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暮(1)
- 微宇宙的上帝(世界頂級科幻大師杰作選)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等
- 4989字
- 2016-08-25 16:41:40
“如果繁星每隔千年才出現一晚,人類將如何信仰與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憶。”
——愛默生
薩羅大學的主任阿托恩77挑釁地撇了撇嘴唇,怒氣沖沖地瞪著這位年輕的新聞記者。
面對阿托恩的怒火,塞爾蒙762淡定自若。在他的早期生涯中,他便專注于完成“不可能”的專訪,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記者,當初瘋狂的念頭現在已經是個廣為刊載的專欄了。
為此他還付出了鼻青眼腫、傷筋斷骨的代價,但這也使他獲得了足夠的冷靜和自信。
于是他放低了伸出的手,冷靜地等待著年老的主任消氣。如果阿托恩最近兩個月來的作為意味著什么的話,那就是為了證明天文學家都是些脾氣古怪的家伙,而這個阿托恩肯定是其中最古怪的一個。
這個著名的天文學家操著謹慎并帶有幾分迂腐的措辭——他就是以此出名的。他的嗓音由于抑制的情緒而有些顫抖,但阿托恩77察覺出,他還沒有放棄。
“先生,”他說,“你帶著這些無恥的建議見我,早就讓我看出了你令人發指的目的。”
健壯的天文臺攝影師比內25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謹地插嘴道:“事到如今,先生,畢竟……”
主任轉過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別插嘴,比內。我相信你帶這家伙來是出于好意,但現在我可不會容忍你的反抗。”
塞爾蒙覺得是時候了,“阿托恩主任,如果你允許我把剛才的話說完,我想……”
“我不相信你,年輕人。”阿托恩反駁道,“你現在說的跟過去兩個月來,你在每日專欄上發表的又有什么不同。我和我的同事們正在聯合全世界以應對這場危機,雖然現在已經無法避免,而你卻對我們發動了一場龐大的新聞戰役,否定我們的努力。你盡其所能地攻擊我,使整個天文臺的工作人員都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主任從桌上拿起一份薩羅市日報,憤怒地向塞爾蒙揮動,“甚至是像你這種臭名遠揚的無恥之徒,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時,都應該感到猶豫。所有記者,包括你!”
阿托恩將報紙甩到地上,跨到窗前,雙手扣到背后。
“你可以走了,”他側過肩膀說。他憂郁地凝望著地平線,行星的六個太陽中最為明亮的伽馬正在下落。它正逐漸地沒入地平線端的迷霧中,變得黯淡、發黃。阿托恩知道他將再不會作為一個正常人見到它了,他回過身。
“不!等等!到這里來!”他突然打著手勢,“我給你講個故事。”
記者并未打算離開,此時他緩緩地接近老人。阿托恩往窗外指了指:“在六個太陽中,只有貝塔還留在空中。你看見了嗎?”
這個問題完全沒有必要。貝塔幾乎是在最高點,紅色的光芒傾瀉在大地上,隨著伽馬輝煌的射線消逝,大地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橘黃色。貝塔在遠日點上,它是那么的小,比塞爾蒙以前見到的都要小,而此時它卻是拉伽什天空無可爭議的主宰。
拉伽什繞著自身的太陽——阿爾法公轉,兩者遙相對望,像是一對遙遠的伴侶。紅矮星貝塔——最接近阿爾法的鄰星——它很孤單,異常的孤單。
阿托恩抬起的臉被陽光照得緋紅。“只要再過四個小時,”他說,“我們所知的文明,即將終結。它會終結的,正如你所見,貝塔已經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陽了。”
他冷酷地笑道:“報道吧!沒有人會再讀到它了。”
“但如果四個小時之后,或者再過四個小時,結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呢?”塞爾蒙輕輕地問。
“不要為那個擔心,總會發生的。”
“當然!但是——如果沒有事情發生呢?”
比內25再一次插嘴,“先生,我覺得你應該聽一下他的。”
塞爾蒙說:“阿托恩主任,我們表決吧。”
天文臺余下的五個工作人員中涌起一陣騷動,到目前為止,他們仍保持著謹慎的中立態度。
“不。”阿托恩直截了當地說,“沒有必要。”他又掏出懷表,“既然你的好朋友,比內,如此迫切地堅持,那我就給你五分鐘時間,說吧。”
“好!目前看來,如果你允許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做一份見證記錄,你覺得會帶來什么區別呢?如果你的預言實現,我在場這一事實也不會有影響,那樣的話我的專欄也永遠不能完成。另一方面,如果沒有事情發生,你就只能受到嘲笑,甚至更糟。把嘲笑的權力留到友善者的手中會顯得比較明智。”
阿托恩哼了一聲:“你說的友善者的手是指你的嗎?”
