價最高的時候向人勒索過股票?”西塞羅(Cicero)曾提到過“最貴的股票”,并聲稱購買公開發(fā)售的股票就是賭博,謹慎的人避之不及。
公會的股票吸引的不僅僅是政治家和大資本家。希臘編年史家波利比奧斯描寫了民眾對股票的普遍興趣:“在整個意大利,監(jiān)察官為公共建筑的修建派發(fā)了數(shù)不清的外包合同,除了從通航的河流中收稅之外,港口、園林、礦山、土地等,總之只要是羅馬政府治下的事務,統(tǒng)統(tǒng)可以外包給承包商。所有這些活動都由國民來進行,可以說,幾乎每個人都會跟這些合同以及它們帶來的利益扯上關(guān)系。”
在描寫羅馬共和國的末期時,“仲裁者”佩特羅尼烏斯這樣寫道:“骯臟的高利貸和金錢操弄讓普通民眾陷入了雙重漩渦,毀滅了他們……狂熱已傳遍全身,而麻煩就像種在肉體中的某種疾病一樣,一直糾纏著他們。”
這或許描述了歷史上的首次投機“狂熱”,盡管沒有很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這一點。
當羅馬進入帝國時期,資本家公會逐漸沒落了,但是房地產(chǎn)、商品以及貨幣的投機仍在繼續(xù)。在公元3世紀,羅馬政府發(fā)行了不兌現(xiàn)的法定紙幣(沒有內(nèi)在價值,其購買力完全取決于民眾對政府的信任),貨幣危機從此成了家常便飯。在卡里亞地區(qū)(Caria,今在土耳其境內(nèi))的美拉撒市,市議會投訴說由于有人囤積硬幣,“社區(qū)的安寧以及整個城市的安全受到了威脅。這一小撮投機分子的惡行已經(jīng)進入了我們的市場,嚴重影響了生活必需品的穩(wěn)定供應,因此很多市民乃至整個社區(qū)都深受物資匱乏之苦。”
這是一首十足的現(xiàn)代挽歌。
近現(xiàn)代初期的金融投機
出于務實和務虛兩方面的原因,中世紀歐洲的文化敵視金融投機。封建制度廢除了很多羅馬時期的金融交易,以實物支付取代了現(xiàn)金交易。圣托馬斯·阿奎奈(St. Thomas Aquinas)宣稱,“跟實際價值相比,賣得貴或買得便宜都是不公平和不合法的。”中世紀的經(jīng)院學者遵從他的教誨,復活了亞里士多德倡導的“公平價格”的觀念。高利貸也受到譴責。當時人們普遍認為,追逐利潤不僅墮落,而且還會危及整個國家。圣奧古斯丁(St. Augustine)把過度貪財、貪權(quán)和貪色列為三大罪惡。在他所描述的“天國”里,沒有投機者的容身之處。當饑荒來襲時,政府會介入供應糧食,而囤積居奇是違法的。這些對牟取暴利和投機的譴責,自古以來就能引起共鳴。當現(xiàn)代的政治家站出來譴責投機者的惡行時,他們無意中延續(xù)了中世紀經(jīng)院學派修道士的偏見。
在中世紀晚些時候,意大利的一些城邦開始發(fā)行可買賣的政府證券。在威尼斯的里阿爾托島,政府證券的交易從13世紀中期就開始了。投機似乎已經(jīng)走上了正常的發(fā)展軌道:在1351年,威尼斯政府通過了一項法令,禁止散播謠言打壓政府公債的價格;在1390年、1404年和1410年,都曾有人試圖阻止政府發(fā)售延期債券(也就是國債期貨);威尼斯總督和公爵議會的成員也曾試圖取締“內(nèi)幕交易”。在14世紀,佛羅倫薩、比薩、維羅納和熱那亞也相繼出現(xiàn)了公債交易。意大利的這些城邦把征稅外包給了一些公司,其股本被分割成了可買賣的股票。這些早期的股份公司跟古羅馬的公會驚人地相似。
北歐的定期交易會起源于古羅馬的廣場和酒神節(jié)。在交易會上,人們可以免受中世紀歐洲各國對貿(mào)易和金融的很多限制。它們實際上就是股票市場的雛形。在15世紀的萊比錫交易會上,人們可以買賣德國礦場的股票;大齋節(jié)過后,在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交易會上,人們可以買賣市政公債、匯票和彩票。安特衛(wèi)普在春秋兩季各有一場交易會,而且一整年都允許自由貿(mào)易,因此被描述為“全年無休的交易會”。在16世紀中期,安特衛(wèi)普出現(xiàn)了第一家固定的交易所(bourse)——之所以叫“bourse”,是因為交易商都聚在鄰近城市布魯日(Bruges)的布爾西斯旅館(H?tel des Bourses)。
從16世紀中期開始,反映投機市場情形的詳細證據(jù)多了起來。金融市場已經(jīng)形成了信用的集體觀念(所謂的“交易所意見”),債券價格開始反映對違約等未來事件的預期。在16世紀30年代,市場操縱出現(xiàn)了:佛羅倫薩加斯帕杜西組織了一個財團,帶頭打壓里昂市場的價格(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空頭襲擊”、“大量拋空”)。在16世紀50年代中期,安特衛(wèi)普及里昂的市場中突然出現(xiàn)了追捧王室債券的投機狂熱,直到法國國王亨利二世于1557年宣布暫緩償債,這場狂熱才戛然而止。
在個體層面上,我們發(fā)現(xiàn)安特衛(wèi)普有位大宗商品交易商,名叫克里斯托夫·庫爾茲(Christoph Kurz),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市場中貨幣的周期性緊縮和寬松。他認為,未來的價格是由神靈決定的,可以通過觀察星象來預先得知。因為“受到上天的影響,感情或欲望蒙蔽了天生的理智,”所以人們才會在價格達到最高點時買進。像現(xiàn)代的技術(shù)分析師一樣,庫爾茲也每天一早就起來工作,“埋頭于浩如煙海的資料,因為以前的占星家們雖然書寫得很多,但卻沒什么道理。因此,我不相信他們的教條,我要自己找出規(guī)律,而一旦我找到了規(guī)律,我就要到歷史中去驗證它們的對錯……”庫爾茲后來放棄了股票市場,成為了一個非常成功的政治占星師。
