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符箓山匪眾嘯聚,徐鳳年偶遇故人(3)
- 雪中悍刀行11:逍遙游春秋
- 烽火戲諸侯
- 4226字
- 2016-08-17 09:37:57
于是跌水井這邊就只剩下兩個各自心知肚明隱蔽身份的男女。
徐鳳年走近那口井,蹲著伸手去接水,水霧彌漫,卻不得近身,手掌離井口尚有三四尺距離,但是瀑布被斜向撕扯出一縷,傾瀉到徐鳳年手心,如開一朵白蓮。
樊小柴沉默許久,終于走到他身后,情緒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見過北涼王!”
背對這名女子的徐鳳年問道:“拂水社在這里先前安插有死士諜子?”
樊小柴答復(fù)道:“沒有,樊小柴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兩山藏有可觀的金銀,若是得手,可以緩解幽州軍需之急。私事,北涼王已經(jīng)知曉,樊小柴要取回家傳刀劍。”
徐鳳年笑問道:“家傳?怎么,取回了名刀名劍,就要跟我報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鳳年縮回手,站起身,手心擦了擦袖子,笑道:“好一個不敢,賊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鳳年,想到那手開蓮花的景象,咬牙問道:“北涼王當(dāng)真是當(dāng)世武評的天下第六?”
浩瀚氣機(jī)重新煙消云散的徐鳳年說道:“虧你忍得住,沒有在那伙人一離開就跟我拔刀相向,看來這幾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諜子沒白當(dāng)。”
女子輕輕咬住嘴唇,閉上眼睛。
徐鳳年彎腰從她腰間摘下一柄稍長佩刀,橫在頭頂,拔出鞘一半,凝視雪亮刀鋒,笑問道:“樊小柴,你說咱們是不是一葉浮萍?xì)w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樊小柴驟然拔刀,握刀極穩(wěn),出刀極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鳳年后背。
離心一寸處,短刀直接穿透了這位北涼王的胸膛。
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將長刀歸鞘,伸出左手雙指崩斷刀尖,然后輕輕一拍,短刀跟顫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飛出去,樊小柴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仍是沒有棄刀。
徐鳳年沒有回頭,隨手把長刀拋給大膽行刺的樊小柴,然后伸手馭氣扯過一條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后背衣衫上的兩攤血跡,而傷口則“緩緩”愈合。
徐鳳年做完這一切,才轉(zhuǎn)身微笑問道:“這種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著同歸于盡的心思,還是沒能手刃仇寇。當(dāng)初面對一個姓柳的,我也有過。不過你運(yùn)氣肯定比我好,以后多的是這樣的機(jī)會,你以后每次晉升境界,都可以來找我嘗試一下。不過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當(dāng)作是我們之間的一筆買賣。”
樊小柴問了一個有不知所謂之嫌的問題:“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笑道:“當(dāng)年頭回見著你,就覺得腰肢細(xì)到不能再細(xì)了,那會兒還擔(dān)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斷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來是沒瘋,不過就是從世子殿下變成了北涼王。”
徐鳳年驟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個人給山岳壓頂一般,從雙膝跪下到身軀趴地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全身筋脈蘊(yùn)藏的氣機(jī)更是猛然停滯,這種痛徹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輩子都沒機(jī)會感受。
這名女子竭力抬起頭,眼神晦澀,不僅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還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噙著一份似痛苦至極又似愉悅至巔峰的復(fù)雜笑意。
徐鳳年輕聲道:“你倒是瘋了。”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徐鳳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邊緣,安靜等待著女子爬到腳下,道:“你通知山外負(fù)責(zé)跟你接頭的諜子,讓皇甫枰調(diào)動一百游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闋調(diào)動的兵馬之后,若是碧山縣半旬內(nèi)沒有任何動靜,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臟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凄慘女子艱難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一只靴子,嘴角滲著血絲,沙啞道:“徐鳳年,你殺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她枯槁病態(tài)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么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優(yōu)哉游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yùn)氣如果已經(jīng)被用光了的話,那么我其實(shí)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dāng)然,說了你也聽不懂。”
