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攜手訪松子
這一次冊封,除了立皇后和貴妃外,還有太子良娣何嘉瑜為惠妃,良媛劉維為淑妃,這兩個妃和貴妃一樣都是有冊文的,有印,無寶,只有皇后,有金印、金冊和金寶。
其余還封良媛趙瑤影為賢嬪、良媛袁璦薇為麗嬪,封太子昭訓何宜芳、焦甜甜、徐瀾羽三人為昭儀,寧承徽雖然出身卑賤,但念其曾有身孕,封為婕妤,這些就只有位分,沒有冊文了。但相較一些金印都沒有的美人、選侍,好歹算是一宮之主。
冊封皇后的時候,宣德帝命太師英國公張輔為正使,定國公徐景昌為副使,安遠侯柳升持節,寶冊上贊胡氏端莊純一、柔順肅雍。說兩人:琴瑟和樂,有關雎好逑之美;贊胡善祥:夙夜儆戒,有雞鳴相成之賢,事上秉孝敬之心,待下隆寬仁之惠,允言淑德,宜正中宮。特遣使赍冊寶立爾為皇后……
冊封孫清揚則是以太保寧陽侯陳懋為正使,副使少師兼吏部尚書蹇義持節,冊文上說:……朕茲嗣統之初,肇建中宮之位,嘉乃賢淑,宜有褒升。爾孫氏毓自名門,早膺慎選嬪于春宮之久,茂昭女德之華。恭肅惠和、諧琚瑀珩璜之節;靜莊純一、循詩書圖史之規。適予關雎樂得之心,克謹雞鳴儆戒之道,夙夜匪懈輔益良多,用加祎翟之榮,俾冠軒龍之貳。特封爾為貴妃……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孫貴妃的冊文,是宣德帝字字句句都親自斟酌過的,不像皇后的冊文,泛泛而空洞。
太后看著那些冊文,就想起去年里自己和郭貴妃的冊文,當時只覺得花團錦簇,盡是些好詞,如今再細細琢磨,洪熙帝待貴妃的情分,到底與自個兒的不同。也為著這個原因,她更加疼惜皇后,憐她賢良,惜她孱弱。
黃琉璃瓦歇山式頂,龍鳳和璽彩畫,門窗雙交四椀菱花槅扇式的長寧宮里,益靜帶著一眾宮女、內侍正在給孫清揚道喜。
等眾人領了賞紅退下之后,桂枝喜滋滋地說:“貴妃娘娘,您如今所居長寧宮,雖說是皇后的意思,但就是奴婢也看得出來,是皇上想您離他近些,東西六宮,東邊為尊,皇上連長寧宮都讓您住著了,這可比先皇時候的郭貴妃還要尊崇。”
孫清揚淡然一笑,拔下頭發上的榴花鑲寶金簪,披散一頭青絲:“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以貴妃之身享受副后的待遇,有時候,本宮都不明白皇上這樣,究竟是寵本宮還是害本宮。”
她看向立在一邊正收拾所余封紅的益靜:“益靜姑姑你得管管下面的人,叫他們明白居寵而不驕,富貴而不躁,當名利而能持,度進退而能守,不然這樣下去,別人先不說,咱們自個兒就輕狂起來,豈不早晚步先皇貴妃娘娘的后塵?福靜如今走了,蘇嬤嬤年長,萬事都得益靜姑姑你多擔待些。”
福靜因為上次用口技裝洪熙帝,幫著如今的太后瞞著朝臣后,已經功成身退,她因為這個本領,被薦到朱雀底下當差,也算是一展所長。
離開深深宮院,能夠自由地生活,況且又能依自個兒的本事過活,福靜雖然不舍,卻也去了自個兒的新天地,所以孫清揚跟前,就越發倚重益靜。