“當然!”塞爾蒙坐下,蹺起二郎腿,“我的專欄或許會有些粗糙,但每次,我給你們這些人帶來了質疑的好處。畢竟現在已經不是對拉伽什宣布‘世界末日在即’的時代了。你必須明白人們已經不再相信《啟示錄》了,如果科學家們突然變臉,告訴我們說那些狂熱的教徒才是正確的啊,他們可是會被激怒的,畢竟……”
“沒有這種事,年輕人,”阿托恩打斷說,“盡管我們的數據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從那些教徒手中得來的,但我們的結論中不包含任何教會的謬論。事實終究是事實,教徒口中所謂的‘神話’背后依然存在著真相。我們揭露了它們,剝去了神秘的外衣。我向你保證那些教徒要比你更痛恨我們。”
“我并不恨你。我只是想告訴你公眾正處于惡劣的情緒中,他們很生氣。”
阿托恩嘲弄地撇了撇嘴角,“讓他們生氣吧。”
“是,但是明天呢?”
“不會有明天了!”
“但如果有,讓我們假定有——僅僅是為了見證發生的事情。他們的憤怒也許會形成嚴重的后果。畢竟,你知道,這兩個月來商業變得非常蕭條。投資者并非真正相信世界將要終結,但在一切過去之前,他們同樣會更謹慎地對待手中的財產。強尼公司也不相信你,但新款春季家具也許會推遲幾個月到貨——只是為了確認。”
“你知道關鍵所在,一旦這一切過去了,整個商界都會在后面盯著你的。他們會說如果科學狂人,請原諒我這么說,只需要制造一些荒謬的預言,就能隨時弄垮這個國家的繁榮昌盛,只要他想。到時候就只能仰賴行星才能阻止他們。騷動的火花會被散播的,先生。”
主任嚴厲地注視著專欄作家:“那你有什么提議改善這種狀況么?”
“嗯,”塞爾蒙咧嘴笑道,“我的提議是控制大眾輿論。我能處理這些事,只讓人們看到它可笑的一面。我承認這會讓人難以忍受,因為我不得不將你們所有人描繪成一群語無倫次的白癡,但是如果我能使大家嘲笑你們,他們也許會忘記憤怒。作為回報,我身為出版商的所有要求不過是一篇獨家報道而已。”
比內點了點頭,突然大叫:“先生,我們都認為他是對的。這兩個月來我們考慮到了所有方面,除了存在百萬分之一的幾率,我們的理論或運算的某一環節出現差錯,我們應該把這一點也列入考慮之中。”
聚集在桌前的人咕噥著發出同意聲,阿托恩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嘴里塞滿了苦藥,想吐又吐不出來。
“那么,你要是愿意就留在這兒吧,但你別得寸進尺,無論如何都別妨礙我們做事。記住,這里的所有活動都是我負責的,不管你要在自己的專欄里發表什么觀點,我都希望你能完全地配合并尊重我們。”
他的雙手放在背后,皺紋隨著他的口氣從他臉上擠壓出來。他本來還想說下去,但是一個聲音闖了進來。“嗨,嗨,嗨!”男高音打斷了他,來者豐潤的臉頰上帶著愉悅的微笑,“這兒的氣氛真像個停尸間,我希望沒有人被我嚇到。”
阿托恩先是大吃一驚,隨后又暴躁地說:“你這個混蛋來這里做什么,謝林?我還以為你正躲在避難所里。”
謝林大笑,肥胖的身軀在椅子上一靠,“去他媽的避難所!那地方太枯燥了。我要待在這兒,這里火熱著呢。你不認為我也有好奇心嗎?我倒是想看看教徒口中永恒傳唱的群星。”他摩拳擦掌,語調變得凝重,“外面很冷,寒風都能在你鼻子上凍出冰錐了,貝塔似乎不再提供任何熱量,至少在目前的距離上是這樣。”
白發主任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地說:“你為什么非要特意過來撒瘋呢,謝林,你待在這兒又有什么用?”
“我待在那兒又有什么用?”謝林攤開雙手,一副滑稽的模樣,“心理學家在避難所可算不上稱職。他們需要強壯有力的男人,能繁衍后代的健康女子。我?我比一個有用的男人超重了一百磅,要我繁衍后代則更不可能。所以為什么要麻煩他們養活一個多余的人呢?在這兒我感覺就好多了。”
“避難所是什么,先生?”塞爾蒙敏銳地問道。
謝林似乎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專欄作家。他皺了皺眉,鼓起肥胖的臉頰,“你又是拉伽什的誰呢,紅腦袋?”
阿托恩抿了抿雙唇,然后陰沉地咕噥道:“這位是塞爾蒙762,報社的家伙,我想你應該聽說過他。”
專欄作家伸出手,“您肯定就是薩羅大學的謝林501了,久仰大名。避難所是什么呢,先生?”