陸海涯離開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沒有半點(diǎn)新意啊,草莽龍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便跌份了,符箓山的所謂盛宴,不過是多了類似千刀魚鱗剮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陸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穎,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來得余味綿長。剛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厲,是肩膀蹲猴年輕刀客的拿手好戲,兩者手法雷同,唯一區(qū)別就在于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對于這場劫獄,符箓山?jīng)]有人覺得有何隱憂,至于那個連姓名都沒誰去記的碧山縣主簿,就更是不值一提。陸海涯對此也無可奈何,畢竟符箓山跟仙棺窟沒有主次之分,談不上誰使喚誰,雙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境界大致相當(dāng),總體戰(zhàn)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無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歸功于師父糜奉節(jié)跟張巨仙這兩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陸海涯對張巨仙的獨(dú)生女張上山不如何喜歡,也并不反感,如果說可以隨便娶了,陸海涯也不介意多這么個伶俐女子暖被窩,可她畢竟是張巨仙的心肝,陸海涯潛心武學(xué),想要登頂江湖,就沒有那么多富裕精力去擺平符箓山人情世故的坑坑洼洼。符箓山頭幾把交椅,沒有幾盞是省油的燈,娶了她,就等于是摟了個大馬蜂窩在懷里,說不定連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經(jīng)營都要?dú)в谝坏?
陸海涯走在僅供兩人并肩而行的狹窄巷弄中,陽光從高處傾瀉,在巷弄墻壁上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身后遠(yuǎn)遠(yuǎn)吊著那個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會有一雙落寞眼神更遠(yuǎn)地凝視著她。陸海涯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嘗不是當(dāng)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確出眾,原本也不該如此癡迷才對。可是每當(dāng)自己看到她那懸掛雙刀的細(xì)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余的刀、多余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潔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著月光清輝,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盡,留上一雙繡花鞋,會不會更美?陸海涯瞇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握緊拳頭,手指刺入手心,這才清醒幾分。離席時,山上管事說那位柴小姐已經(jīng)入住綠蕊院,陸海涯不知為何她會反悔,沒有等魏晉帶上雀尾刀、銅銹劍去跌水井一戰(zhàn),怕了?陸海涯不信,怕死的話,她就不會孤身進(jìn)入仙棺窟,跟沉劍窟主死斗六十余招,招招搏命,險象環(huán)生,陸海涯從未見過劍癡師父那么激動,好似一位老玉工發(fā)掘了世間最微瑕的一塊美玉,就等他糜奉節(jié)去稍加雕琢。陸海涯似乎聽一位年長師伯說過這名女子,應(yīng)該就是那傳說中的天然劍胚,當(dāng)世屈指可數(shù)。
陸海涯來到綠蕊小院,推開院門,敲響屋門。房中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事?”
陸海涯輕柔道:“沒有。”
房屋內(nèi)再無聲響。
陸海涯默然離去。
屋內(nèi),遠(yuǎn)未黃昏,樊小柴等到確定陸海涯走出院子,就去點(diǎn)起一根蠟燭,然后她卸去氣機(jī),卷起袖子,一條雪白胳膊擱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紅燭,將融化的燭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過于白皙而清晰可見“青絲”的手臂上。一紅一青,燭淚墜落后,緩緩冷卻,然后慢慢凝聚。暫且強(qiáng)行退散氣機(jī)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尋常體魄女子,因?yàn)榧∧w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著這份灼燒,面無表情,甚至猶有不滿足,扯開領(lǐng)口,舉起紅燭,滴落在滑膩胸脯的內(nèi)弧之上,這才發(fā)出一聲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著椅背,伸直脖子,下意識轉(zhuǎn)過頭,恍惚之間,看到那個做夢都想親手千刀萬剮的身影。女子半瞇著眼,當(dāng)新的一滴燭淚敲在飽滿圓弧上,當(dāng)她側(cè)頭看著那張朦朦朧朧的臉龐時,驀然感覺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巨大歡愉,就像提刀之后第一次被人用劍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銘心的痛苦,當(dāng)下是一種陌生卻同樣深刻的痛快。樊小柴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著死還是想著活,她就想著這個身影,能夠盯著她自己作踐自己的姿態(tài)。樊小柴突然嬌軀劇烈顫抖起來,桌底下的修長雙腿猛然伸直,視線中的他也越發(fā)模糊不清起來。
樊小柴閉上眼睛,氣喘吁吁,手中燃燒大半的紅燭摔落在地。
她覺得一睜眼,那抹身影就該消失了。
可一個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響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干脆就偷個懶,把自己給想瘋了?”