益靜拿起桌上的黃楊木梳輕輕幫她梳理,雖然不像桂枝喜形于面,卻也比平日里多了幾分喜氣:“貴妃娘娘怎可如此辜負皇上的一片心?皇上如今好容易能夠自己做主,自然不甘讓您蟄伏他人之下,雖說奴婢是后來的,但奴婢先前就聽陳麗妃娘娘說過,在皇上的心里,只有您才是他的結發。如今他登基為帝,尚且不能隨心所欲,只怕即使是這樣,皇上還覺得您委屈呢,怎么會害您呢?皇上他是給您什么都覺得彌補不了那些年您受的委屈。”
孫清揚嘴角卻含了一抹憂慮,連平日里老成的益靜姑姑都這么說,長寧宮的人,私下里還不知怎么得意呢。
她端然道:“姑姑這話差了,宮里的后妃,都是為了讓皇上高興,綿延皇嗣,哪兒有什么委屈?本宮從來不覺得有半點兒委屈,若不是嫁到皇家,本宮又怎么有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難道定要成為那六宮里頭的獨一份才叫不委屈嗎?母后、皇后,何嘗沒有她們的委屈?只是皇上心結頗重,本宮勸也勸不得,上回他說要給本宮副后之儀,本宮勸了之后,皇上索性直接去找皇后說了,這后宮里頭的事情,要皇上插手,知道的,會說本宮得皇上寵愛,不知道的,哪個不說本宮輕狂?現如今,本宮就是說并無此心,也沒人信的。”
一旁舉著菱花鏡的桂枝笑道:“可不是嘛,回回貴妃娘娘越是推辭,皇上就越寵著您,給得越多。依奴婢之意,貴妃娘娘若真不想要,下回索性坦然受之,說不準皇上還改了主意呢。”
益靜看了桂枝一眼,想想剛才孫清揚所說的話,點頭應道:“貴妃娘娘說得有理,奴婢也聽說之前太后為了給貴妃娘娘副后之儀一事,訓導了皇上,而且太后心里,對貴妃娘娘也存了偏見,若是咱們宮里頭,不知收斂,太過招搖,將來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太后娘娘只怕都會盯著貴妃娘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皇上為娘娘打算也該稍微收著些。不過,就像桂枝說的,您越推辭,皇上越覺得您委屈,所以皇上那里,娘娘就是要勸,也得換個法子。”
孫清揚點了點頭:“姑姑說得是,本宮是得換換法子。”
再見到朱瞻基時,她索性單刀直入地問:“皇上您把臣妾抬得這樣高,是想讓皇后難堪,還是讓臣妾摔得更狠?”
朱瞻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清揚,我為你做的這一切,你真的不明白嗎?”
孫清揚嗔怪道:“皇上為臣妾所做的一切,臣妾自是明白,可皇上您明不明白,把臣妾抬得這樣高,底下多少人妒忌著,多少人怨恨著,臣妾豈不是天天都像在油鍋邊上待著一般,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人推搡下鍋。”
朱瞻基笑了起來:“清揚,你現在是貴妃了,不像從前是皇太孫貴嬪、太子良娣那樣,上面壓著你的人數不勝數,任何一個娘娘,都能找你的麻煩,你不得不謹小慎微,如今——”
他的手指往上豎了豎:“你上頭,就是母后和皇后兩個人,母后輕易不會越過皇后來管你,皇后那綿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絕不會故意找你的岔子,至于其他的妃嬪,你叫她們站著,她們就不能坐著,你還怕什么,我的貴妃娘娘?”