在16世紀下半葉,由于宗教戰(zhàn)爭、荷蘭叛亂以及一系列的政府破產(chǎn)事件,法國和佛蘭德斯地區(qū)(Flanders)的資本市場發(fā)展走走停停。在1557年之后,作為金融中心的里昂開始衰落了。在1585年,西班牙軍隊洗劫了安特衛(wèi)普,使得該城的交易所從此一蹶不振。阿姆斯特丹趁機崛起,因為數(shù)千名新教徒和猶太難民逃離了西班牙,帶著資金和交易技能來到了荷蘭。沒有這些移民帶來的經(jīng)濟刺激,就沒有后來歷史學家們所謂的荷蘭在16世紀90年代的“經(jīng)濟奇跡”。到了17世紀初期,荷蘭共和國(Dutch Republic)成了歐洲最發(fā)達、最繁榮的經(jīng)濟體。荷蘭商人遍及全球,他們到挪威買木材,到西印度群島采購糖,到馬里蘭買煙草,到威爾士投資鍛造廠,到瑞典購置不動產(chǎn),買下了俄國沙皇的出口壟斷權(quán),并向西班牙在拉丁美洲的殖民地供應奴隸。
金融資本主義的很多制度和慣例并不是荷蘭人發(fā)明的,比如銀行業(yè)務、復式記賬、股份公司、匯票以及股票市場等。然而,荷蘭人卻在一個以高度進化的牟利動機為中心的重商主義經(jīng)濟體中,安全可靠地整合了這些東西。在1602年,作為第一家獲得政府授權(quán)的股份公司,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United East India Company)成立并壟斷了東方貿(mào)易。19年后,荷蘭西印度公司(Dutch West India Company)成立,目的是開發(fā)美洲的商業(yè)機會。作為歐洲首家中央銀行,阿姆斯特丹維瑟爾銀行(Amsterdam Wisselbank)成立于1609年,其前身是熱那亞的圣喬治之家。維瑟爾銀行的運營非常保守,對存款不付利息,只依照本身持有的黃金發(fā)鈔,而且還不放貸。然而,它的存在卻給荷蘭商人提供了一種各國普遍認可的貨幣,使得他們能夠在全球暢通無阻地交易和結(jié)算。
為了籌集資金,荷蘭各市政當局發(fā)行了債券和彩票,受到公眾的追捧。到了17世紀初期,來自歐洲各地的資金大量涌入荷蘭,投資于各種金融資產(chǎn),從不動產(chǎn)到養(yǎng)老金、市政公債、匯票以及中期貸款。阿姆斯特丹不僅是一個貨物集散地,更是當時全球的金融之都。
阿姆斯特丹交易所(1610年成立的新交易所)內(nèi)交易各種金融產(chǎn)品和服務:“大宗商品、外匯、股權(quán)、海上運輸保險……它既是貨幣市場和金融市場,也是股票市場。”這里自然成了考驗投機活動的熔爐。期貨合約在這里很常見;所謂“期貨合約”,就是同意在未來某個日期以固定價格交割一批貨物的合約。早在16世紀就有各種商品的期貨交易,其中包括谷物、鯡魚、香料、鯨油、糖、銅、硝石以及意大利絲綢。在17世紀初期,東印度公司的“行動”中出現(xiàn)了期貨交易。投機者還可以用股票做抵押借貸,最高額度是股票市場價值的五分之四(這就是后來美國人所謂的“保證金貸款”)。這里還交易優(yōu)先認股權(quán)。所謂“優(yōu)先認股權(quán)”,是指買方有權(quán)在合約期內(nèi)以固定價格買賣股票,但跟期貨合約不同,這是權(quán)利而非義務。17世紀的晚些時候,東印度公司發(fā)行了小額股票,面值是普通股票的十分之一,使得不那么富有的投機者也有機會參與炒作。
期貨、優(yōu)先認股權(quán)和小額股票都是我們所謂的“金融衍生品”,也就是價值衍生自股票等標的資產(chǎn)的金融合約。加上股票抵押貸款,這些金融產(chǎn)品制造了利用金融杠桿的機會,使得股價的小幅上漲就能給投機者帶來更高的收益,當然反過來說,股價的小幅下跌也會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損失。
維加的困惑
在《混亂中的困惑》(Confusion de Confusiones)一書中,約瑟夫·彭索·德拉·維加(Joseph Penso de la Vega)最早描述了西歐的股市活動。這本書用西班牙文寫成(維加是在西班牙被迫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于1688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通過一位商人與一位股票持有人之間的一系列對話,維加把股市描繪成了瘋?cè)嗽海渲谐錆M了荒唐的迷信、古怪的實踐以及令人欲罷不能的誘惑力。這本書準確地勾畫出了投機的心理特點。
“投機是傻瓜玩的游戲”,參與其中的人往往會表現(xiàn)出儀式性的戲謔:
一個交易所的會員伸出一只手,讓另一位會員握住,從而以某個固定價格賣出若干股票,等兩人再次握手就算確認成交。再下一次的握手代表有人在賣出別的股票,然后跟著就是買家出價。由于不停地相互擊打,他們的手變得通紅(我恥于相信最受尊敬的人會以這種方式做生意)。握完之后是大喊大叫,喊叫之后是粗魯?shù)难孕校歉嗟暮敖小⒊鲅圆贿d、推搡和握手,直到交易結(jié)束。
1674年,《賭技高手》(Compleat Gamester)首次在倫敦出版,據(jù)說作者是詩人查爾斯·科頓。在這本書中,賭博被描述為“令人著魔的巫術(shù),介于懶散和邪惡之間;讓人心癢難耐的疾病,有些人會因此直撓頭,而有些人就好像被毒蜘蛛給咬了一樣,會狂笑至死;一種麻痹癥,會讓賭博者的胳膊肘不由自主地顫抖……使他無法做出任何認真的動作,總是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不滿意;他要么因僥幸成功而狂喜至極,要么因倒霉失敗而絕望到底;他永遠處于極端和爆發(fā)狀態(tài)……贏了時欣喜若狂,輸了時怒不可遏,直至徹底喪失判斷力和理智”。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內(nèi)可以看到同樣的心理變化。維加也描述了投機者祈求好運時著魔般的強迫行為:“他猶豫不決,拿不準怎樣才能萬無一失地確保獲利;他啃指甲,拽手指,眼睛閉上又睜開,踱了幾步,自言自語了幾句,然后手捂臉頰,好像犯了牙痛一樣,同時又故作鎮(zhèn)定,伸出一根手指揉搓腦門;這一切都伴隨著難以理解的咳嗽,仿佛這能帶來好運一樣。”
