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情偶寄彩圖館
- (清)李漁著 孫沛編
- 1361字
- 2019-01-03 23:12:00
科諢第五
【原文】
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文字佳,情節佳,而科諢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韻士,亦有瞌睡之時。作傳奇者,全要善驅睡魔,睡魔一至,則后乎此者雖有《鈞天》之樂,《霓裳羽衣》①之舞,皆付之不見不聞,如對泥人作揖,土佛談經矣。予嘗以此告優人,謂戲文好處,全在下半本。只消三兩個瞌睡,便隔斷一部神情,瞌睡醒時,上文下文已不接續,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斷章取義,作零出觀。若是,則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養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觀乎?
【注釋】
①《霓裳羽衣》:即《霓裳羽衣舞》,簡稱《霓裳》。唐代宮廷樂舞套曲。傳為唐開元中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獻,初名《婆羅門曲》,后經玄宗潤色并填詞,改用此名。樂曲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仙女形象。
【譯文】
插科打諢,是戲曲創作中的小技。然而要想能做到雅俗之人全喜歡、智者愚人都能欣賞,就應當在這個地方留心。如果一部戲曲,文字好,情節好,然而插科打諢卻不好,非但庸俗的人不愿意看,即便文人雅士,看了也有打瞌睡的時候。戲曲作者,都要善于驅趕瞌睡蟲,瞌睡蟲一來,就算后面演出《鈞天》這樣的音樂、《霓裳羽衣》這樣的舞蹈,都會看不到聽不到,如同對泥人作揖、對土佛談經。我曾經將這些告訴演員,告訴他們戲文的精彩之處都在后半部分。只要三兩個瞌睡,就會割斷一段劇情,瞌睡醒時,前后內容已經銜接不上,即使打起精神再看,也只能斷章取義,當作零碎的戲來看。像這樣,那么劇本中的插科打諢就不再是插科打諢了,而成了觀眾的人參湯。能夠蓄養精神,使人不覺疲倦的,全在于這一點,能當成雕蟲小技來看待嗎?
戒淫褻
【原文】
觀文中花面插科,動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話,公然道之戲場者。無論雅人塞耳,正士低頭,惟恐惡聲之污聽,且防男女同觀,共聞褻語①,未必不開窺竊之門,鄭聲宜放,正為此也。不知科諢之設,止為發笑,人間戲語盡多,何必專談欲事?即談欲事,亦有“善戲謔兮,不為虐兮”②之法,何必以口代筆,畫出一幅春意圖,始為善談欲事者哉?
人問:善談欲事,當用何法,請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則欲事不掛齒頰,而與說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講最褻之話慮人觸耳者,則借他事喻之,言雖在此,意實在彼,人盡了然,則欲事未入耳中,實與聽見無異,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則無處不可類推矣。

《金瓶梅》插圖 王婆子貧嘴說風情
【注釋】
①褻語:污穢的語言。②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出自《詩經·衛風·淇奧》,指言談中話語詼諧、風趣,待人接物和藹平易。
【譯文】
來看戲文中花臉的插科,動輒就涉及淫亂之事,有些在屋里都說不出口的話,卻公然在戲臺上說出來。高雅的人會堵住耳朵、正直的人會低下頭,唯恐粗俗惡心的聲音會污染耳朵。而且要提防男女一起觀看,同時聽到淫穢話語,未必不會打開偷情之門。鄭國音樂放佚,正是因為如此。不知道插科打諢的添加,只是為了引人發笑,人世間玩笑話太多了,何必要專門談論男女情欲之事呢?即使是說男女情事,也有“善開玩笑而不過分”的方法,何必要以口代筆,給觀眾畫出一幅春意圖,才能算善于談論男女情事呢?