聽了朱瞻基的話,孫清揚仿佛才從夢里醒來一般:“說得也是啊,現如今不比從前,您是皇上,臣妾已經是貴妃了,就是飛揚跋扈,在這宮里頭橫著走,也沒什么人能把臣妾怎么樣了。”
朱瞻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可不是嘛,你只管把我侍候好就是,走,給朕侍寢。”
見屋里沒有其他人在,孫清揚拿起羅漢榻上的枕頭砸到朱瞻基身上:“是什么是啊,皇爺爺的貴妃,父皇的貴妃,都是什么下場?張貴妃病故,和王貴妃脫不了干系,王貴妃病故,是她自作孽,還有那郭貴妃……在這宮里頭,得寵了就會有人惦記著下刀子,皇上只有一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僧多粥少,您哪回來臣妾這兒,第二天去請安的時候,臣妾不是感覺身上冷颼颼的?您的寵愛,可是為臣妾招盡人妒恨了。”
朱瞻基握著她的手,把她拖到自己懷里,低聲笑道:“七十二妃,如此說來,我這后宮里頭,還少了好些呢,等明年選秀,得好好挑一些補充。至于妒恨,你覺得不喜歡嗎?那為何我每次來……是誰說喜歡我的寵愛,嚶嚶呀呀叫得那么暢快?比起守著孤燈冷夜而言,還是招人恨來得好些吧。”
說話的時間,他已經上下其手,將孫清揚身上的衣服剝了個精光。
“雖說二十七日斬衰期早就過了,可父皇畢竟是您的至親,這樣急色色的,如何使得?”孫清揚緊緊拉住中衣,漲紅一張粉面,半是哀求半是嗔怪地說。
朱瞻基輕揉慢捻,曖昧笑道:“這可是母后的意思,今兒個早起,我去給母后請安,母后還說她想早日抱上孫子,說是父皇當初只讓君民服二十七日斬衰期,就是因為擔心按至親守孝一年三載的,會耽擱我的子嗣。”
他當然不會告訴孫清揚,太后的意思,是讓他多到坤寧宮去,早日誕下嫡子。
郭貴妃的事情,不僅令后宮的女人們震驚,就是朱瞻基也為此想了許久,若是自個兒百年之后,走在了清揚的前面,清揚會不會也像郭貴妃似的,被皇后逼死?雖然他知道郭貴妃是自愿殉死的,但以母后那等要強的性子,只怕郭貴妃就是不殉死,她也容不下。
郭貴妃只怕也是明白這點,寧愿殉死,既全了和父皇的情分,還引得母后對她的三個兒子憐惜。
朱瞻基只要一易地而處,胡善祥將來或許會容不下孫清揚就不寒而栗。
他擔心真到了那一天,就算自個兒留下遺詔也護不住她,若胡善祥起了心,孫清揚到那會兒如何能保護她自己?妃嬪是妾是臣,皇后是妻是君,若皇后起了心,有的是法子整死一個妃嬪,哪怕那個妃子再受寵,尤其是待皇帝龍馭賓天之后,后宮里頭,就是皇后的天下。
不光是郭貴妃,就是歷朝歷代,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
雖然現如今胡善祥確實賢良大度,甚至對他的冷淡沉默無言,但這是她的內心嗎?她真的一點兒都不在意自個兒心里眼中只有孫清揚,予她只是嫡妻的尊重嗎?
他不敢肯定胡善祥一直會這樣守著本分,所以越發堅定了要立孫清揚為后的念頭,他覺得唯有如此,才會生死都能護住她。
頭一步,就得讓這個長子是清揚生的,爾后,再圖其他。
也許,天意要助他,所以這么些年,皇后雖有所出,卻只得一個女兒,其他的人,也不曾誕下皇子。
就像是要等著他登基,能夠自個兒做主的時機。
所以,他怎么可能去皇后那里,讓母后或者是皇后,抑或其他人有機會將來傷害到清揚呢?
到了他現在的年齡,無論是誰,只要第一個生下皇子,將來成為圣母皇太后的可能性就很大,若是皇后,那就是名正言順的母后皇太后,母憑子貴,母仗子勢,他的清揚豈不是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他現在能夠自主了,決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即使是可能,也絕不允許。
必須是清揚給他生第一個皇子,那孩子,將是他的太子,繼承他的天下。
清揚,若不如此,倘若我走到你的前面,你如何保全自己?到那個時候,我縱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又如何上窮碧落下黃泉,給你尋一個固若磐石的未來?