有些投機者據(jù)說就處于這樣一種“緊張狀態(tài)”,他們的行為非常焦躁而又執(zhí)著,“甚至臨終之時,他們唯一不放心的還是股票”。維加觀察到,許多人格分裂的跡象也相當明顯:“在很多場合下,投機者似乎可以變成兩個人,旁觀者會吃驚地看到他在跟自己吵架。”
像后來的股票市場一樣,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交易所也被無休止的多空角力占據(jù)。維加比較了“拉抬者”(即多頭)與“打壓者”(即空頭)的不同:前者“什么都不怕”,后者則“完全被恐懼、不安和焦躁所控制”。據(jù)說“打壓者”會結(jié)成賣方聯(lián)合來一起打壓股價。看空投機對當時的阿姆斯特丹交易所來說并不陌生。早在1609年,佛蘭德斯出生的商人艾薩克·勒邁爾就曾針對該交易所組織過一次空頭襲擊,打壓東印度公司的股價。
盡管他的操縱企圖最終落空,但卻促使當局頒布了一項法令,禁止當時并未擁有股票但卻期望低價回購的投機者賣空。像隨后頒行的大多數(shù)防止投機的法規(guī)一樣,這項禁令完全被投機者當成了耳旁風。
維加筆下的股市完全不是股價理性調(diào)整的場所。用他的話說,投機者“反復無常、瘋狂、自負而又愚蠢。他們會不明動機地賣出,也會毫無理由地買入。”他們的行為讓股價出現(xiàn)了不正常的波動:“跟事件本身相比,對事件的預期會對交易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只有精明的觀察者,“才會認認真真地留意這些事情,才會擺脫盲目的熱情以及惱人的固執(zhí),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正確的判斷。”盡管有著種種缺點,但在維加看來,當時的股市仍然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一旦投機者進入了交易所那令人著魔的圈子,他就會一直處于焦躁不安當中,就像被關(guān)進了一座監(jiān)獄,而鑰匙卻被丟進了大海,牢門從此再也不會打開……”
維加筆下的投機者表現(xiàn)出與躁狂抑郁行為相關(guān)的很多特征。躁狂抑郁患者會感受到激烈、難以控制的情緒變化。在躁狂期,他精力充沛,舉止夸張,貪婪,性欲旺盛,注意力不集中,能言善辯,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并能影響他人,而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樂觀。隨著他的預期變得越來越不切實際,躁狂會變成滿不在乎,而這注定了他的沉淪。他的情緒周期性起伏;在抑郁期,他會變得靦腆羞怯,焦慮不安,無精打采,猶豫不決,缺乏自信。他看不清大局,只會盯著無關(guān)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
就像霍布斯筆下的“利維坦”一樣,股市本身是由個體投機者的行為構(gòu)成的,所以在牛市和熊市的群體心理中也能找到這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特征。在牛市或者說躁狂階段,炒作活動變得瘋狂,預期變得不切實際。
在另一方面,當市場情緒低迷時,成交量萎縮,股市缺乏活力,普遍的悲觀取代了之前不切實際的樂觀。《聰明的投資者》(The Intelligent Investor)一書的作者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認為,“‘市場先生’會讓狂熱或恐懼跟他一起私奔。”作為格雷厄姆的門徒,投資大師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進一步詳細闡釋了 ‘市場先生’的反復無常:“有的時候,他情緒高漲,只能看到影響商業(yè)的有利因素……也有的時候,他情緒低落,只能看到商業(yè)乃至整個世界即將面臨的麻煩。”
正如格雷厄姆和巴菲特所建議的,真正的投資可以不去理會市場時常會出現(xiàn)超漲超跌的傾向。或者,這種傾向可以作為投機的依據(jù),就像19世紀經(jīng)濟學家大衛(wèi)·李嘉圖(David Ricardo)的成功操作一樣:“他觀察到人們通常會夸大事件的重要性,就靠這個賺到了錢。因此,照他的操作方式,如果股價有理由小漲,那他就買入,因為他確信股價的超漲能讓他獲利;如果股價在下跌,那他就賣出,因為他確信恐慌會讓市場發(fā)生不合理的超跌。”
郁金香狂熱
17世紀30年代的荷蘭共和國很適合爆發(fā)投機狂熱。當時,商業(yè)的樂觀情緒日益高漲,這一方面是由于西班牙的軍事威脅終于解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中歐地區(qū)爆發(fā)了“三十年戰(zhàn)爭”(Thirty Years' War),荷蘭的紡織品貿(mào)易趁亂迅速發(fā)展,坐收漁翁之利。在1631年,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遷入新址。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的移民行動獲利頗豐,其股價出現(xiàn)了這個世紀中空前絕后的上漲速度。住宅價格也急劇攀升,市郊開始大興土木蓋樓。居于歐洲之首的荷蘭變成了一個消費國家,喪失了加爾文教派原有的勤儉和樸素。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郁金香也是一個可供他們炫耀和追逐財富的工具。
