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廣場

廣場,集合眾人的場域
住在城市最大的意義,莫過于人們群集在一起生活。城市中,人們展開各式各樣社會活動的場域——那就是“廣場”。
西歐各大城市中,特別是意大利的街道上有許多充滿魅力的廣場。其擔負著政治、宗教、商業、節日等共同體必要的社會機能,在意大利已是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場域。
然而在日本的城市中,卻沒有像這樣作為“公共”空間的廣場。
話雖如此,也并不是說日本沒有讓人們聚集的地方,雖沒有西歐那樣的廣場,還是有小巷、神社境內、橋邊等戶外空間。但是,過去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這些聚集場所,卻因城市化發展而正在快速萎縮。
如果要在日本的城市中尋求公共空間,比起一些公共設施,反倒是商業設施的樓梯間、通道及商店街等更有“廣場”的味道。另外,考慮到自古以來依山傍水的日本風土,其實城市的親水空間也是相當具有“廣場”的潛力。
隨著社會向快速信息化發展,人們越來越孤立的狀況成為現代的一大社會問題,而我們現在需要的,正是人們可以聚集在一起、通過實際接觸體認共同體意識的地方——廣場。
尼斯的光與影,圣馬可廣場與迷宮空間
初次造訪威尼斯是在1968年,那是我第二次前往歐洲。到了當地,我相當驚訝于在這個享有海上都市之名的不可思議的土地上,人們的生活與水是多么的息息相關。

圣馬可廣場
一到達馬可波羅機場后我就搭上水上出租車,行駛在沿途林立著古代貴族富豪美麗宅邸的威尼斯大運河上,最后在旅館大門下船。實際走在威尼斯這個城市中,就可以知道像威尼斯大運河這類的運河,是經過多么縝密合理的計算后才建造而成的人工產物。這座看起來渾然天成的城市,其實是一座人類與水搏斗好幾個世紀后,戰勝自然、完全人工化之后的城市。
行駛在運河上,沿途可以見到帕拉第奧(Andrea Palladio)建造的雷登托雷教堂(Il Redentore)和圣喬治馬喬雷教堂(San Giorgio Maggiore),隨著向市中心越來越接近,就可以看見中央高聳的塔,右邊有總督宮,左邊則有圣馬可圖書館,如同海上的大門一般迎接來往的人群。再往內側駛去,則可以看到被年代不同的建筑物所包圍的圣馬可廣場(Piazza San Marco)。
在圣馬可廣場度過一天,你就會驚訝于廣場的樣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改變,呈現出豐富多樣的表情。早上閑散的廣場,一到中午馬上變得充滿活力,包括觀光客在內,人來人往形成一股繁鬧的氛圍。而靠近傍晚時分,廣場上原本熱鬧的氛圍逐漸沉淀下來,目光所及幾乎都是在商店街享受購物樂趣的觀光客。不過,剛剛還以為只有觀光客,突然間又出現街頭賣藝的人們自發形成的小圓圈,不一會兒廣場又再度被歡呼聲所圍繞。就像這樣,廣場上人們表演的各種劇目交錯重疊,沖擊著觀者的內心。
圣馬可廣場自中世紀時奠定其原型以來,就成為一個凝聚政治、宗教、經濟、文化等所有公共生活的場域。宗教性的儀式及他國貴賓使節來訪等歷史戲碼,都曾在現實中的這個廣場上演。而這個歷經好幾個世紀建造而成的廣場四周的建筑物上,也刻畫著這段漫長的歷史足跡。市民們群聚一堂舉辦嘉年華會等節慶和余興節目時,同樣也是在這個廣場上。