有人問:要善于談論男女情事,應該用什么方法?請說出一二點來概括。我回答:如果說的是口頭的俗語,就說半句,留半句,或者說一句,留一句,讓觀眾自己思考。那么情欲之事雖然沒有說出口,而和說出來一樣,這是一種方法。如果要講最淫褻的話,害怕沾染到別人的耳朵,就借其他事情來比喻,說的雖然是這里,指的卻是那里,人們都能明白其含義,那么情欲之事雖然沒有入耳,實際卻和聽見沒有差別。這又是一種方法。有了這兩種方法,那么沒有什么地方不能以此類推了。
忌俗惡
【原文】
科諢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則類腐儒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吾于近劇中,取其俗而不俗者,《還魂》而外,則有《粲花五種》,皆文人最妙之筆也。

昆曲《牡丹亭·游園驚夢》
《粲花五種》之長,不僅在此,才鋒筆藻,可繼《還魂》,其稍遜一籌者,則在氣與力之間耳。《還魂》氣長,《粲花》稍促;《還魂》力足,《粲花》略虧。雖然,湯若士之《四夢》①,求其氣長力足者,惟《還魂》一種,其余三劇則與《粲花》并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猶在,奮其全力,另制一種新詞,則詞壇赤幟,豈僅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與二老同時。他日追及泉臺,定有一番傾倒,必不作妒而欲殺之狀,向閻羅天子掉舌,排擠后來人也。
【注釋】
①《四夢》:指湯顯祖的《邯鄲記》、《南柯記》、《紫釵記》和《還魂記》(即《牡丹亭》)四部戲曲,合稱“臨川四夢”。
【譯文】
插科打諢的妙處在于通俗,而其所忌諱的又是太過粗俗。不通俗就如同迂腐儒生的言談,而太粗俗就不再是文人的風格。我在近代劇本中,選取既通俗又不粗俗的,除了《還魂記》之外,就是《粲花五種》,這些都是文人寫的最妙的作品。
《粲花五種》的長處不僅在于插科打諢,它的才華文筆,可以繼承《還魂記》,稍遜一籌的地方在于氣韻和力道。《還魂記》氣韻深長,《粲花五種》的氣韻稍局促;《還魂記》力道充足,《粲花五種》的力道略顯欠缺。雖然如此,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中,氣韻長力道足的只有《還魂記》一部,其他三部就與《粲花五種》不分伯仲。如果粲花主人現在還活著,全力以赴,另外再寫出一部新戲,那么詞壇的大旗,怎么會被湯顯祖一個人獨攬呢?可惜我生晚了,沒有趕上與兩位前輩同一個時代,以后等我到了黃泉,定要與他們一較高下。他們必定不會嫉妒而想殺掉我,不會向閻王嚼舌頭,排擠我這個后來人。
重關系
【原文】
科諢二字,不止為花面而設,通場腳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諢,外末有外末之科諢,凈丑之科諢則其分內事也。然為凈丑之科諢易,為生旦外末之科諢難。雅中帶俗,又于俗中見雅;活處寓板,即于板處證活。此等雖難,猶是詞客優為之事。所難者,要有關系。關系維何?曰:于嘻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忠孝節義之心,得此愈顯。如老萊子之舞斑衣①,簡雍②之說淫具,東方朔③之笑彭祖面長,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諢者也。作傳奇者,茍能取法于此,是科諢非科諢,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門耳。
【注釋】
①老萊子之舞斑衣:謂春秋末楚國老萊子穿五色斑斕之衣,扮小兒之狀以娛雙親,后被奉為孝養父母的典范。②簡雍:字憲和,三國時蜀漢昭德將軍。性傲跌宕,滑稽善諷。事見下文“貴自然”條。③東方朔:西漢文學家,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惠民)人,漢武帝時為太中大夫。性格詼諧滑稽。事見下文“貴自然”條。
【譯文】
“科諢”二字,不只是為花臉創設的,全場的角色都不能少。生、旦有生、旦的科諢,外、末有外、末的科諢,凈、丑的科諢則是其分內之事。但寫凈、丑的科諢容易,寫生、旦、外、末等角色的科諢卻很難。因為這些人的科諢要雅中帶俗,又要在俗中見雅;要在靈活處帶點兒死板,又要在死板處顯出靈活。這些雖然很難,還是戲曲作者能努力辦到的事。困難之處在于其中要有關系。“關系”是什么?回答是:在嬉笑詼諧的地方要大有文章,使忠孝節義的思想,通過這些更加彰顯。好像老萊子彩衣娛親,簡雍談論淫具,東方朔嘲笑彭祖臉長一樣,這些都是古人中善于插科打諢的。戲曲作者如果能學習這些,那么科諢就不再是科諢,而是引導人們進入正道的方便之法。