荷蘭人對鮮花的熱情,一方面是因為荷蘭地勢平坦,土壤肥沃,給球莖培育提供了完美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由于地狹人稠,花園不能太大,因此只能建一些小花圃,在中央種上最好的花卉,以其鮮艷奪目的色彩來驅(qū)散周圍鄉(xiāng)間的單調(diào)。所有花卉中最尊貴的就是郁金香。在16世紀中期,荷蘭皇家駐蘇萊曼(Suleiman)大使比斯貝克(Ogier Ghislaine de Busbecq)把第一批郁金香球莖從土耳其引入了歐洲(郁金香的名字來自土耳其語的“tulipan”,意思是穆斯林的長頭巾)。在進入西歐的初期,郁金香只能出現(xiàn)在貴族和植物學家的花園里。比斯貝克回國后沒過幾年,郁金香出現(xiàn)在了富格爾家族(Fuggers)的奧格斯堡(Augsburg)花園中,成為歐洲最富有的銀行家?guī)в挟悋檎{(diào)的園藝新寵。在1537年,比斯貝克送了一些郁金香球莖給荷蘭著名的植物學家卡羅呂斯·克魯西亞斯(Carolus Clusius)。克魯西亞斯不僅大力推廣種植,而且還把它寫進了《珍稀植物史》(Rariorum plantarum historia)。據(jù)說,他曾以極高的價格出售自己培育的郁金香球莖,而當那些球莖一夜之間就被偷光時,他也成了日趨狂熱的郁金香風潮的第一個受害者。
收藏家根據(jù)花的色彩來給郁金香分類,并用氣派的軍銜來反映它們的園藝等級。郁金香部隊的最高將領(lǐng)是“永遠的奧古斯都”(Semper Augustus),其花瓣上的紫色條紋透出帝王般的尊貴。接下來的等級是“總督”(Viceroy),然后是“元帥”(Admiral)及“將軍”(General)。自從在荷蘭一出現(xiàn),郁金香就跟財富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17世紀的頭25年里,更具異國情調(diào)的郁金香品種開始賣出了有泡沫的價格。在1624年,一株“奧古斯都”能賣到1200個荷蘭盾,足夠在阿姆斯特丹買下一座獨棟城區(qū)住宅。在1614年,勒默·菲瑟爾(Roemer Visscher)出版了一本有關(guān)徽章的書,其中有一幅兩株郁金香的版畫,上面刻著一句很有先見之明的格言:“傻瓜難聚財。”
郁金香適合投機:花瓣顏色的變化不定(當時的人還不知道這是病毒侵襲球莖所致)讓郁金香的買賣成了碰運氣的游戲。一株原本品種普通的郁金香,卻有可能突然開出珍貴的“奧古斯都”。球莖相對來說很容易種植,只需要很小一塊兒地,另外也沒有同業(yè)公會設定交易的準入門檻。那些買不起大公司股票的人,卻可以把賭注壓在郁金香球莖上。過去郁金香市場只在夏季球莖出土時才開市,然而隨著公眾對郁金香的興趣越來越大,球莖終于可以全年交易了。種植者會給一排排的球莖做上記號,每個球莖都有一個編號,記錄它的品種及栽培重量;它的交易歷史則記錄在另外一張紙上。珍貴品種的球莖按個稱重(單位是“埃司”,相當于0.05克)出售,普通品種則以花床為單位出售。就像維瑟爾銀行的鈔票或東印度公司的股票一樣,郁金香已經(jīng)變得標準化、一致化了。
郁金香狂熱的開始跟1634年前后大量“門外漢”涌入郁金香市場有關(guān)。當時有傳言說巴黎及法國北部的郁金香球莖價格飆漲,他們顯然是受此誘惑。荷蘭花商看不起這些新入行的人,把他們稱為“新來的外行”。他們當中有織布工和紡紗工,有修鞋匠和面包師,還有雜貨商。盡管郁金香狂熱逐漸地席卷了大多數(shù)社會階層,但有兩個群體未被卷入其中,不然的話郁金香交易可能會相對穩(wěn)定。富有的業(yè)余球莖收藏家原本一向樂意花大錢購買比較珍貴的品種,但是隨著郁金香的價格開始猛漲,他們就不再光顧了。阿姆斯特丹的富商們繼續(xù)把賺來的錢投在房地產(chǎn)、東印度公司的股票或者匯票上,對他們來說,郁金香只是炫耀財富的工具,而不是獲取財富的手段。
隨著交易的增加,郁金香市場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個人之間私下談價的情況日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小酒館房間內(nèi)非正式的會議上。在這些被稱為“社團”的聚會上,交易商和投機者能在輕松友好的氣氛中做成生意。當時有本小冊子是向新入行的郁金香投機者介紹情況的,其中包含了投機者“貪心貨”(Gaergoedt)跟他的朋友“真心話”(Waermondt)之間的三段對話:
“貪心貨”說:你得到一家小酒館去;我會提到幾家。據(jù)我所知,幾乎所有的小酒館里都有聚會或社團。到了那里,你必須問問有沒有花商。要是你進到了他們的房間,由于你是新手,有人會像鴨子一樣過來跟你嘰嘰呱呱一番。有人會開玩笑,說你是“窯子里新來的姑娘”之類的,別當真,干這行的就喜歡開這種玩笑。你的名字會被寫到石板上。然后就是輪轉(zhuǎn)盤子。也就是說,按照石板上所寫的名字順序,參加聚會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傳遞盤子,而拿到盤子的人必須開價買東西。你不可以把自己的東西直接拿出來拍賣,但是如果你在談話中露出點兒口風,然后有人又感興趣,那幾乎一定會有人對你的東西開價,或者說,必然會有針對它的盤子傳過來。
交易方式有兩種:兩個人之間的直接議價或者普通的拍賣。前者被稱為“傳盤子”(如上所述),買賣雙方會把球莖的議定價格刻在社團提供的木頭盤子上。拍賣則被稱為“在零內(nèi)”,因為賣方會先設定一個起拍價,就是在石板中央寫下一個數(shù)字,并且畫個零把數(shù)字圈起來。買方要支付最多3個荷蘭盾的傭金給社團,作為“酒錢”,用于支付煙酒、照明及取暖等費用。你能輕松愉快地把錢賺了:“我已經(jīng)出去旅行過好幾次了,”“貪心貨”說,“每次賺回來的錢都比花出去的多。在那里,葡萄酒、啤酒、香煙、雞鴨魚肉乃至甜點都應有盡有,我們可以從早上一直吃喝到凌晨三四點鐘……更重要的是,我也賺到了大錢。”已經(jīng)賺到了錢或者確信自己能賺到的投機者,會把獲得的收益花在添置新的車馬上,“極盡富麗華貴之能事。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會變得多顯赫。”