他用力抱緊孫清揚。
孫清揚覺得朱瞻基這夜格外熱情,仿佛要將全身的精骨融化到自己身上。
他雙眼灼灼,仿似要噴出火花來,低下頭在她唇上咂、吮不止,一只手扯著她的裙帶……
只是片刻,孫清揚的衣裙就盡褪到底,里面的小衣,衫兒半落,露出粉嫩晶瑩的兩條玉臂,胸前挺拔高聳,軟乎乎的身子,渾圓纖細的腰,那夾雜著少婦嫵媚和少女清秀的樣子,竟比豆蔻年華時的她還要令朱瞻基覺得勾魂攝魄。……
孫清揚卻喊痛用力推他。
朱瞻基因為想著早些讓孫清揚再懷上身子,好給他生個皇長子出來,心里就有些急,見孫清揚喊痛,本想離開,那里卻如同進入了沼澤地一般,身不由己地陷落,再不肯完全抽離。
他想著自己待她的一片心,她有時似乎知道了,有時卻不明白,像今兒個這般怪自己寵愛她太甚,可偏偏自個兒不敢把一心要立她為后的想法說出來,怕她為了守著本分,為了免母后和胡善祥傷心,越發不許他近她的身子。
想到雖然與孫清揚同床共枕恩愛有加這么些年,她卻始終冷心冷情的,不肯逾越規矩半步,自個兒過來了她款款相待,自個兒走卻不見她念著,看似有情卻無情的樣子,朱瞻基有些惱恨。
若依他對其他人的脾氣,早就該好生打一頓板子關起來丟開不理,然而他偏偏舍不得,她難道就不知道自己對她的一片心,哪里用得著管什么規矩?他要她任性,要她恣意,要她自由自在地活著,他當初為著自個兒的心思,留她在這深深宮院之中,可看著她有時望著天空中的飛鳥走神的樣子,他心里無比痛惜。
所以,他要給她更廣闊的天地,唯有讓她站在更高的地方,才能和自己一般,共享這萬里河山。
不舍得罰,不舍得罵——更不舍得打,也只有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如此這般發狠收拾她個爽快。
想到這些,他心里頭一陣熱一陣冷,好像唯有把她抱得更緊才能讓她明白自個兒的心似的,完全無視孫清揚的推拒。
一念至此,朱瞻基哪還顧旁事,越發癲狂起來,雖癲狂,卻也怕她過后生氣,會與自己賭氣,所以身子底下雖然狂放,卻俯身親吻著她,在她耳邊一聲聲喚著:“清揚,清揚,心肝寶貝,這會兒還想推開我,你還想跑到哪兒去……乖乖地給了我是正經……好好的……或者是這樣……”說著肉麻的話,做著肉麻的事,在自個兒癲狂之余,還不忘了照顧孫清揚的感受。
漸漸地,也勾得孫清揚心里有些躁動,身子扭動起來……
到了后來,因為高潮頻頻,她甚至開始犯起迷糊,只想他早早了事,自己好睡上一覺。
朱瞻基自幼就習得一身武藝,加之這些年在后宮里妃嬪們為了爭寵各使手段,早把他練成了風月中的能手,這段日子,先是去了南京,然后又是守孝,久未碰女人身體,積了許久,好容易開葷,哪肯草草完事?
這一夜,他恨不能把身下的人揉搓成片,吞進肚去,化在骨里,兩個人融在一起,因此越發神勇,折騰起來沒完,玩盡了花樣,折騰得孫清揚忽高忽低死去活來,仍未盡興……
不覺窗外天際已現魚肚白,孫清揚著實有些受不住,她又累又困,想洗澡也想睡覺,可身上的男人不過是半夜里歇息了兩個時辰,這會兒又跟沒事人一般,重新來了勁頭。
孫清揚不禁有些惱怒,使盡全身力氣推了他一把,氣道:“皇上這是幾百年沒見過女人了嗎,這么不顧自個兒的身子?再不老實些,瞧我以后還依不依著你了。”
朱瞻基聽了卻涎皮涎臉笑道:“這后宮里頭有的是女人,可這段時間我何嘗沾了半個?況且,這會兒工夫,你若不懷上身子,我哪里還敢去招惹旁人,好清揚,你就依著我吧,不然那里頭的火發不出來,豈不要了我的命?”
如此這般努力,竟是為了讓她再懷上身子,聽著這話,孫清揚知道郭貴妃之事,不光是后宮里的妃嬪們受了影響,就是朱瞻基也一樣擔憂上心,朱瞻基笑著說的話,她竟聽著覺得有些心酸。
說起來,朱哥哥如今是皇上,富有四海,有權、有地位、有能力、有錢,三宮六院,多少漂亮年輕的女孩子任他予取予奪,他卻偏偏執念在自個兒的身上,難道真像莊靜姑姑所說的,是自個兒的身子與眾不同,所以讓他離不了?抑或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就這般強烈,令他生死都要護著自己?