威尼斯有圣馬可廣場這樣陽光燦爛的一面,但其背后則是無限延伸、迷宮式的街道空間。由小運河、橋、隧道、小廣場等多姿多彩的要素,交織而成富有變化的迷宮空間,相對于廣場的“光”,迷宮空間是“影”。穿過狹窄的巷弄,滿溢著光線的廣場突然在眼前展開,這充滿戲劇性的空間場景,也就只有在這個城鎮上才有機會體驗。
原本這個城市就沒有全盤性的城市規劃,各個島分別獨立形成,所以可說是以局部結合成整體的構想打造城市。也因此,貼近人們身體感覺的比例、架構被靈活地運用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處處形成充滿人情味的小廣場。由這日常性的生活廣場結成的網絡,和繁鬧的圣馬可廣場一起支撐著威尼斯市民們的生活,令我無法忘懷。
城市的舞臺裝置
我們一般認為的廣場,起源于方便利用戶外空間的氣候風土,如地中海的城市文明。我們可以從古希臘城市中的市集(Agora)與古羅馬廣場(Forum)找到現代廣場的原型。特別是歷史悠久的意大利城市,存在著許多令人大加贊賞的美麗廣場,各自刻畫著歷史的年輪,一直以來擔負著城市的核心。原本廣場以自然的形式生成,支撐著市民的生活,然而隨著時代演變,廣場作為城市設計一環的象征性空間,也漸漸開始具有重要的意義。包括廣場在內的城市設計,就像規劃舞臺裝置一樣。
這種城市重劃方式,起源于文藝復興時期的羅馬。我們今天看到的羅馬納沃納廣場(Piazza Navona)、圣彼得廣場(Piazza San Pietro)、人民廣場(Piazza del Popolo)等這么多美麗的廣場,都是當時規劃完成的。其中對日本人來說特別熟悉的,應該是電影《羅馬假日》中著名的西班牙廣場(Piazza di Spagna)吧。
把裝飾西班牙廣場門面的階梯稱為舞臺裝置,一點也不為過。這里的階梯超越了串連起高低不同層次的功能,起到了作為廣場背面背景的效果。反過來說,對于站在階梯上的人而言,正好位于俯瞰城市舞臺的觀眾席上。也就是說,這個階梯正是展演人們所有行為的劇場。
階梯是為意大利的廣場和建筑帶來獨特風味的關鍵要素,在創造空間變化與延伸上不可或缺。從這點來看,西班牙廣場可說是為了享受這種階梯樂趣而建造的建筑。
如果要列舉出具有劇場特性的廣場,就不能夠忘記靠近佛羅倫薩、位于錫耶納的坎波廣場(Piazza del Campo)。坎波廣場是意大利眾多歷史悠久的廣場中,特別美麗齊整的一個例子。
這個廣場建造于三條山脈匯集而成的乳缽狀盆地中,形狀就如貝殼一般。由連續的墻面包圍而成的這個空間中,由于土地廣大而給人開放的感受,同時也因為有外墻包圍而給人一種安定的集中感。圍繞著廣場的建筑物,除了高度最低的市政廳外,據說全都是民間的財產,不過民間建筑物的立面也全面配合著市政廳的外觀設計,這是為了讓廣場美觀而訂下的公約。
坎波廣場和圣馬可廣場相同,是當地舉辦節日慶典與公開儀式的中心,因為舉辦帕利歐賽馬節而聞名,也是上演城市劇目的舞臺。人們會訂下建筑法規守護廣場明確的輪廓,正是因為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廣場是一個舞臺,并且試圖打造一個完美的舞臺。