在1636年年末到1637年年初這段炒作風潮最盛的時期,郁金香根本就沒有實際交割過,因為球莖都還埋在地里。于是被稱為“風中交易”(wind trade)的郁金香期貨市場出現(xiàn)了:賣方承諾來年春天提供特定品種和重量的郁金香球莖,買方則享有了提貨權(quán)——在此期間,市場價出現(xiàn)的任何變化都可以用現(xiàn)金來找齊。在大多數(shù)交易中,買方給出的都是個人的信用憑證,其兌現(xiàn)日期也是來年春天球莖挖出來交貨的時候。“貪心貨”吹噓說,他已經(jīng)從郁金香投機中賺到了6萬荷蘭盾,但是接著他也承認,他僅僅是拿到了“別人開具的信用憑證”。到了郁金香狂熱的后期,以信用憑證完成的“空氣交易”制造出了完美的虛幻對稱:在大多數(shù)交易中,郁金香球莖永遠不可能實際交貨,因為它們根本不存在;反過來,買方的信用憑證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兌現(xiàn),因為那筆錢也根本不存在。
荷蘭人的平均年薪在200~400荷蘭盾之間。一座不大的獨棟城區(qū)住宅售價約為300荷蘭盾,而一幅最好的花卉畫售價不超過1000荷蘭盾。根據(jù)這些數(shù)字我們可以判斷出郁金香已經(jīng)成了奢侈品。按《對話錄》(Dialogues)所載,一顆重4埃司的“高達”(Gouda)球莖,售價從20荷蘭盾漲到了225荷蘭盾;一顆重10埃司的“大元帥”,以前只賣95荷蘭盾,現(xiàn)在漲到了900荷蘭盾;一磅普通的黃色“克羅南”(Croenen),原本售價是20荷蘭盾,幾周之后就超過了1200荷蘭盾(相當于從一個月的工資漲到了5年的工資)。“是的”, “貪心貨”承認,“由于郁金香的價格漲得太厲害,過去常常被扔到糞堆上的那些貨色,如今也賣上了大價錢。”
“永遠的奧古斯都”仍然是最受追捧的品種。“貪心貨”說:“大約3年前,奧古斯都才賣2000荷蘭盾,而且是在銀行立刻交易,但是到了狂熱的巔峰時期,即使重量只有200埃司,一株也可以賣到6000荷蘭盾甚至更高。”
以前只賣3000荷蘭盾的“總督”也漲了一倍。當時有人計算過,2500荷蘭盾只能買一個球莖,但卻能買到27噸小麥、50噸黑麥、4頭肥牛、8頭肥豬、12只肥羊、2大桶葡萄酒、4大桶啤酒、2噸黃油、3噸奶酪、1套亞麻床品、1柜子衣服和1只銀制的高腳杯。
很少有人試著證明這種天價合理——大多數(shù)簽訂購買合同的投機者,從一開始想的就是趕快再以更高的價格賣出去。“貪心貨”就跟“真心話”說:“干這種買賣,夏天到來之前你一個子兒都不用出,然后等到需要付錢的時候,你已經(jīng)把手里的貨全都賣出去了。”
當被問到這場狂熱會持續(xù)多久時,“貪心貨”回答說:“只要再持續(xù)個兩三年,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不過,當時有一本未具名的小冊子卻持保留意見:“考慮到卷入的人數(shù),市場中的賣方很容易超過買方,而一旦發(fā)生了這種情況,這場狂熱離崩潰就不遠了。”
1637年2月3日,郁金香市場突然崩潰。造成恐慌的原因并不清楚,除了一點:春天就快到了,交割即將兌現(xiàn),游戲要結(jié)束了。花卉交易中心哈勒姆(Haarlem)謠言四起,人們都說不會再有買家了;結(jié)果,第二天郁金香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合約因此無法兌現(xiàn),違約一起接著一起。職業(yè)花商雖試著找違約的投機者追款,但都無功而返。不過,郁金香市場的崩潰并未導致全國性的經(jīng)濟危機。研究過郁金香狂熱的歷史學家波斯蒂默斯(Posthumus)指出,這對“荷蘭共和國的整個西部地區(qū)沖擊不大”。
作為經(jīng)濟的基石,大貿(mào)易商大多未受影響。但是,很多下層社會的人就沒那么幸運了。有些想暴富的人抵押和變賣了自己的家產(chǎn),結(jié)果卻是傾家蕩產(chǎn)。有些破產(chǎn)的個案被記錄了下來,其中包括風景畫家揚·范·戈延(Jan van Goyen):在市場崩潰前夕,他用900荷蘭盾和兩幅畫作換回了一些郁金香球莖,19年后去世時一貧如洗。
郁金香市場的訴訟一直在持續(xù),直到1638年5月政府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宣布郁金香合同可以依照議定價格的3.5%支付結(jié)清。到了這個時候,業(yè)余球莖收藏者已經(jīng)重返市場,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收購稀罕的郁金香球莖,于是短短幾年之內(nèi),一些珍貴的郁金香品種,比如“永遠的奧古斯都”,價格又重新回到了爆炒之前的水平。不過,那些曾在狂熱極盛時吸引了很多小投機者的普通品種,也就是所謂的“大路貨”和“破爛”,卻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吹泡泡:投機的寓言和傳奇
這場危機使得郁金香狂熱變成了郁金香恐懼,類似于1929年美國股市大崩盤后公眾對普通股的反感。據(jù)說,住在萊頓(Leyden)的植物學教授埃夫拉爾·弗斯提亞斯(Evrard Forstius)非常厭惡郁金香,只要一看到就會用手杖打個稀巴爛。因為它能讓人不勞而獲,所以這場投機狂熱違背了加爾文教派的工作倫理。正如“真心話”在《對話錄》中發(fā)出的質(zhì)問:
“如果這種錢都能賺,商人還需要苦心經(jīng)營或者去海外冒險嗎?孩子還需要學習手藝嗎?農(nóng)民還用得著在地里辛勤勞作嗎?船長還需要到波濤洶涌的大海中去航行嗎?士兵還需要為了微薄的軍餉去冒生命危險嗎?”