或許,再過些年,等他陶醉于巔峰的權力,會發現帝王的世界里,情愛只是非常小的一個點滴,如今這般強烈到生死相許的感情都會云淡風輕,但這一刻,他確實是全心全意地在愛自己,自己又何必因為擔憂將來的變數,連當下的快樂也放了過去?
這個時候,孫清揚才真正用一種愿意完全打開自己心門的態度來接受朱瞻基,并給予相應的回應。她忽然覺得,嫁給這個男人沒有錯,并不是因為他是皇上,是這天下之君,而是因為他對自個兒的一片真心和赤誠。
想到他一玩起蛐蛐,就像個孩子似的笑容燦爛,孫清揚有些心疼地想:他為了讓自己當上貴妃,安享副后之儀,用了多少心神,頂了多少壓力,甚至不惜在母后跟前賠著笑,一味地討好,這么些年,就是為他自個兒也不曾如此過吧,唯有在玩蛐蛐的時候,他才能完全拋開那些個煩憂,笑得暢快淋漓。
還有就是在云雨之后,他能釋放所有壓力,安睡一夜。
改天,自個兒得給他找幾只得力的蛐蛐。今兒個,就順著他的意思,隨他胡來吧。
之前朱瞻基說過多少情話兒都未能完全打動過孫清揚,只今兒個的幾句卻仿佛鉆進了她的心窩子里一般,她越想越覺得壓在身上的這個人,可憐可愛,有了這樣的心性,她哪還有什么底氣抵抗,任憑他繼續折騰,咿咿嚶嚶地婉轉承歡……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清揚最后實在撐不住,昏睡了過去。
這一昏睡后,再醒來時窗外已經是艷陽高照,錯過了給皇后請安的時辰。
孫清揚睜開眼,羅帳中卻不見朱瞻基的蹤影,她動了動身子,只覺腰腿酸疼,渾身無力,就跟胳膊腿腳都不是自己的一般。身子雖不舒服卻清清爽爽的,并不似夜里那般黏膩膩的難受,掀開錦被瞧了瞧,自己洗了澡還整整齊齊換了身里衣。
七月末的早晨,陽光曬過草葉清香陣陣,粉墻上的紫藤一架架開得正旺,一簇簇的紫紅花瓣被陽光照著,就帶了點金邊,妖嬈地從碧綠的葉間垂下,串串花序懸掛于綠葉藤蔓之間,瘦長的莢果迎風搖曳,繁花滿樹,觸目炫燦。
紫藤本是三四月里開花的,御花園有個姓丁的花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今年竟然讓它在七月里開了花,引得后宮的妃嬪們競相前來觀看,有的還賞了錢給丁花娘,讓她幫自己制成姿態優美的懸崖式盆景,置于高幾架上,好將一樹的繁花時時看著,取個好兆頭。
紫藤架的旁邊,有數十棵雄偉蒼勁、挺拔順直、樹高入云的紅松樹,陽光透過虬枝斑駁灑下,在孫清揚的臉上印下一個個光圈,越發襯得她眼眸雪亮,因為出了一身大汗,青絲糾纏在一起,凌亂地伏在耳后,她雪白的肌膚在蓬松的樹下,越發明艷照人。
她站在那里,聽到上面有輕微響動,就會立馬全身繃緊,仰著頭看著樹上,細細觀察。
一大早,就被朱瞻基拖著穿上勁衣,跑了好幾圈,說是藿醫女講她應該加強運動,這樣才有助于承孕,然后又興致勃勃地帶她到樹下尋松子,說是松子去死肌、散水氣、潤五臟、逐風痹寒氣,虛羸少氣補不足,久服身輕,延年不老。
孫清揚認為他不過是找個名目玩罷了,皇上要想吃松子,什么好的沒有,還犯得著自個兒來采摘嗎?