“嗯。”謝林說道,“我們設法讓一些人相信我們的預言是正確的——呃——注定將會發生,這些人采取了適當的措施。他們主要由天文臺工作人員的家屬,部分薩羅大學員工,以及一部分外人組成,大約有三百人,但其中四分之三都是婦女和小孩。”
“我明白了!他們應該躲在黑暗中,那里,群星找不到他們。當世界上剩下的人即將終結時,他們還能伸出援手。”
“如果他們可以的話,這不容易。當所有人都發瘋失控,當大城市被火海吞沒,環境將不再宜于幸存者們存活。但他們有食物、水、住所、還有武器——”
“他們還有更多,”阿托恩說,“他們有我們所有的記錄,除了今天我們將要收集的。對下一個輪回來說,這些記錄將意味著一切,它們必須保留下去,其余的將被忘卻。”
塞爾蒙輕輕地吹出一聲悠遠的口哨,坐下沉思了幾分鐘。桌旁的人們拿出了一張多人棋板,開始玩起了六人游戲,棋子走得迅速而寧靜。所有目光匯集,專注著棋盤。塞爾蒙專心地看了會兒,然后起身走向了阿托恩,他正坐在一邊與謝林小聲交談。
“聽著,”他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免得打擾了這些家伙。我想問幾個問題。”
年邁的天文學家郁悶地對他皺了皺眉,但謝林卻雀躍起來,“很好,說說話對我很有幫助。阿托恩正向我介紹你的觀點,關于預言失敗了,外界會有什么反應,我同意你的看法。順便說一下,我定期閱讀你的專欄,總的來說我喜歡你的觀點。”
“拜托,謝林。”阿托恩咆哮道。
“嗯?哦,好吧。我們到隔壁房間去,那里還有柔軟一點的椅子。”
房間里確實有柔軟的椅子,窗前有厚紅窗簾,地上有栗色地毯。貝塔暗紅色的光線溢進房間,呈現出干涸的血紅。
塞爾蒙聳聳肩,“哎,只要有一絲絲純潔的白光,哪怕只有一秒鐘,我都愿意為此花掉十個信用幣,我真希望伽馬或德爾塔能在空中。”
“你想問些什么?”艾爾問道,“請記住我們的時間有限,再過一小時一刻鐘我們就要上樓了,那之后我們就沒有時間談話了。”
“好的,我的問題是……”塞爾蒙向后斜靠,雙手疊在胸前,“你們看上去都認真的要命,我開始相信你們了,你介意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嗎?”
阿托恩勃然大怒,“你坐在這兒是想告訴我,你甚至還沒有弄明白我們在說些什么,就已經開始嘲弄我們了嗎?”
專欄作家難為情地笑了笑,“沒那么糟,先生,我總體上了解了。你說在幾個小時之后,黑暗將會降臨全球,而全人類也將陷入瘋狂。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它背后的科學依據。”
“不不,千萬別。”謝林打斷道,“如果你要阿托恩向你解釋,如果他有心情回答,他能弄出好幾頁數字和圖表出來,你會摸不著頭腦的。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勸你不如問門外漢去。”
“好吧,我問你。”
“那我先要喝一杯。”他擦了擦手掌,望著阿托恩。
“水?”阿托恩咕噥。
“別犯傻了!”
“你才別犯傻。今天不能沾酒,讓我灌醉別人實在是太簡單了,后果我可承擔不起。”
心理學家默默地嘟囔了幾句,轉向塞爾蒙,犀利地凝視著他:“你當然知道,拉伽什的文明史有一種輪回的特征,我指的是,輪回。”
“我知道,”塞爾蒙謹慎地答道,“這是當下的考古理論,它已經作為事實被接受了嗎?”
“快了,在這最后一個世紀,它已被廣泛認同。這種輪回的特征,也是曾經的謎團之一。我們已經定位到了一系列的文明,其中的九個已被確認,而跡象表明還有其他文明,所有的文明都達到了足以與我們比肩的高度,而這些文明,無不例外在它們正發展昌盛的時候毀于大火。”
“沒有人能說明原因。所有文明的中心都被大火從內部徹底摧毀,沒有留下任何能揭示原因的線索。”
塞爾蒙急切地追問:“它們難道也沒有石器時代嗎?”
“可能,我們幾乎對此一無所知,只知道那時候人類的智慧只比猿高一點,我們可以忽略那個。”
“我知道了,繼續說!”
“對這些反復發生的大災難曾經有過眾多解釋,但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超乎自然。有些人說有一場周期性的火雨,有人則說拉伽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穿過一顆太陽,還有一些說法就更離奇了。但有一個理論,不同于其他理論,它已流傳了好幾個世紀。”
“我知道,你指的是教徒在《啟示錄》中所記載的關于‘群星’的神話。”
“正是。”謝林滿意地答道,“教會聲稱每隔兩千零五十年拉伽什就會進入一個巨大的洞穴,于是所有的太陽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陷入絕對的黑暗!他們說,有種被稱為‘群星’的東西出現了,它們奪走了人們的靈魂,使他們變成了沒有理智的野獸,他們摧毀了親手建立起來的文明。當然他們在這之中摻雜了許多宗教神秘論,但那是核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