坎波廣場 鳥瞰圖
城市廳堂,廣場與公共精神
身處環城大道(Wiener Ringstrasse)建成的19世紀后半葉的維也納,寫下《城市建設藝術》一書的卡米羅·西特(Camillo Sitte),批判當時城市重整下建造而成的幾何學大道及廣場,不斷向世人訴說坎波廣場所代表的中世紀廣場有多美、多豐富。的確,相對于文藝復興時期以后的廣場設計重視象征權威的幾何學形式的秩序,中世紀廣場雖然是應市民生活的需求而產生的,不過造型方式卻是基于經驗層面、身體方面的感性,為了讓人們得到樸實的感動,在造型上最顯著的特性,就是需要更有意識地處理包圍廣場周邊的墻壁。當然,文藝復興的廣場也都是以密閉空間來達到完整性,不過由于中世紀的廣場形狀大多不規則,因此更讓人覺得是刻意強調。
包圍廣場的意識形態正是西歐廣場的本質,這也是為什么日本城市以西歐眼光來說,并不存在所謂的廣場。因為對西歐人來說,廣場就像是戶外的客廳,為了打造一個舒適的客廳,必須更加意識到那是一個空間,而且要設定簡單明了的范圍,因此四周必須以連續的墻面區隔出空間來。
這樣的意識形態,與文藝復興后分別思考建筑內部與外部,也就是將建筑物立面當作街道及廣場墻壁的想法是相通的。
而重整文藝復興以后的歐洲廣場,意味著重整廣場立面。譬如,路易十五統治時期建造于巴黎的諸多廣場,如旺多姆廣場(Place Vendome),就是先蓋好建筑物立面,然后再將立面背后的土地加以劃分。
米開朗基羅所建造的羅馬卡比托利歐廣場(Piazza del Campidoglio),也是一個先蓋好建筑物立面后再完成廣場的典型例子。這個廣場可說是借由遠近法追求舞臺裝置錯覺效果的巴洛克式廣場的先驅。米開朗基羅為了強調廣場的象征性,廣場平面以及主要階梯除了利用反透視法外,還運用地形微微的起伏,結合了置于臺座上的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騎馬像、橢圓形的鋪砌等各種要素構成了廣場,至于廣場背后的既有建筑,由于只是修整建筑物立面達到整體感,更是成功地達到了戲劇性的空間展演。
當然,并不是所有歐洲廣場都采用這種做法,但是對歐洲城市而言,廣場這個空間確實是在有意識的操作下生成的。
另一方面,在思考日本廣場時,的確日本并未建造西歐定義下的廣場。但是,原本日本的情況就不同于歐洲市民社會的成立及狀況,自然不需要作為城市核心、象征性存在的廣場。
不過,盡管在現代的日本城市中人們因為生活環境過度擁擠而渴望寬敞的空間,但城市仍然是朝著高密度化發展的,而且街角的一隅、小巷旁的空地、井邊、神社境內等過去日式的集會場所,已經在逐漸消失。
我們應該向西歐廣場學習的地方,并不在于他們的造型手法,而是對廣場的需求以及充分利用廣場的市民公共精神。能夠帶給城市群聚而居的豐富樣貌的廣場,首先必須要能確立個人的主體地位,再來需要身為共同體一員的公共意識。人們不改變心態的話,就沒有辦法創造出豐富多樣的廣場,而且就算真能創造出來,恐怕也無法在社會上靈活運用。
商店街,新式街道空間
諷刺的是,要舉出現代日本城市中作為公共空間的廣場,必須在一般商業建筑中尋找。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店街了。
商店街的起源之一,是19世紀前半葉的巴黎。運用在工業革命中登場的鋼鐵與玻璃,巴黎開始建造起許多明亮的商店街。商店街中設置了商店、餐廳、劇場等,新時代的街道空間席卷了當時的巴黎。
當時鋼鐵與玻璃技術日新月異,同時期在倫敦,不只是街道,而且在博覽會建筑與車站建筑中,這兩項材料也很快被應用。而其中最顯著的成果,就是1851年帕克斯頓(Joseph Paxton)設計的水晶宮(Crystal Palace)。
進入19世紀后半葉,從巴黎擴展到整個西歐的商店街,吸收了自水晶宮開始的新技術,誕生了以玻璃屋頂環繞廣場及街道整體的新形態商店街。而這種商店街建筑的精華,莫過于位于意大利米蘭大教堂(Duomo)左側的艾曼紐二世回廊(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只有擅長造型的意大利人,才能建造出堪稱舞臺效果的回廊。在西歐由厚重石頭與磚瓦鋪成的街道上,鑲入輕盈的鋼鐵與玻璃組合的空間,不禁讓人覺得19世紀以來這種城市的再生手法,在現代建筑家的工作中依然健在。
從隙縫中創造小而廣的“廣場”
長久以來,一般認為商業建筑只是種消耗品,但是現實社會中,城市中的人們最有機會接觸的卻是商業建筑。今日的孩子們失去了過去那樣的生活廣場,商業機構取而代之成為可以體驗有趣空間的場所。我認為商業空間就像是城市的儲藏室,所以我一直以來企圖通過商業建筑在城市中創造出公共空間,希望借著稍微改變建筑物通道和階梯等部分的設計,在城市中創造出小而廣的“廣場”。就算空間小,如果可以設置在城市中的任何一個角落,或許有可能創造出如威尼斯那樣的小廣場網絡。
1988年完成的ACCa藝廊(Galleria-ACCa),是規劃建在大阪南邊、繁華商業區的商業大樓。在這個外觀小巧的建筑中,我企圖創造出超越人們預期的垂直型立體迷宮空間。我希望通過在日常中插入非日常的空間刺激街道的活性化,所以在頂樓架起霧面玻璃材質的拱廊。
另外,我認為,作為人群聚集的場所,城市的親水空間蘊藏著相當大的可能性。在規劃面向京都高瀨川的Time's Ⅰ&Ⅱ 商場時,我思考的建筑形式是將河川導入建筑中,創造出獨具當地特色的空間,藉此向整個街道發揮作用。
高速經濟成長期以后的日本,不光是河川,海與生活的距離也相當遙遠。人們幾乎沒有機會在城市中接近海。當接到委托,要在面向大阪灣的天保山上建造三得利美術館時,我的腦中立刻浮現出人們在夕陽西沉的天空下戲水的景象。要在隔著防波堤,受到各單位管轄的地皮上實現這個腦海中的景象實在相當困難。不過幸運的是,我還是說服了相關人士,最后在美術館前面完成了名為美人魚廣場的親水廣場。
在社會向信息化發展的現代,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正快速地喪失,讓人感到社會整體被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安所包圍。而現在,正需要人們可以相互對話、確認彼此存在的廣場。

ACCa藝廊 通道部分

地下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