因他近日國事繁重,也樂得陪他瘋鬧,兩個人還比賽看誰摘得多。
七月采摘松實,過后落地難收。
偶然,有一兩只飛鳥滑過天際,引得樹枝簌簌,或是一陣風,都能帶下許多松子來。
兩人像孩子一樣,每發現一個,都會換來驚呼。
“清揚……”朱瞻基聲音低沉,如同松濤陣陣傳來,她的名字在松風之間,異常溫軟纏綿。
這聲音喚得孫清揚心生漣漪,她微微一頓,望向樹上的目光收斂,羽睫覆蓋下的眸子轉為平靜,才笑盈盈地將身子轉過來,她的聲音軟糯:“皇上喚臣妾何事?別是因為要輸了,故意擾臣妾的時間吧?”
心底觸動,她的眉眼越發撩人,朱瞻基反手將她的手攥住,緊緊包裹在自己掌心。
孫清揚一愕,長睫低垂須臾,抬眸沖他微笑。
“沒事。”他低聲道,眼睛里溫柔帶笑,雙眸在松樹的陰影下越發幽深,如同深邃寒潭,而潭中,是她的綽約身影,“我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感覺到你與我在一起……”
好像她是冰雪,陽光下就會消融一般。
“什么呀?”孫清揚含笑,一雙眼眸中漣漪再起,嬌媚里幻化出一些憐惜,如同陽光照在他臉上,聲音酥軟地說,“臣妾與皇上在一起,如今已經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從她八歲進宮,如今已經十五年了。
是啊,十五年了,朱瞻基望著眼前的佳人心生感慨。
十五年了,她從那個稚氣靈動,淺笑如初荷般清新透亮的小姑娘,長成了笑意烈烈如牡丹盛開的小婦人。
將鋒芒與嬌媚藏匿于溫婉雍容之下,她慣于周全,不急不緩,到如今一抬腕一凝眸都是難以言喻的風韻,那幽深氣質,好似泥沼,讓自個兒一旦跌入便不停深陷,直到徹底沉淪。
孫清揚卻在想昨兒個夜里。
想起昨兒個夜里,他一夜折騰,天明時還記得替她洗浴更衣——照拂周全,心中就好似被鈍器割著一般,疼惜緩緩,一點點滲進骨頭里。
朱瞻基揚眉笑了,依舊牽著她的手,不肯松開。
“皇上要是累了,咱們就歇息去……”見他神色有些倦態,孫清揚像哄孩子一樣低聲道。
可是,他想陪著她。
雖然自己登基以來,對皇叔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的賞賜比其他王府都優厚,但他知道,兩位皇叔,一直就沒死過心。
尤其是漢王,他這個二皇叔,昔年殺敵戰場上功勞赫赫,論單打獨斗的勇力,哪怕是當初的成國公朱能也比不上他,也因此當年朝中武將幾乎清一色地支持他做太子,雖說后來被皇爺爺強制就藩,但他先后的封地,光是漢王府,就有云南、南京、青州、樂安四處,就是如今底下的精兵強將也不少,有不少人愿意為他效死,更別說他用私產蓄養的那些個死士。
皇爺爺崩逝之時,二皇叔之子朱瞻圻當時正在北京,窺視朝廷情況,迅速報告其父,一晝夜信使往返六七次,皇叔也曾連日派人潛入京城,伺機叛亂,要不是父皇和自個兒準備充分,或許就會叫他得了手。
父皇登基后,獲悉此事并沒怪罪,反而對他越發厚待,親筆書信將兩個皇叔召回京城共同扶棺入陵不說,還增其歲祿,賞賜數以萬計,然后雖命其返回藩地,卻將朱瞻圻和趙王的長子都封了世子,其他兒子均為郡王。
等到父皇龍馭賓天,自個兒從南京回來奔喪,若不是計劃周到,只怕二皇叔企圖在路上伏擊的行動就能將自己劫殺,雖說那事查無實據,過后自個兒也輕輕揭過不提。
朱瞻基學他父皇當年一般,厚待兩位皇叔,卻心知那些不過都是緩兵之計,給天下人看的,等有一日,若漢王、趙王再行反叛之事,也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
想到連山東威海衛都有人心懷叵測,與他那位漢王皇叔勾連叛逆,妄想不軌……