此外,通過讓一些人一夜暴富而讓另一些人傾家蕩產(chǎn),投機也攪亂了社會各階層之間的關(guān)系。按照“貪心貨”的說法,“投機者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正如郁金香非常適合充當金融投機的工具一樣,如今它搖身一變,成了奢侈、享樂和邪惡的象征。在菲瑟爾的徽章中,郁金香成了傻瓜的標志,它那短暫的美被視為誘人的假象,很容易讓輕率者上當。
另一個常見的虛空標志是泡沫,象征著人生終將歸零:如羅馬道德家瓦羅宣稱,人就是一個泡沫。泡沫快速膨脹,反射出來的光彩令人驚喜,但是瞬間就破滅了。泡沫僅靠空氣來支撐,這種象征意義體現(xiàn)在17世紀荷蘭人把期貨交易說成是“空氣交易”的表述中,也體現(xiàn)在當時一幅描繪花神弗洛拉乘坐風帆四輪車的版畫中,后來則體現(xiàn)在股票經(jīng)紀人“吹脹股票”的邪惡勾當中。
然而,直到1720年南海“泡沫”出現(xiàn),泡沫的隱喻才被用來形容過度投機的行為。在此期間,郁金香起到了一模一樣的作用:它先是一下子綻放出絢麗的色彩,然后花瓣突然被大風吹落,植株也開始枯萎,直到下一次的生命輪回重新開始。
圍繞著郁金香狂熱產(chǎn)生了很多傳奇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一個傳奇為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小說《黑郁金香》(The Black Tulip)提供了靈感:
聽說海牙(Hague)有個鞋匠成功地培育出了一株黑色郁金香,哈勒姆的花商聯(lián)合會趕緊過去拜訪。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他們花1500個金幣買下了它。可是一拿到那株郁金香,他們立刻就把它丟到地上使勁兒踩。當驚訝的鞋匠開始抗議時,他們當中的一個大聲罵道:“你這個傻瓜,我們也有一株黑色郁金香。幸運之神再也不會眷顧你了。就算你一開始要1萬個金幣,我們也會答應的。”可憐的鞋匠,一想到差點兒屬于自己的巨大財富就懊悔不已,一頭扎到床上斷氣了。
事實上,不可能培育出黑色的郁金香,最多只能培育出深棕色的。不過,這個傳說反映了郁金香狂熱所引發(fā)的墮落和貪婪。“黑色郁金香”以及后期的很多傳說已經(jīng)進入了投機的大眾史學。從“密西西比泡沫”中傳出了不少男仆的故事,說他們一夜暴富之后買了新馬車,但卻記不住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時常習慣性地做到馬車夫的位置上。同一時期還有另外一個故事,說有個醫(yī)生在給一個老太太檢査脈搏時,嘴里小聲咕噥說“哦,我的老天爺,它下降了”,差點兒沒把老太太嚇死,直到她發(fā)現(xiàn)醫(yī)生指的是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而不是她的心跳次數(shù)時,她才緩過氣來。南海泡沫和1929年的股市大崩盤還傳出了一些言過其實的投機者自殺的故事。
這些故事構(gòu)成了金融市場的傳聞,而市場本就以謠言為食,因此為這些故事提供了格外肥沃的土壤。像中世紀的說教故事一樣,這些傳說包含了人類的七宗罪(驕傲、憤怒、嫉妒、淫欲、暴食、貪婪、懶惰)以及輕信造成的蠢行,反映出公眾對投機的懷疑,覺得它會腐蝕道德。人們認為金融狂熱會擾亂社會秩序(男仆都能買馬車),侵蝕工作倫理(因此才會有醫(yī)生失職的故事),甚至讓平民百姓傾家蕩產(chǎn)。泡沫傳說仍然起著勸誡作用,讓人們小心投機的陷阱。英國記者克里斯托弗·法爾茲在1996年7月19日的《旁觀者》(Spectator)雜志上提醒讀者,那些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市場高點買了房子的人,“已經(jīng)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知道了房地產(chǎn)市場的繁榮是個多么危險的幻象,然而他們似乎很容易好了瘡疤忘了痛。事實上,在任何市場中,失寵的最愛總是很難再有翻身的機會。甚至在現(xiàn)今的荷蘭,黑色郁金香的需求也不大。”對從古至今的投機者來說,這些傳說的寓意始終很清楚:不要忘記黑色郁金香!不要忘記躺在摩天大樓下的尸體!千萬要當心!
傻瓜干的蠢事?