貴自然
【原文】
科諢雖不可少,然非有意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諢一段,或預設某科諢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則是覓妓追歡,尋人賣笑,其為笑也不真,其為樂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為科諢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簡雍說淫具,東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論之。
蜀先主①時,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釀酒之具,論者欲置之法。雍與先主游,見男女各行道上,雍謂先主曰:“彼欲行淫,請縛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與欲釀未釀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釋蓄釀具者。
漢武帝時,有善相者,謂人中②長一寸,壽當百歲。東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責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則百歲,彭祖歲八百,其人中不幾八寸乎?人中八寸,則面幾長一丈矣,是以笑之。”
此二事,可謂絕妙之詼諧,戲場有此,豈非絕妙之科諢?然當時必親見男女同行,因而說及淫具;必親聽人中一寸壽當百歲之說,始及彭祖面長,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見未聞,突然引此為喻,則怒之不暇,笑從何來?笑既不得,悟從何來?此即貴自然、不貴勉強之明證也。吾看演《南西廂》,見法聰口中所說科諢,迂奇誕妄,不知何處生來,真令人欲逃欲嘔,而觀者聽者絕無厭倦之色,豈文章一道,俗則爭取,雅則共棄乎?
【注釋】
①蜀先主:即劉備。②人中:人的上唇正中凹下的部分。
【譯文】
科諢雖然不可缺少,但并不是有意去做的。如果一定想在某折戲當中插入某一段科諢,或者預設某一段科諢,將其插入某折戲當中,就會像嫖客找妓女尋歡、妓女找人賣笑一般,這種笑不真實,這種歡樂也非常痛苦的。插科打諢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然流露。“我本來無心說笑話,誰知道笑話卻來找我”,這就是科諢的妙境。就像前邊所說的簡雍談論淫具,東方朔嘲笑彭祖。現在我就拿這兩件事來說明。
三國蜀國劉備時,一年政府因為天氣干旱禁止釀酒,有官吏在一戶人家搜出釀酒的器具,要將他治罪。簡雍陪同劉備出游,看到有男女各自走在路上,簡雍就對劉備說:“他們想要做淫亂之事,請把他們抓起來。”劉備問:“怎么知道他們要做淫亂之事呢?”簡雍說:“他們身上各自長著淫具,和想釀酒還沒釀的那個人一樣,因此我知道。”劉備大笑,釋放了那個藏有釀酒器具的人。
漢武帝時,有個善于相面的人,他說人的人中如果有一寸長,壽命就會有一百歲。東方朔聽后大笑,掌管禮儀的官員上奏東方朔對皇上不敬。漢武帝責問東方朔,東方朔回答:“我不是在笑陛下,是在笑彭祖。人中如果長一寸就是一百歲,彭祖活了八百歲,那他的人中不是差不多有八寸長嗎?人中長八寸,那他的臉差不多就有一丈長,所以我才笑他。”
這兩件事情,可謂絕妙的詼諧,戲臺上如果有這些,豈不是絕妙的科諢嗎?然而當時簡雍必然是親眼看到男女同行,因而才說到淫具;東方朔必然親耳聽到人中長一寸壽命有百歲的說法,才說到彭祖臉長,所以才可笑,所以才能使皇上醒悟。如果他們沒看到沒聽到,而突然用這些事來比喻,那么皇上發怒都來不及,笑又從哪里來?笑既然沒了,醒悟又從哪里來?這就是科諢要貴自然、不貴勉強的明證。我看《南西廂》時,聽見法聰口中所說的科諢,迂腐、離奇又荒誕、虛妄,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的,真讓人聽了想逃、想吐,但觀眾卻沒有一點厭倦的神色,難道文章這種東西,粗俗才能讓人爭著看,高雅就會遭到拋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