朱瞻基就覺得,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妙人,才是讓自個兒心里安靜愜意的唯一所在。
“清揚,你唱個歌兒給我聽吧……”朱瞻基低聲道,明亮的日光透過葉間縫隙,落在她的臉上,容顏更加風流奪目。四周的紫藤繁花盛開,觸目都是撩人春色,而她的模樣竟比從前還要動人。
站在青翠松樹下的她,四周是紫藤的繁華,一身孔雀藍的織錦勁裝,用了條抹額,額間裝飾一顆淡紅色的寶石,大氣又不失婉約。纖巧圓潤的耳垂塞了兩粒珍珠米大小的耳釘,脂粉微施,那雙眼眸,溫軟中波光瀲滟,眉梢挑起慵懶,眼角攜帶風情,平添奪目光華,驚鴻一瞥間,如同繁花綻放異彩。
極少在白日里與她這般相見,他看得有些癡了。
孫清揚笑起來:“皇上要聽歌,應該去找淑妃,她的嗓子最好,又會唱皇上喜歡的行軍慷慨激昂之歌。”
朱瞻基把她的手抬起來,在自個兒的嘴上印一印:“這會兒,我就想聽清揚唱支曲。”
“皇上想聽什么?”話已至此,孫清揚也就不再推辭,雖然她唱腔算不上好。
“你會唱什么?”朱瞻基有點驚喜,他從未聽過孫清揚唱曲。
因為唱得不好,所以會唱的不多,好在喜歡的詞曲眾多,雖然拿不出手,卻也能選首應景的。
沉吟片刻,孫清揚朱唇微啟:“還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還山識君心。人生老大須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山間偃仰無不至。石泉淙淙若風雨,桂花松子常滿地。賣藥囊中應有錢,還山服藥又長年。白云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眠時憶問醒時事,夢魂可以相周旋。”
低低轉轉,唱得纏綿悱惻,唱到“眠時憶問醒時事,夢魂可以相周旋”時,更是纏纏繞繞相思入骨的感覺,倒把唐朝高適的這首唱與友人的《還山吟》唱得如同情話一般。
朱瞻基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我也有一首唱給你。”
折下一個松枝,當成劍舞,一時間龍吟虎嘯:“嘗聞龐德公,家住洞湖水。終身棲鹿門,不入襄陽市。夫君弄明月,滅景清淮里。高蹤邈難追,可與古人比。清揚杳莫睹,白云空望美。待我辭人間,攜手訪松子。”
雖然曲里暗含了自個兒的名字在中間,但他剛剛登上帝位,卻唱出這樣一首出世的曲子,意頭就有些不好,孫清揚背上不免生出一絲涼意,強笑道:“皇上唱得真好,可臣妾就好生生站在您的面前,哪里有‘杳莫睹’了?皇上又何曾‘白云空望美’呢?不行,皇上得再罰一首。”
朱瞻基心思電轉,立刻想到自個兒唱李太白的這首《寄弄月溪吳山人》令孫清揚心里生出不好的念頭,遂不露聲色,改唱了一首唐朝張喬的《題小松》:“松子落何年,纖枝長水邊。斫開深澗雪,移出遠林煙。帶月棲幽鳥,兼花灌冷泉。微風動清韻,閑聽罷琴眠。”
孫清揚這才露出笑容:“也不知幾時皇上能夠閑下來,咱們也過過微風清韻、聽琴入眠的日子。”
朱瞻基擁住她:“今年冬天,帶你到小湯山去,那兒的溫泉很好,咱們天天聽風弄琴,過一段神仙生活。”
孫清揚正想答應,轉眸間,卻瞧見他神色微微迷茫。
是啊,如今他要打理整個天下,國事繁雜,哪里去尋那樣一段時光,閑散自在、隨心所欲?
清揚杳莫睹,白云空望美。待我辭人間,攜手訪松子。孫清揚微微閉目,他的聲音猶在耳畔縈繞,卻不承想,十年之后,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