包括托馬斯·巴賓頓·麥考利的《英格蘭史》(History of England)、沃爾特·白格浩特的《倫巴第街》(Lombard Street)以及查爾斯·麥基有關(guān)投機狂熱的暢銷書《非同尋常的大眾幻想與群眾性癲狂》在內(nèi),很多流行的歷史和金融書籍都寫到了郁金香的傳奇故事,這反而讓有些人質(zhì)疑郁金香“狂熱”是否真的發(fā)生過。美國經(jīng)濟學家彼得·加伯(Peter Garber)聲稱,相關(guān)傳說的虛假削弱了郁金香狂熱的可信性。他還認為,包括《對話錄》(Dialogues of Waermondt and Gaergoedt)在內(nèi),當時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原始資料都應該視為政府的宣傳,大眾應以懷疑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聲稱,郁金香事件是理性的投機,而不是狂熱。按照他的觀點,奇異花卉的高價格是合理的,因為母球衍生出來的花卉和球莖可以彌補后來價格下跌所造成的損失。他還發(fā)現(xiàn),郁金香的價格變化符合其他珍貴花卉的一般模式:時髦新品種的第一批球莖肯定溢價銷售,但是隨著這種花變得越來越普遍,或者是出現(xiàn)了其他競爭的新品種,其售價必然迅速下滑。在18世紀的荷蘭,風信子也一度受到熱捧而價格猛漲。按照這種論點,所謂的“郁金香狂熱”,只不過是一種價格原本就不穩(wěn)定的時髦商品,其需求出現(xiàn)了暫時的偏差而已。
這種想給歷史翻案的大膽嘗試經(jīng)不起推敲。加伯意在維護經(jīng)濟思想的“有效市場”學派,該學派認為,所謂的泡沫或狂熱不可能存在,因為不管是股票還是郁金香,其市場價格會始終反映其內(nèi)在價值。然而,《對話錄》給人的印象是公正客觀、有理有據(jù)地描述了17世紀30年代的郁金香市場。利用兩個虛構(gòu)人物的交談來展開敘事,這也是記錄事件的傳統(tǒng)手法。盡管對話帶有道德說教色彩,傳達了反對投機的主旨,但是其中并不包含麥基或其他人津津樂道的任何郁金香傳說。即使我們承認《對話錄》是出于宣傳的目的而出版的,這也意味著當時有宣傳的必要,也就是說,存在一場因投機而起的危機。
郁金香球莖的高價格也不能解釋為投資者的“理性預期”,因為一直到了20世紀人們才知道,雜色郁金香花瓣是一種病毒侵襲球莖的結(jié)果。一株“永遠的奧古斯都”,其球莖衍生出的后代在幾年內(nèi)既不會開花,也不會產(chǎn)生更多的后代,而且誰也不能保證衍生出來的后代肯定會遺傳母球的特殊品質(zhì),因為它們同樣很有可能變回普通品種。郁金香甚至沒有帶來年度現(xiàn)金收益(或者說“紅利”),因為當時還沒有插瓶花的交易市場。此外,加伯雖然發(fā)現(xiàn)其他花卉(比如風信子)也有價格暴漲暴跌的現(xiàn)象,但是這不能證明郁金香泡沫不存在。正相反,我們可以認為,后來出現(xiàn)的“泡沫”表明荷蘭的花卉市場就像股市一樣,特別容易被投機興奮的爆發(fā)所影響。甚至連加伯也不得不承認,普通品種的球莖價格居然也在泡沫后期猛漲了20倍,這實在“難以解釋”(他把這歸因于當時爆發(fā)了黑死病,致使人們產(chǎn)生了世界末日將至的心態(tài),引發(fā)了“不符合市場基本面”的短暫投機狂潮)。我們要進一步指出,在1636年冬季,購買任何郁金香球莖(不管是稀有品種還是普通品種)都不是基于理性預期,而僅僅是出于一廂情愿——一心想著很快就能以更高價格轉(zhuǎn)手賣給某個“更傻的傻瓜”。總而言之,“投機狂熱”非常貼切地描述了17世紀30年代中期荷蘭的郁金香市場。
郁金香交易給很多參與者提供了股票投機之外的另一個選擇。郁金香市場跟股票市場有很多相似之處。郁金香球莖的諸多變種會讓人聯(lián)想到后來股市中的眾多個股:高價的雜色球莖相當于藍籌股(比如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漂亮50股”),普通品種的球莖則類似于手段有限的投機者追逐的低價股。郁金香的“空氣交易”跟阿姆斯特丹交易所的期貨交易一模一樣(盡管麥基說郁金香在交易所內(nèi)交易并不準確),而郁金香社團中的交易模式也很像19世紀早期紐約股市的股票拍賣。
郁金香狂熱的進程與后來的很多股市狂熱相似。珍貴的郁金香球莖價格大漲,吸引新手進入市場,從而引發(fā)了郁金香狂熱;類似地,特定行業(yè)的股價暴漲,比如19世紀40年代的鐵路股或者20世紀20年代的汽車股,誘使很多外行進場投機,從而觸發(fā)股市的虛假繁榮。牛市的另一個普遍特征是,隨著狂熱的發(fā)展,吸引投機的股票品質(zhì)卻在下滑——漲潮浮起了所有船只,哪怕是那些最經(jīng)不起風浪的也在漂。郁金香狂熱也一樣:起初還只是投機炒作“永遠的奧古斯都”,到后來就變成了不管什么品種都瘋狂交易。郁金香狂熱還有幾個特征也是后來的股市狂熱所共有的:謠言煽風點火;期貨及信用票據(jù)讓杠桿迅速放大;投機者炫耀地揮霍浪費;價格暴漲之后突然就是無緣無故的恐慌;政府起初消極不作為,等到干預時已太遲。
奧地利經(jīng)濟學家熊彼特注意到,投機狂熱通常發(fā)生在新產(chǎn)業(yè)或新技術(shù)出現(xiàn)的初期,因為這時人們會高估潛在的收益,因而投資過度。17世紀30年代被郁金香的新奇所吸引的投機者,或許也預見到了荷蘭的花卉產(chǎn)業(yè)日后會發(fā)展成為世界之最。果真如此,那就像很多后來的投機者一樣,他們的遠見沒有得到經(jīng)濟上的回報。正如詹姆斯·巴肯所說,投機者的愿景毀于他們靠不住的時間觀念:“股市中的大多頭試圖把未來濃縮成短短幾天,把漫長的歷史進程打折,把整個未來折成現(xiàn)值收割。”然而事實證明,未來往往不像投機者所希望的那樣聽話。
或許,跟郁金香狂熱最相似的是20世紀80年代早期科威特的阿爾曼納克股市(Souq Al?Manakh)泡沫。這場泡沫同樣證明了過度發(fā)行信用票據(jù)會導致怎樣的后果。在科威特的股市中,針對本地“海灣公司”(其投資覆蓋從房地產(chǎn)到家禽養(yǎng)殖的各個領(lǐng)域)進行投機的工具是遠期支票,這種個人信貸類似于郁金香投機者的信用憑證。在1982年的頭8個月內(nèi),換手的股票超過了3.5億股,市值高達60億美元(賬面價值僅為2億美元)。未兌付的延期支票價值超過了900億美元,盡管利率超過300%。就像郁金香投機者的信用憑證要到來年春天才清賬一樣,科威特人的延期支票也要等到年底才兌付。在1982年的早春時節(jié),股價經(jīng)常是按小時翻倍,漲多高都不覺得高。然而到了8月份,一名女性投機者要求提前兌現(xiàn)支票。魔咒被打破了,市場立馬崩潰。政府被迫出手干預以恢復市場秩序,付出的代價則是數(shù)十億美元;狂熱期間簽訂的合約被宣布無效,市場暫時停業(yè)。
