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健康的巫術儀式

1947年我正十歲，因為身體一直不好，我母親聽老人的建議準備給我做一場跳端公的巫術儀式，叫“過關”。請來了一個巫師班子，弄來了一堆道具和一班人馬吹鼓手，在花園中的球場上，擺開了陣勢，在場子上一米寬二米多的地段燃著了一片炭火，又在場子中央立了一根很粗的木桿，上面插了一排鋼刀，形成刀梯，大約十來米高。我家也請來不少親朋好友來參加儀式，其中有母親的同學燕女士，她將是我在儀式后要認的干媽。

儀式開始在鼓樂（嗩吶）聲中，巫師手拿寶劍念念有詞，武弄一陣，提起一只公雞一刀殺了，將血灑了場地一圈，口中念念有詞，背著我光腳踩過炭火，叫“下火海”，再一步一步光腳在刀上登高，叫“上刀山”，然后一步步地退下。我嚇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下來后，當眾拜認了干媽，得了一個紅包。我母親現場給了賞錢，“過關”儀式就結束了。我也就算是除去了災難，可健康一生了。這些事全是母親和外婆張羅操辦，父親不以為然，完全不信這一套，但也不干預。這種習俗在民間非常流行，至于它的作用和結果誰也不去關注，但它給家人一種心靈的撫慰。

“過關”以后我有了一個干媽，在重慶叫保娘，是保平安的意思。保娘姓燕，我叫她燕保保。她青年喪夫，有兩個女兒，大女和我同歲，她沒有職業，就靠為老同學和一些有錢的朋友做一些事，或倒賣一些在藥店買不到的藥品用品，掙錢過日子。她家住在長江南岸汪山農村里，一座四間屋的平房，后面有一塊坡地種些菜和包谷。她經常來我家住上幾日或半月，和母親關系很好，情同姐妹。并約定要結兒女親家。在日本投降后的1947至1948年間，夏天學校放暑假期間，我干媽都會接我到汪山上去住一個月，那是我非常開心的日子。汪山在長江南岸，從市區望龍門坐纜車下到望龍門河邊上的渡口坐上輪船，渡江到對面的“龍門浩”上岸，沿岸一直上坡，順著彎彎曲曲的石梯坎通過灘子口，在真武山半山刻有“涂山”兩個巨大的字，下面的山丫口分向左邊的山路就上汪山了。真武山上的大字“涂山”到底有多大，至今我也判斷不清楚，在重慶城中高處很多地方都可清楚地看到，感覺非常大。尤其在龍門浩、灘子口一帶，抬頭看，近處更是非常壓頭。這兩個字有一老學究還考評過，歷史非常久遠。真武山的峰頂，面積很小，但其間的真武廟，香火卻十分旺盛，每年春節和一些佛教盛會期間，人山人海，真是熱鬧非凡。上汪山必經過真武山路口，過了真武山口順左面石級而上。最令我不能忘懷是清水溪，這是在大山之間的一條山溝，溝旁有幾間木板青瓦房。一靠近這里就聽到一陣陣潺潺的流水聲和清脆的織布機聲，隨風送來的燒柴草有酸酸的煙味。山溝很深，溪水在三四米以下流淌，房屋在左邊山腳，過去要經過樹干搭成的木橋，有一戶農家是路人上山歇腳的地方。坐在溝坎上喝一碗土茶，那種感覺當時很普通。過了幾十年，我才真正領悟到了其中的境界。我第一次上汪山是干媽帶我從望龍門坐輪船渡江，她在南岸龍門浩街上辦事，就把我交給了抬滑桿的腳夫。她與那些人很熟，都叫她三嬢，當時我十來歲，兩個三十來歲的四川漢子抬著我，不時還聽見下山的滑桿漢子大聲地戲說：“別閃到腰桿喲！”抬我坐的滑桿的漢子越發得意地吆喝著輕松上山，還嚇我說：“少爺抬不動了，要加點錢啰！”我只好說抬到了加錢。我這次上山，我母親把我打扮了一番，穿的是短袖衫，背帶吊著的短西褲，腳穿短襪套和一雙當時很時尚的回力牌橡膠球鞋。我身上還有我母親給我的一大卷關金券，這是當時很硬的貨幣，所以我并不怕威脅。我們在清水溪小憩之后，又順著石坎而上，經過松林坡很陡的梯坎，就上到了汪山的地界，在一片彎曲的稻田田埂上穿行不久就到了干媽家平房前的院壩里。我的兩個干妹子劉光容、劉光宇接待了我。我從褲袋里拿出一大沓錢，拿了一張給抬滑桿的漢子，他倆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這么多錢。”這時我看到了左邊的一棵大白蘭花樹，足有三四十公分粗，右邊的一棵獨干的沖天大樹足有五六十米高，三人合抱不了。劉光容說這是金雞納霜樹。原本上面有一個喜鵲窩，被她爬上去用竹桿打掉了。這個干妹妹是夠淘氣的了，十來歲能夠帶著妹妹過日子真了不起，當然是干媽不在的時候。對面坡下的一家農民經常照看她們。這一大片山坡地、山林，就這兩家人。

在城市長大的我來到農村，真是新鮮得很。每天和對面農民的三個小孩玩，爬樹、騎牛（水牛）、下田捉黃鱔、撈小魚和泥鰍。大的那個農家小孩真行，還用三條竹片做了夾黃鱔的夾子，有齒夾著就滑不掉，于是我也會捉住黃鱔了。其實捉黃鱔并不難，在水田里看到有圓洞，就用手捅一捅，再看附近哪里在冒混水，就在那里候著，黃鱔必定從那洞里出來，用竹夾一下就夾住了。大半天可捉一二十條，真可以吃個夠了。

干媽家后面是大片的松樹林，只要晚上下了雨，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就上山林中采蘑菇，又大又厚的牛頭菌最好吃，一早可采到一大提籃；再到水少的田泥里，用撮箕撈上一下，必然可得一大堆鮮活的泥鰍。用它和蘑菇一起煮，那才是真正的美味。

干媽家地處山溝邊的坡上，前面是沿山溝彎彎曲曲的水田塊，高高低低的非常好看；后面是滿山的松樹林，上山沒多高就到山頂了。在汪山這面就是一些小坡，朝重慶方向就是懸崖了，很深，又陡峭，人是下不去的。山頂是大片的松樹林，郁郁蔥蔥，風一吹就響起嗚嗚的松濤聲，真好聽。山頂有一座兩層的古亭，大紅柱子，琉璃瓦，有圓形靠椅一大圈。我經常一個人到亭子里去躺在椅子上遙望著遠處朦朧的重慶。聽著松濤，有時會靜得使人有些害怕。這座亭子是軍閥王靈基修的，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油漆退色，地板吱吱響。

汪山是一位姓汪西醫的個人財產，面積很大，汪醫生在山上最好的地段修建了他的別墅園林，園林中有十來棵很大的櫻桃樹，結很多果實。另外有三四幢小別墅是他朋友或親戚在住。汪醫生是基督教的信徒，因而他的房子里長期住有一些神父，每個星期天都要做禮拜。我干媽經常帶我去，有時還在那里吃圣餐。吃飯的人很多，大多是客人，早上吃的是西餐。我在這里還看到了一些文藝復興時期的圣像畫，其中有拉斐爾畫的《西斯廷圣母》，當然都是印刷品。當時我還小，雖不十分明白，但也留下了清晰的印象。

解放后，上世紀50年代，我也去過汪山，但物是人非，汪家花園也成軍區司令的住所了。