樊小柴悚然驚醒,瞬間恢復(fù)氣機(jī)流轉(zhuǎn),迅速撫平蜷縮的袖子,捂住領(lǐng)口,遮住流瀉多時的春光,站起身,后退了不知幾步。她堪堪平穩(wěn)下心緒后,馬上如遭雷擊,瞪大那雙水霧彌漫的誘人眼眸,“你真的能夠出竅神游?!”
“徐鳳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竅神游,很奇怪?見你這般明明跟我對視,還不愿意停下勾人媚態(tài),不是更該奇怪嗎?”
樊小柴微微撇過頭,偏移視線。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鳳年繼續(xù)笑道:“來,你繼續(xù),來個梅開二度。”
樊小柴氣得渾身戰(zhàn)栗。
徐鳳年火上澆油道:“這么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就像一塊水頭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
樊小柴終歸是做到拂水社頭等諜子的女子,趕緊凝神望向屋門。
院中女子來了又去,僅憑腳步聲,樊小柴就斷定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張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視線,出竅之人已經(jīng)回神。
大概離著泛起魚肚白的清晨時分還有小半個時辰,一宿沒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雙刀,等到院中腳步聲越發(fā)臨近,聽到敲門聲,樊小柴才不輕不重問道:“做什么?”
不速之客敲過門之后,就沒有了動靜。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懸好雙刀,打開房門,看到那個蹲在臺階上的背影,不由一頭霧水。
徐鳳年輕聲道:“跟我走。”
樊小柴沒有任何異議。
兩人開始一前一后,一起登山。
興許是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許是徐鳳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總之他們兩人沒能走到符箓山之巔,在最佳觀景點(diǎn)看到最絢爛的朝陽。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就默默跟在這個身影后邊。
徐鳳年干脆停下腳步,站在離山巔還有半里路的地方,望著遙遠(yuǎn)的天際一線。眼簾中,宛如翻滾出一條碩大無比的金黃鯉魚,橫臥在一只青白盤子上。
樊小柴跟著他一起眺望東方,也不覺得那幅景象就怎么壯觀了。
徐鳳年平淡道:“本來想到了山頂,看著日出,再跟你說些應(yīng)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錯過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氣和跟這位北涼王說話:“樊氏滿門因大將軍而死,冤有頭債有主,我本該將矛頭指向大將軍,不該找你徐鳳年,可當(dāng)初我還是找你報仇,是實(shí)在沒道理可以講了的道理。我從來不去想什么對啊還是錯啊,人爭一口氣,如果不是這口氣撐著,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藥池子里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個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條命。那還是第一關(guān),后邊留著半條命的十個人,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也就一兩個。我這兩年都不知道怎么活下來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殺不掉你,這會兒我其實(shí)還不死心,想著能把剃干凈的你的骨和肉,蘸蘸鹽醋,就能下飯了,我肯定一頓能吃幾大碗米飯。”
樊小柴抬腳輕輕跺了跺地面,嘆息道:“有些時候也會胡思亂想,站著的話,也就兩只腳的地方,躺著多占地面兒,加上棺材的話,就更是了。老天爺讓咱們投胎來世上走一遭,結(jié)果隨隨便便,說死就死了,臨死還要罵一句老天爺不開眼,就不怕下輩子投錯胎?既然這輩子沒了盼頭,總不能再禍害了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