投機狂歡節(jié)
郁金香狂熱過后不久,荷蘭畫家彼得·諾爾普(Pieter Nolpe)發(fā)表了一幅版畫,題為《弗洛拉的傻瓜帽》(Flora's Cap of Fools),描繪花商躲在巨大的傻瓜雞冠花下交易郁金香的情景。在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牛市期間,最受歡迎的線上投資論壇是“彩衣小丑”(The Motley Fool):幾位年輕的創(chuàng)辦人公開打扮成雞冠花的模樣,以表明他們的“傻瓜行為”能取代華爾街的“智慧”,成為股市致富的新途徑。傻瓜在投機的形象化描述中再現(xiàn)并非偶然。投機源自文藝復興時期熱鬧擁擠的集市和狂歡節(jié);盡管到了17世紀狂歡節(jié)已盛況不再,集市也被固定的交易所取代,但是狂歡節(jié)的精神仍在市場中延續(xù)。
在狂歡節(jié)和集市上賭博盛行。賭博是一項有代表性的狂歡節(jié)活動,既褻瀆宗教又打破等級:在幸運之神面前,眾生一律平等,社會地位毫無意義。狂歡節(jié)還帶有俄羅斯文學批評家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謂的“怪誕現(xiàn)實主義”色彩,把一切精神層面的東西轉(zhuǎn)移到物質(zhì)層面上,用滑稽搞笑的方式讓價值觀墮落。《賭徒的禮拜儀式》(Liturgy of the Gamblers)就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眾多滑稽劇本之一。狂歡節(jié)的語言粗俗下流,源于昔日倫敦漁市的粗話,至今仍是股市中的行話。人人平等的狂歡節(jié)精神也彌漫在各個交易所中。正如維加在《混亂中的困惑》一書中所寫(書名本身就是詼諧搞笑和狂歡式的), “一個風趣詼諧的人觀察著交易所,那里彌漫著粗魯無禮的氣氛。他評論說,這兒的賭博就像死亡一樣,對誰都平等。”
狂歡精神在股市中長存,而投機狂熱則代表著狂歡節(jié)本身的延續(xù)。狂歡和狂熱都能制造出“完全顛倒的世界”。狂歡節(jié)能讓人們從中世紀嚴格刻板的宗教要求中暫時解脫出來,顛覆傳統(tǒng)的社會等級,讓鄉(xiāng)村小民變成狂歡節(jié)上的國王。盡管現(xiàn)代的市場經(jīng)濟遠比中世紀更自由,但它也制造了新的緊張。狂歡節(jié)故意破壞了教會的權(quán)威,而投機狂熱則顛覆了資本主義開出的各種靈丹妙藥,比如職業(yè)奉獻、誠實、節(jié)儉以及吃苦耐勞。跟狂歡節(jié)一樣,它只能帶來暫時的釋放,一旦狂熱退去,這些價值觀會進一步強化。
中世紀的狂歡節(jié)是脫離日常生活現(xiàn)實的周期性活動,法國歷史學家埃馬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Emmanuel LeRoy Ladurie)就曾提到過所謂狂歡節(jié)的“性高潮間歇”。投機狂熱的發(fā)生是既有周期性又反常的——過后回想起來,投機者會覺得那一切是不真實的,像在做夢。對巴赫金來說,狂歡節(jié)“跟危機時刻,跟自然、社會和人生的轉(zhuǎn)折點聯(lián)系在一起。滅亡和復興,變革和重生,這些重大時刻總是會導致對世界的狂歡認知”。
這符合熊彼得特的觀察結(jié)論:投機狂熱通常出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生劇變的時候。狂歡節(jié)縱欲狂歡的特征,演變成了投機者的炫耀財富、揮霍浪費和大吃大喝。狂歡節(jié)和投機狂熱都以同樣的方式收場。當狂歡節(jié)之王的模擬像被付之一炬后,秩序重新恢復。在投機狂熱過后,從1720年密西西比公司的約翰·勞,到1990年的垃圾債券之王邁克爾·米爾肯,領(lǐng)頭的投機者都受到了公眾的指責和嘲弄,財產(chǎn)被剝奪,人也進了監(jiān)獄。像狂歡節(jié)之王一樣,他們也成了群體罪惡的替罪羊,犧牲他們是為了讓社會恢復正常。
投機的幽靈是無政府主義者,不敬神明,不奉等級。它喜歡自由,討厭偽善的說教,憎惡限制和束縛。從17世紀的郁金香社團,到20世紀后期的互聯(lián)網(wǎng)投資俱樂部,投機已經(jīng)成為了最通俗的經(jīng)濟活動。盡管極度世俗,但投機卻不只是貪婪。投機的本質(zhì)仍然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渴望自由和平等,以平衡現(xiàn)代經(jīng)濟制度下單調(diào)乏味的理性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打破不可避免的財富不平等。縱觀它的歷次表現(xiàn),投機狂熱至今仍然是“資本主義的狂歡節(jié)”,是“傻瓜的盛宴”。
- 偉大的中國工業(yè)革命:“發(fā)展政治經(jīng)濟學”一般原理批判綱要
- 螞蟻金服:從支付寶到新金融生態(tài)圈(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書系)
- 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zhuǎn)折點
- 《資本論》研究文集
- 重新定義全球零售業(yè)
- 過剩:資本主義的系統(tǒng)性危機
- 當代中國政治經(jīng)濟學:實踐與創(chuàng)新
- 當代中國政治經(jīng)濟學
- 中國經(jīng)濟哲學評論(2011·財富哲學專輯)
- 汽車消費心理學
- 看透經(jīng)濟學的世界,用活經(jīng)濟學的知識:經(jīng)濟學沒你想得那么難
- 經(jīng)濟學基礎理論研究
- 管家式經(jīng)濟:物聯(lián)網(wǎng)時代如何精準預測消費需求
- 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生態(tài)
- 人口普查格網(wǎng)數(shù)據(jù)理論及應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